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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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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离奴竟还没回来。

    白姬、元曜都不会做饭,互相推诿,最后肚子太饿了,只好达成协议:白姬负责做菜,元曜负责煮饭。

    厨房里挂着一条离奴精心腌制的大鲤鱼,白姬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将大鲤鱼烤得香气四溢。

    元曜回忆了一下离奴煮饭的经过,依葫芦画瓢了一番,结果米饭煮糊了。

    白姬看着一大锅黑糊糊的东西,安慰垂头丧气的小书生:“轩之煮得挺好,至少锅没有烧坏。”

    “幸好,还有几个蟹黄毕罗。”元曜道。

    白姬、元曜坐在院子里,一边吃蟹黄毕罗,一边吃烤鱼。

    元曜道:“离奴老弟去哪里追大黄鱼了?怎么还不回来?”

    白姬咬了一大口烤鱼,道:“谁知道呢,大概晚上就回来了吧。啊啊,真担心它啊,我连胃口都没了。”

    “一个刚吃下三个毕罗,大半条烤鱼的人,请不要说胃口不好。”

    “离奴很机灵,又跑得很快,不会有事的,轩之不必太担心。”

    “也对。离奴老弟在玉鬼公主的爪下都能逃命,应该也不会有事。”

    谁知,离奴一失踪,就是五六天,完全没有消息。元曜十分着急,道:“白姬,离奴老弟不会也被哪位神女神隐了吧?”

    “唔,要神隐也是被神女的猫神隐吧?”

    “更有可能,是被鱼神隐。”

    “很有可能。”

    韦彦来缥缈阁买宝物时,告诉了白姬李温裕的近况。

    李温裕得到《清夜图》之后,相思病好了一些,但心情还是消沉悲伤。

    有一夜,李温裕梦见了云华夫人,云华夫人告诉他不要因为相思而消沉,应该振作起来,与妻子融洽地生活,孝敬父母,忠于国君。如果他能以快乐的心情生活,将来也许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如果他一直苦闷消沉,将来绝无再见的机会。

    李温裕相信了云华夫人,决定不再意志消沉。他相信只要他快乐地生活,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将来就还会再见到云华夫人。他将用一生的时间等待,等待着她再来见他。

    元曜真心觉得李温裕能够这样做很好,他相信这是云华夫人--瞬城公主的心愿。

    至于瞬城公主,元曜听白姬说她养伤时,李温裕跟随母亲去探望过她。他们面对面地相见时,李温裕完全没认出脸上缠满白纱的姑姑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爱人。当李温裕跪在地上恭敬地叫“姑姑”时,瞬城公主流下了眼泪,不知道是悲伤的泪水,还是欣慰的泪水。

    经过了这件事,瞬城公主万念俱灰,她打算养好了身体之后,就离开繁华的长安,去一个安静的道观潜心修行,用余生来忏悔和赎罪。

    瞬城公主容颜尽毁,声音也沙哑了。白姬给她送去了两盒雪灵膏,让她离开长安之后使用,可以恢复昔日美丽的容颜。

    瞬城公主只留下一盒给青梅,她觉得红颜枯骨都不过是幻象,红颜反而易堕罪孽,打算今后就保持着这副丑陋的模样,以警诫自己。

    青梅打算一生陪伴瞬城公主,她见公主不愿意恢复容貌,也愿意和公主一样,拒绝收下雪灵膏。

    元曜觉得瞬城公主和青梅的抉择让人动容。她们或许曾经犯下了过错,但没有伤害任何人,并勇敢地去弥补,去赎罪。这样的决心让人钦佩。不过,她们此生此世恐怕将会永远活在痛苦与罪孽中,希望忏悔能带给她们心灵的宁静,而时间能让她们重拾快乐。

    到了第七天,离奴还是没有消息。

    元曜十分着急,道:“离奴老弟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白姬也有一些担忧了,道:“奇怪,它会跑去哪儿呢?”

    “离奴老弟不会被鬼隐了吧?!”元曜悲伤地道。离奴不在,他不得不在厨房折腾,这违背了他“君子远庖厨”的圣人教诲,他已经不能再继续忍受了。

    白姬、元曜正在闲聊,一个声音从缥缈阁外传来:“白姬在吗?”

    白姬、元曜抬头,缥缈阁外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

    元曜疑惑地道:“怎么没有人?”

    “是俺。俺在地上。”那个声音道。

    白姬、元曜走到大门边,向地上望去,一只蜗牛正在缓缓爬动。

    蜗牛缓缓道:“白姬,有人托俺给您捎一句话。”

    “什么话?”白姬问道。

    “‘主人,快来救救离奴!’”蜗牛以离奴的声音道,惟妙惟肖。

    白姬吃惊,道:“离奴?!”

    元曜无力地扶住门框,眼泪滑落,道:“死了,死了,离奴老弟一定已经死了。它怎么那么糊涂,性命攸关,居然叫蜗牛传话。”

    蜗牛不高兴地道:“元公子,你又瞧不起俺了。”

    白姬抚额,问蜗牛道:“离奴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让你传的话?”

    蜗牛闭目计算了一下时间,道:“五天前,在东市万珍楼。那黑猫去万珍楼找茬,要万珍楼给它两条大黄鱼,惹怒了老鼠们,被老鼠们关进了笼子里,不给它吃喝,饿得奄奄一息。俺正好经过,它就请俺给您传话了。俺一刻也不敢耽误,从东市赶到西市,才花了三天三夜,俺觉得已经非常快了。”

    白姬闻言,匆匆出门了。

    元曜急忙提步跟去,也顾不上店了。

    蜗牛见元曜要走,急忙道:“元公子,请止步。俺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一滴水都没喝,十分口渴,能给俺一杯凉茶吗?”

    元曜道:“茶水在柜台上,蜗牛兄请自去取用。顺便请帮着看一下店面,小生去去就来。”

    元曜对蜗牛作了一揖,匆匆而去。

    蜗牛挺身望了一眼远处高高的柜台,叹了一口气:“没办法,只能慢慢地爬过去了。”

    白姬、元曜赶到东市万珍楼时,正好是宾客络绎不绝的中午。徐掌柜踩着小凳子,站在柜台后面劈里啪啦地拨算盘。

    白姬走过去,站在徐掌柜面前,脸上似笑非笑。

    徐掌柜抬头,看见白姬,殷勤地笑了。

    “龙神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还是要上次的雅间吗?”

    白姬一把抓住徐掌柜的衣领,隔着柜台将他从小凳子上拎了起来,眼眸变成了金色,流下了眼泪:“太可恨了!太伤心了!你把我的离奴饿死了,我以后吃谁做的饭?!一想起以后天天要吃轩之煮的难以下咽的饭菜,我就恨不得和离奴一起死了算了!!”

    元曜嘴角抽搐,道:“白姬,第一,离奴老弟还不一定已经死了。第二,即使离奴老弟真的死了,请为它这只猫而悲伤,不要仅仅只惦记着它做的饭。第三,你打击到小生了。”

    徐掌柜双脚直蹬,脸色憋得青紫,喘不过气:“龙神息怒--龙神息怒--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元曜拉住白姬:“请快松手,徐掌柜会被你勒死!”

    白姬松开手,徐掌柜站在了小凳子上。

    元曜问道:“徐掌柜,你是不是关了一只黑猫?它是缥缈阁的伙计离奴,它还活着吧?”

    徐掌柜喘过了气,连连咳嗽:“咳咳,黑猫倒是有一只,它气势汹汹地来找茬儿,被我们关进了笼子里。关了几天之后,它吃了一盘鲵鱼炙,突然流着泪说太好吃了,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鱼,求我们教它做鱼。厨师们见它态度诚恳,就答应了。于是,它一直留在厨房里打杂学做鱼,赶都赶不走。不过,它自称叫小黑,因为家中一贫如洗,从乡下来城中讨生活,没说自己是缥缈阁的离奴大仙呀。”

    白姬、元曜的脸色渐渐地黑了。

    白姬道:“请带我们去见一见这位小黑。”

    “好。请跟我来。”

    徐掌柜跳下小凳子,带白姬、元曜去后厨。

    万珍楼的后厨还和之前一样,房门紧紧关闭,里面隐隐传出锅碗瓢盆的声音。厨房的左右两扇窗户开着,几个店伙计来来往往,从一个窗户递食单进去,从一个窗户接菜肴出来。

    徐掌柜把木门推开,锅碗瓢盆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下,成百上千只老鼠在厨房中忙碌,空气中浮动着诱人的菜香。

    元曜定睛望去,只见一只黑猫也混在老鼠堆中,它正在一只老鼠的指点下,将一条大黄鱼放进蒸笼里。

    元曜擦去额上的汗水,低声对白姬道:“看样子,离奴老弟过得很充实。”

    白姬嘴角抽搐,道:“在缥缈阁,从没见它这么勤快过。”

    徐掌柜大喊:“小黑,你出来一下,西市缥缈阁的白姬大人想见一见你。”

    离奴闻言,在布巾上擦掉爪子上的调料,一溜烟飞奔出来。它看见白姬、元曜,高兴地道:“主人,书呆子,你们怎么来了?离奴正打算今天回去呢。”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不是让蜗牛捎话,让白姬来救你吗?”

    黑猫挠头,笑道:“嘿嘿,那是几天前的事儿了。蜗牛太慢了,居然今天才爬到缥缈阁。我发现万珍楼里的鲵鱼炙很好吃,就留下学做了。我本想学会了鲵鱼炙就回缥缈阁,但没想到学海无涯,万珍楼里的鳜鱼丝、逡巡酱、乳酿鱼等等用鱼做的菜肴都很好吃,我以前都不曾见过,吃过,于是就一样一样地学,越学越沉迷,几乎忘了时间,更忘了回去了。”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在万珍楼学做鱼也没什么,但你就不能花半个时辰回缥缈阁去说一句吗?你一失踪就是七八天,没有半句音信,你知道白姬和小生有多担心你吗?”

    “离奴怕回去说了之后,主人不让离奴来了。”黑猫挠头,嘿嘿笑道。

    见白姬脸上阴晴不定,黑猫用头去蹭白姬的脚,讨好地道:“请主人不要生气,离奴回去以后,一定天天做好吃的鱼给主人吃。”

    白姬蹲下,抚摸黑猫的头,流泪:“无论如何,你还活着就已经很好了,我终于不用再吃轩之做的难以下咽的饭菜了。”

    “白姬,你又打击到小生了。”元曜道。

    黑猫也流下了眼泪,道:“主人受苦了。书呆子做的饭菜一定是一股酸腐味,离奴不吃也知道。”

    “离奴老弟,小生做的饭菜就是焦糊了一些,没有酸腐味。”元曜辩驳道。

    白姬,离奴无视小书生,继续对话。

    “离奴,今天就回去吧,以后你可以经常来万珍楼学做鱼,我不会扣你的工钱。”

    “太好了!主人最好了!”离奴高兴地道。

    因为既然已经来到万珍楼了,白姬就决定大吃一顿再回缥缈阁,元曜、离奴同意了。三人来到三楼,徐掌柜领他们进了上次的雅室,然后请他们点菜。

    离奴抢着推荐菜肴,它推荐的全是鱼,白姬、元曜坚决否定了。白姬请徐掌柜推荐几样菜,徐掌柜推荐了驼蹄羹、红虯脯、五生盘、黄金鸡、雕胡饭,白姬、元曜同意了,离奴很伤心。

    秋风和煦,万里无云,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坐在窗边,一边吃着美味佳肴,一边闲聊分别的事。

    元曜问道:“离奴老弟,在集市上拆散你和大黄鱼的就是万珍楼的老鼠吗?”

    离奴点头:“没错。”

    元曜问道:“你怎么会被老鼠捉住?通常,不是应该正好反过来吗?”

    离奴道:“书呆子你有所不知,这徐掌柜和光臧那牛鼻子交情很好。牛鼻子来吃一顿饭,就画一张符给它抵饭钱。老鼠们用咒符制住了爷,把爷关进笼子里,又在笼子上贴了三道符,爷在笼子里就变成普通的猫了。爷很羞愤,绝食不吃它们给的东西,饿了两天。后来,爷撑不住了,就吃了鲵鱼炙。再后来,爷就去厨房打杂顺便学做鱼了。因为之前太狼狈,爷不好意思说是缥缈阁的离奴,就瞎编了一个身份。”

    “原来如此,小生还担心离奴老弟也被神隐了呢。”

    “什么神隐?”离奴问道。

    元曜把李温裕和瞬城公主的事情说了一遍,心中又是怆然。

    离奴对悲恋的故事不感兴趣,倒是对《清夜图》有记忆。

    “啊,离奴还记得主人画的《清夜图》,离奴当时也在帮主人画了一些地方。”

    元曜奇道:“离奴老弟也会画画?!”

    白姬笑了,道:“离奴用爪印点的梅花很好看哟。”

    “嘿嘿。”离奴笑了。

    元曜冷汗。

    白姬转头望向窗外,窗外正好是大街,斜对面有一座茶楼旁搭了一个台,台上装饰得红红绿绿,台下人山人海,十分热闹。

    白姬手搭凉棚一望,笑道:“哟,谁家小姐在抛绣球招赘夫婿。轩之赶快下去,也许还来得及抢绣球。”

    “去!”元曜生气地道。他转过身,循着白姬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对面抛绣球的热闹场景。

    离奴凑到窗户边看了一眼,放下碗筷,要往下冲:“爷去抢绣球玩!”

    元曜一把拉住离奴,道:“离奴老弟,鱼可以乱吃,绣球不可以乱抢,抢到了绣球就得和小姐成亲!”

    “爷还不打算成亲。算了,不去抢了。”离奴坐下,继续吃东西。

    白姬、元曜、离奴一边吃东西,一边在窗边看热闹。

    不多时,一个娇俏的小姐袅袅走出来,准备扔绣球。这时,人群之外,一名英俊的书生正好赶路经过,他的长衫已经洗得发旧了。

    小姐从台上扔下绣球,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未婚男子们纷纷去抢绣球。五彩绣球在人群中几番起落,最后飞出人群,落在了匆匆赶路的书生怀里,被他接住了。

    小姐偷望了一眼书生,见他一表人才,心中十分满意,羞涩地退下了。

    人群中一阵喧哗,台上鼓乐齐鸣,几名穿着新衣的下人来到书生跟前,请他去见老爷。书生受宠若惊地去了,他不经意间在人群中与小姐的眼神交汇,一瞬间就堕入了情网中。

    白姬、元曜哈哈大笑。

    元曜笑道:“苍天对人很公道,陈兄受了半年的无妄之灾,如今也走运了。”

    那书生正是陈峥。——那个与李温裕、瞬城公主一起被命运开了一个玩笑的人。

    “是啊,走在路上,就捡了一个妻子,很走运啊。”白姬笑眯眯地道。粗心的小书生没有发现绣球是转了一个诡异的弯之后才飞到了陈峥怀里,白姬也没有告诉他绣球转弯的原因。

    离奴却发现了,道:“主人,你为什么要--”

    白姬大声打断离奴,岔开了他的话:“时候不早了,也吃饱了,准备回去吧。”

    结了帐之后,白姬、元曜、离奴准备回缥缈阁。离奴想去和老鼠们道别,白姬、元曜只好陪他一起去,三人来到了厨房中。

    离奴向老鼠们告别,约定改天再来学习做鱼。

    老鼠们依依不舍,感叹道:“没想到,偌大的长安城中,只有一只猫理解我们的厨艺,不嫌弃我们是老鼠。”

    元曜想起上次的无礼举动,觉得很惭愧,过意不去。他向老鼠们作了一揖,道:“上次,是小生不对,请各位原谅小生的冒失。各位的厨艺很好,小生很喜欢吃各位做的菜肴。只要有一颗认真、努力的心,老鼠与人并没有区别。小生对各位没有嫌弃之心,只有敬佩之意。”

    元曜说完话,后厨中一下子安静了。

    元曜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他望向地上的老鼠们,这才发现它们都在流泪。突然,老鼠们一拥而上,将元曜扑倒,爬满了他的身体。

    老鼠们流着激动的泪花,纷纷道:“元公子说得太好了,我都哭了!”

    “太好了,元公子理解我们,他理解我们啊!!”

    “混蛋!怎么流泪了!太感人了!元公子是第一个理解我们的人类!!”

    “元公子真是好人!”

    “元公子,我们一直在努力!为了你的理解,我们会更努力!!”

    元曜感到一大堆毛茸茸的老鼠在他身上、脖子上、脸上蹭来爬去,顿时头皮一阵阵发麻,心中一阵阵悚惧。

    元曜瑟瑟发抖,在恐惧和恶心达到极限时,他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白姬以袖掩面,道:“唉,可怜的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