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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抵是赌了一口气,乔老头连着几日没有摆摊,直往村里镇上寻觅媒婆,巴望着能给阿薇找一户好人家。

    可好人家一时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更何况乔老头好似发了狠,要与杨家一较高下。

    几日下来,却只听见乔老头唉声叹气。

    活计一日不做,便少了一日的进项,乔家到底禁不住坐吃山空。

    这日,日头不大,乔老头便暂时放下此事,带着阿薇下山去了镇上摆摊,小谨仍旧是留在家中读书练字。

    青釉镇距离水竹村约莫两刻钟的路程,到了镇上,祖孙二人选了个荫凉的地方坐下,乔老头喘着气,拿出蒲扇扇了扇,阿薇忙递了水壶给他。

    虽则日头还未上来,挑着工具担子倒也很是累人。

    待缓过劲儿来,乔老头燃着旱烟,慢慢吆喝起来,“补碗,补盘,补碟子呢——!”

    阿薇则快速支起摊位,熟练地将工具铺摆开来。

    这日不是赶集日,镇上来来往往的人比赶集日少了许多。一整个上午过去,就只补了一个黑釉壶,一个白瓷碗,入账十五文。

    祖孙二人倒是习惯这种偶尔的清淡,毕竟任何生意都会起落不定。

    阿薇坐在爷爷旁边,方便打扇子时照顾到爷爷。

    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想着,若是嫁了人,自己也不能帮爷爷来出摊了,而小谨也来了镇上读书,到底爷爷已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也不知到时他一个人如何才好。

    正想着,忽觉爷爷拿胳膊杵了杵自己——“来了,来生意了!”乔老头的声音掩不住喜悦,将旱烟灭了,搁到一旁。

    阿薇抬头看去——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正从对面的街道从容踱步而来。

    今日他穿一身石青色直裰,腰间束着条纹饰简单的白玉带钩,整个人清朗端雅,如幽幽山间一树青松。

    周遭燥热的风忽而变得温煦,拂过路旁浓荫时,似能摇曳下一片鲜翠欲滴的叶子。

    她的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

    数息之间,男子已走到摊位前,阿薇下意识低头。

    “公子,快坐。”乔老头难得殷勤起来,拂袖在前面给客人坐的条凳上掸了掸灰尘。

    男子不是第一次来光顾了,在几次交往中,乔老头已断定他非富即贵,与他们这些乡下人大有不同,称一声公子总是没错的。

    男子赶忙虚扶了乔老头一把,连声道:“不敢劳烦。”

    阿薇听他声音清越又温和,忍不住抬眼偷偷看他,那张脸肤白如玉,清隽俊逸,足够让一切少女沉迷。只是他眉目清寂,眼眸中似萦绕着远山之巅的层层冷雾,叫人望而却步。

    只看了一眼就悄然收回视线,她责怪自己上不得台面,怎么每次看到他,就脸红心跳的?可见自己内心里是有些轻浮的吧。

    男子轻拂衣衫坐下,将两片薄薄的红色瓷片双手递了过去,乔老头赶忙也用双手接了过来。

    男子从前拿来修补的瓷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用的器物,乔老头一年到头都只是补一些碎了的粗瓷,那种精细的瓷器,他从前一年也遇不到一回。

    器物珍贵,便需要他用最好的材料,甚至亮出自己的绝技,才能修补得完美。但这男子从不讨价还价,不吹嘘自己的瓷器是多贵的价钱买来的,也不吝啬用料好,花费多。

    遇到这样的客人,乔老头倒觉得像是遇到了一个懂得欣赏自己手艺的人,拿到这样的瓷器,也有了一展拳脚的快意。

    男子话不多,乔老头也顺着男子的脾性,并不多言,只捧着瓷片,认真看了起来,无疑,这仍旧是件虽破碎却精致的瓷器。

    看了半晌,乔老头却皱起了眉头,叹出一口气,对男子道:“公子,这流霞盏是薄胎瓷,老朽不敢轻易下手给你补啊。”

    修补瓷器的方式,大致就是在裂缝的两端各打一孔,然后将金属做的锔钉嵌入其中,起到固定的作用。瓷器上打孔,是不能打穿的,如果不小心打穿了,还要想办法将其填补起来。打孔用的是金刚钻,而金刚钻最怕遇到薄胎瓷,瓷器薄了,不仅容易打穿,甚至可能把瓷器再次打碎。

    乔老头从来自负手艺高超,却不得不承认,今天这个难题,他是解不了了。

    男子闻言也有些遗憾,接过乔老头递回的瓷片,似不甘心,又问:“那老丈可有其他办法,比如不用打孔镶钉,而是用粘合的方式把瓷片粘到一起?”

    乔老头沉思片刻,道:“公子说的这个,倒是个可想的办法。有足够粘合之力的材料不少,但要保证粘好了以后,瓷器可以沾水,甚至沾茶、沾酒,恐怕很难。哪怕是粘好了放着不用,要保证放上数年也不脱离,恐怕很难。”

    男子面上显出一点失落之色,仍旧礼貌道:“多谢老丈指点。”他从宽大的袖子里随手掏出十多个钱来,也不数,只递给乔老头道:“这些给老丈喝茶用。”

    乔老头却没有接,笑道:“不可,不可。老朽半点忙也没帮上,不能收取公子的财物。”

    没揽下活儿,乔老头本觉得惭愧,没想到对方竟还对自己客气起来。甚至自己没收下钱,对方还有些为难似的。

    这可真是反过来了,乔老头心中感叹,这样的人,跟自己真是不一样,从骨子里就不一样。

    男子见钱递不出去,手却还尴尬地悬着。

    乔老头赶忙道:“公子若有其他残瓷,再来光顾老朽。”在这点上,他有自己的原则,没有补上,半文不取。

    男子这才收回手,再次向乔老头致谢,而后离去。

    阿薇见他转身,才敢大大方方去看那挺拔如松,修长如竹的背影。

    旁边一个卖糖人的小贩,与乔老头有些投机,便常常在一处摆摊。小贩见这男子来补瓷,也不是三五次了,这会儿甚是好奇,忍不住与乔老头讨论起来,“诶,老乔,你说这般俊的小哥儿,是哪里来的?我在镇上摆摊也好多年了,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他?”

    这般容貌气度的人,如果以前见过,那是不可能忘记的。

    乔老头倒不觉得奇怪,“外地来的吧。青釉镇虽偏僻,到底是百年名镇,天下瓷都,吸引点喜欢瓷器,喜欢古玩的人来,不奇怪。”

    小贩呵呵一笑,又问:“那你说这小哥儿多大年纪呀?我这眼神,一看一个准儿,怎么就偏偏看不出来这小哥儿。”

    说样貌吧,也就二十出头,可那眼神,那气度,又像是三四十岁的人,经了人事,带点苍凉。

    乔老头嘿嘿一笑,“你个老糖头!人家从哪里来,多大年纪,跟你什么干系啊?刚才那只流霞盏,要是没破,你知道管多少钱不?总之,人家跟我们不是一种人,这辈子也打不上别的交道,还是莫要多想的好!”

    那个背影渐渐模糊了,阿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个被火红的铁锔钉烫过的伤口,因为及时冲了凉水,伤好以后,疤痕并不狰狞。

    那是三伏天,连湖里的水都是热的,他却带着一壶冰镇的干净凉水。

    夏天的冰,是多奢侈的东西,他和她,当然不是一种人。

    风又变得燥热,手上的疤痕好像也灼烧起来。

    夕阳西下的时候,祖孙两人收了摊,上山回到家里,却见刘媒婆站在自家门口。

    阿薇打了个招呼,当先进屋了,刘媒婆便和乔老头在院子里说道起来。

    晚饭过后,乔老头找了阿薇说话,原来刘媒婆今日上门,是应了同村的王屠户家所托,

    王屠户听说乔老头要为阿薇寻婆家,有意让自己的儿子娶阿薇过门。

    “阿薇啊,你自己拿个主意吧。”乔老头听刘媒婆说,王屠户家倒是愿意出八两银子的聘礼,比他定下的六两还多。

    阿薇一时说不上来,王屠户家的儿子从前见着倒是打过招呼的,他跟他爹一样,脸上长着个大痦子,上面还冒出几根黑毛。

    想着那几根黑毛,就像霉豆腐上长长的霉毛,她差点打了个呕。

    “爷爷,要不,再劳烦刘婶子多寻寻别的人家吧。”阿薇蹙眉道。

    乔老头点点头,他也知道王屠户的儿子在相貌上确实配不上他如花似玉的孙女,只是再寻下去,他也不敢保证就能遇到相貌堂堂的人物。若是相貌好,家里又富裕,估计是看不上他们这等没有田地的人家的。他有心要替阿薇找一户比杨家好的人家,事实却有了难处。

    乔老头心头感慨,要是杨家不如此绝情,他又何必在别处物色。束脩的事情比较急,由不得他慢慢挑选,但又怕误了孙女终身。如此想来,好似与那杨家有了不共戴天的大仇。

    夜色渐浓,阿薇在床上辗转反侧,对于婚事,她并不是毫不忧心的。王屠户家愿意给八两银子,要是之后几天也遇不到合适的人,没准儿爷爷就动心了。

    阿薇叹了口气,双手合于腹上,却意外摸到那个虎口上的伤疤。

    她不由想起白天那位来补流霞盏的客人。记得他第一次来补瓷的时候是个赶集日,那日的事情历历在目。

    那日同样是午后,他信步来了摊前,才坐下没多久,就有赶集的人远远近近地停下围观,也许是好奇,这样一个长相俊朗,气质清贵的人怎会坐到一个简陋的小摊前。

    他显然也有些不自在,所以自那次以后,他再来,绝不是在赶集日,也绝不是在人流如织的时刻。

    阿薇比他更不自在,因为她从来没在这么多人的眼光下干过活儿,爷爷看出她的紧张,只让她做了最简单的活儿——把铁锔钉加热。

    铁锔钉比铜锔钉便宜,但更考验手艺。因为铁的延展性不如铜,所以上钉前要先加热。

    当然,在后来的每一次,他都选择用最贵最好的锔钉,所以爷爷知道了,第一次时,他是在考验自己的手艺。

    可阿薇当时就知道,他看重的是手艺。因为从来没有人,会那么认真地看她做活儿,哪怕只是简单地加热一颗锔钉。

    本来已经非常紧张,再被他近距离看着自己,哪怕他只是看她手上的动作,也让她心里和脸上都灼烧起来。

    “哎呀,这小姑娘,你手抖个什么?”围观的人里不知谁说了一句。

    她吓得一个激灵,手上一松,那锔钉便掉下来了。她当时肯定头脑混沌了,竟傻得用手去接,这便有了这个伤疤。

    爷爷当场就狠狠骂了自己,阿薇知道,爷爷不是有心责怪自己,只是围观的人太多,爷爷不能让一众人觉得,他们的手艺过不去,那以后便没法子再在镇上揽活儿了。

    但被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着自己被骂,她还是忍不住羞愧。

    那人却甚是温和,虽然他的表情并没有太大波动,但阿薇感受到了他眼神里的善意。他马上就解开水壶给自己冲洗,冰镇过的水凉悠悠的,她焦灼的心也安稳下来。

    瓷器补好了,他接过爷爷递来的瓷器,却将工钱交付给自己。她一看,多了好几十个钱。他大声说,这手艺值得起这些钱,围观的人也跟着夸赞起爷爷的手艺来,爷爷觉得很有面子,

    离开时,他却淡淡地对自己说了一句,快拿钱去敷药。

    她当然没有拿钱去敷药,做手艺人,受点小伤在所难免,她不敢那般矜贵。

    可她一直记得那人的善意,他不仅体谅她的惊慌失措,还帮助爷爷解围。

    慢慢的,阿薇的脑海被那位客人的身影全然占据了,他的眉目,他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阿薇有些恼恨自己,她都快要嫁人了,她该担心自己会嫁个什么样的丈夫,丈夫的家人好不好相处,那些与她的生活不会产生交汇的人,想来做什么用?

    月亮出来了,清辉洒满每个孤寂的角落,也洒进无边的少女心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