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中文网 > 夜行歌(上) > 第11章 :绝路

第11章 :绝路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奋斗中文网 www.fdd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你练的真是摩罗昆那心法?”

    零乱的寝居已收拾整齐,架上归置如初,打破的东西清理一空,不久前的凌乱像从未出现过。迦夜燃起了香炉,袅袅的烟雾升开来,在空中盘旋萦绕。

    “真假并不重要,只要教王认为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黑眸泛起一丝涩意,“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不重要,若以后没什么异常,他就不会再提。”

    他看向她的细臂,点香时滑落了半截长袖,殷红的守宫砂鲜艳触目。

    “是不是很像战马身上烙的印章。”她了然地自嘲。

    宴会上的一番推辞,使得她只要在教中一日,便要永绝爱欲之念。

    “能全身而退已是侥幸。”她拔下玉簪,黑发如水般散落下来,纤手轻轻按着额角,声音低不可闻,“反正我也没打算与男人亲近,这样更好,又多了一个理由搪塞千冥。”

    片刻之后,她吩咐道:“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笔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默立良久,屋内隐约有歌声响起,像是一首童谣。简单优美,一遍一遍重复,曲调忽高忽低,如孩子般的清音。

    他靠着门扉默默地听,忽然间胸间酸涩难当。

    夜宴的波澜悄然在教中传开,几乎人尽皆知,迦夜却仿佛不觉,对种种诡异的目光视而不见。一年一度的岁贡时节将临,光是打点分收贡品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哪儿还会有工夫理会那些流言飞语。

    “真是厉害。”九微仰视着华丽的藻井,由衷地叹服,对身边的少年说道,“敢当面拒绝教王的人,她是第一个。”

    “她找了个很好的理由,让教王无法拒绝的理由,也断了自己的后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暂时是不会有动她的念头了。”九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懂,照说服从教王能换得更多。现在教王表面上放过,心里未必不介意,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暗地里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贡物都一一核验,绝不假手于人。”

    “她比我想的更骄傲。”九微晃晃酒杯,看着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动,像是自言自语,“她到底在谋算什么?”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没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开始好奇。”九微看着他轻笑,“她疏远你,重用赤雕,拉拢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将三十六国控制在掌中,大肆排挤我和紫夙。一个人忽然热衷于争权夺利,总得有个缘由吧。”

    九微又开始半真半假地抱怨:“她不爱财不贪色,不恋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为她快成仙了。突然来这一手,她为什么不考虑利用我?那样我还能摸到点头绪。”

    “有我在,她不会拉拢你。”有一个中原人做影卫,又与九微过从甚密,雪使、月使一旦结成同盟,一定会大做文章,敏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视,等于自找麻烦,这点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视着他的脸,“这些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许久,他确实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锐如冰,从来不说一句温柔的话。她就是个残忍犀利,毫不留情地剥掉矫饰,逼得人无所遁逃的女子,冷血地利用他铲除异己,弹指杀伐,用尸骨垫就四使之座,又在误堕陷阱的时候承担起一切,回护部属,甘愿受笞。

    她所做的一切,他一一看在眼里,却始终摸不透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比起千冥将下属等同奴仆,斥喝打骂,动辄严惩;比起紫夙荒淫无度,视影卫如男宠肆意凌虐,她简直像个圣人。对下属休言打骂,大声呵斥都从未曾有过。即使犯错,她也只是冷冷地剖析原委,依教规发落,从不挖苦讥讽,没动过一根指头。

    她只需手腕稍稍柔和,足可让人心悦诚服地效死,可她完全不曾动过这样的脑筋。不是她不懂,迦夜对人心的洞察可谓谙熟,却从不曾示好笼络部属,全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中的位置。

    “她对我和六翼很好。”他垂下眼定定地盯着某一处,极慢地回答,“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感激,有时我觉得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却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间唯有畏惧和距离,仿佛是她刻意划下了鸿沟。

    “上次你让我查的人,我用尽了方法,一无所获。”九微转了个话题,“教中无人知道这个名字。”

    “怎么可能?”他诧异地扬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任何消息?”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测,“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不是我,是迦夜。”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态的软弱和依赖,他抑制不住探究的冲动。

    “我真好奇什么人能让她在意,该不是死人吧?”九微忍不住讥嘲。

    他本想反驳,却越想越觉得或许真是如此。迦夜对人的警惕防卫之心极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连自己的近侍都隔绝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能让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说根本不存在。尽管神志不清,但她放纵自己坦露出的脆弱,若对方是活人还真难以想象。

    “也许你说得对。”他不得不承认。

    “殊影。”斟酌再三,九微还是开口相劝,“别对她动心。我知道你对她不一般,莫要忘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对那样的女人投入感情,只会被利用得更悲惨,她没有心的。况且她又对教王撒谎说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与男人亲近,就算她有意也无法与你肌肤之亲。教王点下守宫砂也正是为此,稍有异常,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无情,明知她已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冽的液体入喉,像一团火,燃起复杂的情愫。

    九微轻喟,看着一同从淬锋营里杀出来的兄弟,叹道:“女人只要温顺可爱,在床笫之间极乐欢愉就好,动了心便是麻烦。若是想爱,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凭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阅尽名花,何必自缚?”

    他苦笑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现在只希望能活着回中原。”

    殊影受到召令踏入房间。

    迦夜收拢双臂凭窗而立,黑发如墨,素颜清冷,神情略为憔悴。连日的疲倦让眼角添上了两抹青影,却无损姣好的容貌。

    “你找我?”

    她侧过头,凝视了半晌。

    “准备一下,过几日你下山去杀一个人。”

    “谁?”

    “善若国主。”

    “为什么是我们下手?”这种刺杀通常由九微麾下的弑杀营完成。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是教王的谕旨。”

    教王亲自下令,是对前日拒绝的报复?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黑眸深不见光,她的表情极为凝重,“你心底也要有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会如何?她没有说,也不需说。现在的她与站在悬崖绝境之上没什么两样,稍有差池即是万劫不复,无数眼睛在等着看她坠落。

    “原本我想亲自出手,这样把握大一点。”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窗格,“但诸国贡事纷纭繁杂,此时离教恐生意外。”

    只怕教王早算计好了,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捣鬼,纵使刺杀成功也抵不了政事疏失的罪名。

    “教王……”他不知是否该说破,语声微顿。

    “他未必要我死,不过是给点苦头,想我屈膝求饶。”她说得很直接,黑眸泛着冷光,“说到底,上次的事不论真假都拂了他的面子,这次也算借机给我个警告。”

    “我会小心。”

    她默然注视良久,说不清心底隐隐的不安从何而来。殊影行事已久,手法娴熟,照说与她亲至并无两样,却怎么也找不出以往的笃定。

    放下了莫名的焦虑,她开始交代此行的要害环节。

    “善若国主性阴鸷,擅权谋,城府甚深。数年前从贵霜国重金礼聘请了一位高人为国师,据暗探所报武功极强,非常人所能敌,正面冲突胜算不大。”

    “最好是躲过国师突袭。”他接口道。

    “不错,要记住必须一击得手。善若国主的近侍是国师一手调教,冠于塞外诸国,一旦对方警觉,绝不会有重复刺杀的机会,退走的时候务必小心。”

    一贯无波的眉间隐有忧色,他点点头记下。

    “随便你带几个人,要什么东西但说无妨,你……自己留心。”

    冷淡的话到最后,还是道出关切之意,他心里微微一暖。

    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殊影小心探明了善若王的习性,国师出入的时间,侍从轮岗的规律,精心策划布置了路线,顺利遁入殿内,解决掉几个碍事的侍卫,只等一剑斩下,任务便算完成了。

    唯一意外的是突然扑出来的女孩,那个娇美的少女死死拦在善若王身前,浑身颤抖。

    “别杀我父王!”

    他该毫不留情地刺下去,把她连同身后的善若王一并斩杀当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根本不是阻碍。不知怎的,泪流满面的娇颜像是忽然刺痛了他的手,他竟一时定住。

    待回过神,劲风从背后袭来,他被迫翻躲,失了先机。国师奔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被惊动的大批侍卫。仅仅交手了数招,心已冷如死灰,国师的功力之高,绝不是内力受制的他所能比拟。若不是按事先安排好的路线逃得快,只怕已被活擒。

    此刻躲在隐匿的密室,听凭赤雕裹着臂上的伤,苦涩难当,茫然不知所处。

    唯一的一次失手,却足以葬送一切。

    想起迦夜临行前的叮嘱,心里塞满了悔恨,几欲爆裂。

    那个四面楚歌的她,还在等他回去。

    那么艰辛地撑到现在,却因他一个失误,雪上加霜。

    赤雕在一旁默然良久。

    “老大……你逃吧。”

    他木然抬头,脑中一片空白。

    “任务失败,回教了也是死罪,至少也会被废去武功,饲以墨丸贬斥为奴,终身不得解脱。”赤雕脸色沉重,紧紧握着拳,“倒不如逃走,虽然赤丸在身,至少一个月内无虞,快马加鞭十余日即可到江南,那里有的是名医,或许能找到解法。”

    逃?

    赤雕所说句句入耳,他不自觉地望向南方。

    一别多年的父母兄弟浮现在眼前,心中刹那间动摇起来,几欲不顾一切打马而去。纵然解不了赤丸又如何,能活着看一眼故乡也是好的,行尸走肉般的臣虏走狗,与死何异?!

    可是……

    北方的风利如刀割,不知是什么力量牵引,他怔怔地看着遥不可见的山影。

    抛下一切逃遁而去?

    失败的责任全数落到迦夜一人身上,在断崖之上,重重推她一把?

    任务落空,影卫叛逃,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双瘦弱的肩膀,可还承担得起重重袭来的逆浪?

    赤雕依旧在耳边劝说,他涩涩地闭上了眼。

    迦夜依然立在窗边,听他汇报此行的细节,一直不曾回头。

    “为什么没刺下去?”沉默听完一切,她淡漠地问。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许久的寂静之后,她问:“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为什么还要回来?”

    什么下场?不外乎背负起一切罪名,揽过所有责罚。运气好或许能留条命,终身为奴;运气不好会受尽种种酷刑,钉在刑台上,痛足七日七夜后被抛尸野外。

    教中的刑律之严,与位尊者的享乐一般,超乎常人所想。

    她终于转过脸,黑眸幽深如夜。

    他垂下眼,心中一片死寂般的灰暗。

    “我的命是你的。”

    看不见迦夜神色如何,只听得她冷冷地吩咐:“去刑堂领三十鞭,入死牢,等候教王发落。”

    皮开肉绽的剧痛渐渐转为麻木,死囚牢里沉沉的腐气扑鼻而来,他尽量伸直腿,静静靠在石壁上。一只硕大的老鼠啃着腐烂的木角,霉烂的稻草下,数只蜘蛛从陈年的血渍上忙忙碌碌地爬过。

    耳中不时传来被拷打的惨叫和愤怒的咆哮,种种怨怼骂声不绝,宛如诅咒徘徊在耳畔。黑冷的囚室长满了青苔,无窗无烛,也看不到天光,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度过死前的绝望时光。

    狱卒也有些奇怪,少见如此静默的死囚,仿佛已全然认命。

    “殊影。”熟悉的脸庞在栅边现出,九微掩不住焦灼,“你怎么样?”

    他想扯出笑,却仅是无力地弯了弯嘴角,轻答:“还好,这点伤不算什么。”

    只听一声落地的闷响,一匣上好的伤药被抛在手边,犹带着体温。

    “你别多想,先忍着点。我试试有没有办法帮你开脱。”

    开脱?怎么可能!在教王蓄意打压之下无异于天方夜谭,其实彼此心里都晓得开脱有多无望。

    “迦夜会怎样?”

    “你还有心思担心她?”九微登时气结,真想狠狠地揍他,怒道,“她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分明是打定主意丢卒保车!”

    “是我罪有应得。”他神色惨淡地苦笑,“她早警告过我不能失手。”

    “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九微恨恨地低咒,“别说求情了,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不再言语,沉默地听九微抱怨。

    “千冥准备把责任全推给你,以免波及迦夜。教王怕也有此意,杀了你就当是斩了迦夜一只臂膀,既削了她的势力,又挫其锋芒,比直接对她下手好得多。”

    “只怪我自己授人以柄。”

    “为什么失手?我听说你差点就成功了,就因为善若国的公主?”九微不解,“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心慈手软?”

    “那个公主……”喉头有点涩涩的,他闭了闭眼,艰难开口,“长得有点像与我定亲的女子。”本已模糊不清的面容蓦然从记忆中翻出,一刹那凝滞了思绪。

    “那个江南女子?”九微呆了半晌。

    “嗯。”几乎已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乍然忆起,仿如前生。

    九微无奈地叹道:“唉……教王十日后会提你上殿正式裁断,我会力争去杀了善若国主替你赎刑,紫夙也会帮补,还未至绝境,你千万沉住气。”

    “不行!你这样会招来教王疑忌惹祸上身。”他冲口而出,“况且善若国师功力极高,非你我能敌,眼下戒备森严,仓促行事只会搭上性命,万万不可。你的好意我心领,我已时日无多,若要连累你也步入险境,我情愿即刻求死。”

    九微咬咬牙,道:“你放心,我会相机行事,你自己顾好身体。”

    “九微!”

    “放心,我自有分寸。”黑色的人影一闪便已消失,只余尾音,“我寻机再来看你。”

    话音落在耳畔,他静默许久,用力握住了玉匣。

    十天并不长,对殊影来说却像是十年。

    六翼暗里来看过他,捎来伤药、衣食,说着宽慰的话,眼中藏不住黯然,谁都知道,这一次他是在劫难逃。

    迦夜一次也未曾出现。

    据六翼说,她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处理案卷情报,时常能看见她房中的灯火亮至天明。

    九微私下对迦夜极为不满,碍于在他面前不便破口大骂。他似乎私下找过迦夜,希望她能说服千冥,令四使一同出面,宁可受惩为奴也好,尽量保全殊影的性命,却被冷冷地拒绝。

    她像是全然撇清,漠不关心。九微失望之极。

    他听了这些,只是沉默。跟随她这么些年,也懂了一些。九微关心情切,甘冒大不韪,不顾招来疑忌之险四处奔走。可这种方式非但不能让教王从轻发落,反会引火烧身。一个中原出身的影卫引起四使联保,对教王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倾向,杀心只会更盛。

    迦夜的所作所为虽然无情,却是明哲保身的上策。舍弃一个棋子,平息教王的怒意,她仍是雪使。教王依旧会器重,在掌控诸国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只要小心谨慎,她的地位将稳固如初,这也是他回来的意义所在。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成为他的重心?

    连续不断的杀伐内斗,腥云翻滚,并肩而战。不管波澜几度反复,她始终站得笔直,像污泥中挺立而出的青荷。

    她曾说他不适合在教中生存。在他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尽管她冷血多疑,擅谋且机心重重。

    九微说他动了心,他却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钦佩而警惕,怜悯而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争,种种相悖的情绪混杂,说不出哪一种更多。

    若仅有怨憎多好,若她从头到尾都如紫夙、千冥一般多好。

    即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时间所剩无几,她仍是满满地占据了他的思绪。

    门外传来狱卒的脚步声,沉重的牢门豁然而敞。

    已是第十日。

    跪在阶下,他一直没有抬头,前方的明来暗往热闹非凡。

    千冥力陈此次任务失利责在影卫,主张用重刑以正教威;紫夙不阴不阳地含沙射影,点出迦夜谋划失当之误,主张对影卫从轻发落,责惩迦夜,建议削其权以惩其过;九微建言由弑杀营出面重新执行刺杀之务,平抑此次失手之波。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地看阶下暗斗,许久不曾出言,直到争辩日趋激烈,才开口道:“为何不见迦夜?”

    三人静下来,紫夙柔柔应答:“禀教王,据说雪使正拟出使乌昌,无暇他顾,我看……”她掩唇娇笑,“倒像是自知有愧,心虚地避开会审呢。”

    “近日诸国来使甚众,雪使繁务极多,刑律一类教务何须亲至,自有教王圣裁。”千冥冷横一眼。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卫,还是该来一趟。”教王漫不经心地捻着腕间玉珠。

    九微正待开口,蓦然眼角一撩。

    一抹纤影步履轻盈,不疾不缓地踏入大殿。

    “迦夜参见教王。”

    殊影讶然,他跪在阶下,深深低下的眼仅能看到白色丝衣轻拂,从玉石地上行过,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话音沉静如初。

    本以为已成定局,早已淡然,可心还是微微一跳。

    “迦夜,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要替你的影卫求情?”教王和蔼地垂下眼,问道。

    殿中静谧了片刻。

    “禀教王,迦夜仅是去乌昌之前面辞,并无他意。”

    九微登时脸色发青。

    “原来如此,眼下正要处置刺杀失败一事,你有何见解?”玉质般的长甲轻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她最细微的神情。

    “殊影犯了教规,自然有教规惩处,岂有迦夜置喙之处?”

    “千冥主张重刑七日后处死,以儆效尤;紫夙提议饲以墨丸发为下奴,以你之见,哪一种更为合理?”

    “以迦夜看来,当然是千冥所提更符合教规。”她似是无关痛痒地回答。

    紫夙冷笑一声,质问道:“雪使真是心狠,这么想置影卫于死地,莫非是急着为自己开脱?”

    “雪使秉公论断,何来私心之说?”千冥立即反驳,“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王凝视了半晌,缓缓而询:“随身影卫栽培不易,迦夜不觉可惜?”

    “迦夜虽觉可惜,却不能有违教规,唯有大义灭亲。”

    “好一个大义灭亲!雪使可曾想过自身督导不力之责?”紫夙抱臂讽笑,“莫非以为杀了他即可无忧?别忘了他打草惊蛇,导致善若国警戒异常,弑杀营再次行刺难如登天。”

    “花使说笑了,刺杀本就是弑杀营的拿手好戏,区区小碍又有何难!”

    她三言两语推脱干净,九微心里激愤,早看不下去。

    “雪使将刺杀看得如此轻易,难怪影卫行刺失误。”

    “月使此言差矣,尽管略为添阻,却无碍弑杀营的精英锋锐执行任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月使对自己的手下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千冥将话锋挑转。

    “想来在风使眼里,取一国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九微的目光冷锐如刀,“但在雪使手中却大谬不然。”

    “月使说的是,不然雪使怎么急急赶去乌昌,把剩下的麻烦都抛给月使。”紫夙媚媚地笑,回嘲千冥。

    “事有分工,杀人为月使之务,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出此言?”

    “既是如此,雪使早该坦言力不能胜,当不起刺杀善若王之重任,教王自会改派月使执行。”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当?”千冥巧妙将矛头转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夙不禁色变。

    教王轻咳一声,正待开口,迦夜忽然幽幽一叹。

    一时俱静,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视教王。

    “启禀教王,迦夜自惭无德无能,致任务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使、花使言之凿凿,多方责问,迦夜无以自辩,唯有以行止谢罪。”

    玉座上的王者扬了扬眉,“你要如何谢罪?”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为难;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责任意图遁逃;教王慈悲,也觉影卫栽培不易,按律制处死有可惜之处。”她垂下眼,似极不情愿,“如此种种,迦夜若再不担当,将来何以在教中自处,又如何能服属下之心?”

    清音一顿,她无可奈何地咬了咬唇。

    “请教王恩准迦夜。此去乌昌,离善若国不远,办完事务可顺手易行。迦夜若取了国主性命,既免了弑杀营受殊影牵累,又可堵悠悠众口,将刺杀失利的影响减至最低,万请教王成全。”

    语声如泠泠玉石娓娓而陈,这下轮到千冥青了脸。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复杂,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脸错愕,全然一副不可思议之状。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猛然抬起头,只看见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气仿佛停滞了,玉座上的王者眯起眼睛,仿似在估量。

    “若你也失手,又当如何?”

    “那便是迦夜确实无能,唯有请辞雪使一职。”女孩谦卑地垂首,“万一侥幸成功,日前的失利便请教王宽大为怀,薄责为戒,让迦夜略存体面。”

    低沉的笑声响起,渐渐转为大笑。

    “好,好……”

    教王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我倒是小看了你,你既有此心,我焉有不成全之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况且你所说的句句在理,若不答应,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谢教王恩准,属下定不负教王厚望。”

    迦夜似乎不曾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地叩首退行出殿。

    从始至终,没看过阶下所跪之人一眼。

    莎琳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怎么也静不下来。

    身为善若国的小公主,素来备受宠爱,率性娇纵。一向专制的父王看见她便会软下心肠,纵有再大的怒意从不对她发作,总是和颜悦色地轻哄。只要她展颜一笑,没什么得不到的。

    前些日子误打误撞地救了父王,更是令宠溺愈加泛滥无际。

    她想起来余悸犹存,那个俊美的青年鬼魅般出现,轻易将父王身边的护卫斩杀一空,剑如闪电,杀气翻涌,无人能阻,一如恐怖的死神。一时竟忆不起怎么会有勇气挡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手,定定地看她的脸。

    容貌俊美得像传说中的神,却那样可怕。

    为什么他没有刺下去?因为她的泪,还是……她的美?

    每次心中有这样的猜测,总不自觉地红了脸,第一次看见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比邻国的王子更令人心动。莫名泛起的情愫在心间萦绕不去,希望国师不要伤了他,希望他能逃过天罗地网的追捕,或者……受了伤,在某个无人处被她遇见。

    王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国师时刻不离父王左右。她却痴痴地凝想出神,强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脑海,令情窦初开的公主魂牵梦萦。这样隐秘的心思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就连贴身的女奴也只当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惊吓所致。

    她时常遣人去打听追捕刺客的进展,既希望有他的消息,又担心他被擒。

    渊山魔头的手下,父王衔恨已久。假如真的捉到断不会轻饶,即使是溺爱如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会因她的哀求而心软吧。

    可是他那么神秘、危险、俊逸非凡,若能再见一面多好,她一定不会召唤侍卫,只跟他两个人静静对望。

    美丽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愈加俏丽动人。一旁伺候梳妆的侍女正从琳琅满目的箱奁中挑选合适的珠宝,在长发上比画,悉心使公主以最动人的模样出现,犹不忘笑着恭维。

    “公主殿下真美,连渊山上的优昙花也要逊色呢!到底是善若国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国的客人都会为您倾倒。”

    今日的晚宴,是善若立国百年之庆。善若国力强盛,威名远播,此次又重挫魔教的袭杀,塞外各国皆遣使来贺,宾朋云集,冠盖满堂。刚至适婚之龄的小公主将在晚宴上正式露面,善若王也有意借此良机替女儿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婿,一切更是极尽奢华。

    华丽的紫衣辉映着玉人,每走一步,发上的步摇轻轻颤动,宛如和风拂过娇花,明眸秋波,天真妩媚,连善若王都呆了。

    莎琳抿唇而笑,轻巧地旋了个身,“谢谢父王送来的新衣。”

    定了定神,他笑了,伸手轻抚女儿粉嫩的脸,“莎琳长大了,美得让父王都惊讶呢!”指尖摩挲着面颊,一贯慈爱的父亲眼神有些奇异,似赞叹,又似惋惜,又道,“比你姐姐更漂亮。”

    “伊曼姐姐?父王取笑呢,谁都知道姐姐才是塞外最美的人。”远嫁的姐姐美名冠绝诸国,成年之后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与她感情甚好,最后嫁给了沙勒国主,嫁妆之丰厚,婚典之隆盛,成一时佳话。

    抚在颊上的手变得滚烫,让她略有点不适。

    仿佛不曾感觉到女儿微避地转头,善若王托起俏脸细细审视,“莎琳这么美,倒是让我舍不得这么快将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几年可好?”

    “莎琳愿意陪父王一辈子。”她撒娇地笑,引得善若王也笑起来,伸手替她扶正金钗。

    “去吧,让各国来使都看看,本王有一个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昼。

    数百张筵席高朋满座,在精致的王宫花园内露天而饮。此次所到皆是各方上宾,金杯银盏盛着美酒佳酿,妖娆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饮自醉。

    胡姬歌舞声乐柔靡,庭内语笑盈盈,夸赞着善若王的文治武功,极口称颂公主的娇美出众,令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莎琳端庄地坐在父亲身侧,轻含微笑。众多倾慕的眼光如影随身,却一个也到不了心头。宴会长得让她觉得乏味,暗自直了直腰,忍下了一个呵欠。

    乐声渐渐停了,舞女们退下去,下一个节目是什么?这次的宴会请来了各地顶尖的艺人,看来也不过尔尔,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

    咚!

    一记沉重的鼓声震撼了天地,四周蓦地静下来。

    细微的鼓声如春雨润物,如蚕食桑叶,沙沙响起,渐渐至大。数盏特制的华灯猝然亮起,照亮了厅堂一角,一面硕大的巨鼓不知何时竖立,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风而鼓。

    一鼓起,群鼓和,忽而如迅雷降临,轰然入耳,如万马奔腾,肆意纵横,极尽淋漓挥洒。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势昂扬优美,柔如花朵舒放,急如狂风骤雨,密而不乱,疏而有致,声声慑人心魂。四周立有数面小鼓,皆是清秀的童子持槌相和,一色短打,英爽利落。

    鼓声在一片屏气凝神中持续走高。越来越快,巨鼓重槌,步步相扣,如敌阵紧逼兵临城下。黑云压城,画角连天,杀气严霜一触即发,就在心要从胸腔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四周死一般寂静。

    良久,忽然爆出一阵喝彩,掌声和赞叹之声满盈园内,看来所有人都被这鼓声吸引。

    善若王亦忍不住赞叹,询问一旁随立的内廷侍长,“这是哪里的艺人?”

    “回主上,此乃乌昌国的流浪艺人,以鼓艺闻名,恰好途经我国,被召来内廷献艺。”侍长抑不住得意之色,“全赖司礼官于市井偶见,不然就错过了。”

    莎琳低首假装啜酒,嘴角忍住一抹笑。

    司礼官是内廷侍长的亲侄,此次所荐之节目大大出彩,难怪得意不已。

    侍长忽然俯在王耳边说了句什么,善若王唇角轻扬,眼中流出暧昧的涎色,“果真如此?传上来看看。”

    一群童子跪伏在地,或许是多方历练之故,并无紧张局促之色。领头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银环,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魔王般张着獠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赏!”

    “多谢国主厚赐。”众人齐齐伏下头叩谢。

    “你们是乌昌人?” 善若王盯着领头的童子,目不转睛。

    “回国主,我们大多是乌昌人,也有些是各国流浪的孤儿。”领头的童子一直不曾抬头,语音微冷,说不出的好听。

    身边的国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场中多人听不懂,跪伏在地上的人却懂了,同样以乌昌语回答。

    问答数句之后,国师点点头不再开口,显是确认了对方的出身。

    “为什么要戴面具?”善若王又问起来,颇感兴趣。

    “回国主,传艺的师父说鼓艺乃天神所授,不可面视,以表敬畏。”

    “现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能击出如此鼓声的人是什么模样。”

    童子踌躇了片刻,伸出手摘下面具,缓缓抬起了脸。

    男童一般的黑衣短打之下,竟然是个女孩。

    黑发垂髫,明眸流光,肌肤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鲜红。

    腰身细小,双腿纤长,微曲的颈项白如玉瓷,额际微微见汗,想是一番劲鼓颇为不易。稚龄年少,身量未足,却已有惊人的丽色,在夜色的华灯下犹如传说中的姹女,诱惑心神。

    所有目光都被吸引,偌大的宴会只闻呼吸之声。

    早早退席的莎琳闷闷地扯着纱巾一角。

    什么善若国第一美人,都是虚伪的奉承!自从那个女孩摘下面具,每个人都盯着不放,哪还有人注意到她这个公主。

    连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吓人,还与内廷侍长低声耳语了什么,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复了热闹。

    贴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悦,轻声安慰。

    “殿下何必生气,今日公主的美名将远扬诸国,届时求亲的才俊将数不胜数。”

    “那个丫头真的那么美吗?”莎琳不悦地嘟起嘴。

    “怎及得上善若最尊贵的公主呢!”侍女含笑卸下公主颈间的珠链。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看她?”

    “我倒觉得吓人,她和公主的美不同,那个孩子的容貌有些妖气,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像大漠里的妖魔专惑人心呢。”

    “妖?”

    “对呀,据说有种妖魔能化成人形,迷惑过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妖怎么可能到得了王宫。”她撇撇嘴,不以为然。

    侍女失笑,用象牙梳轻轻理顺乌发,“公主说的是,什么样的妖魔也抵不过善若的勇士。”

    勇士?不期然又想起那张冷漠的俊颜,心情忽然好起来,说说笑笑的娇声软语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宫渐渐沉入静谧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