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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衾残梦(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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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离就坐在她身侧,一手支颐,时而看看歌舞,时而又转头看看锦瑟,只要一见她面前酒杯空了,便动手为她添满。舒唛鎷灞癹

    锦瑟饮下几杯,便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微微偏头看向他:“你是想将我灌醉么?”

    陆离挑挑眉,笑起来:“正所谓一醉解千愁,云起也不过是想帮帮娘子。”

    锦瑟闻言勾了勾嘴角,却只是一瞬,只低声道:“愁绪满怀,本非几杯淡酒可解。况且,我如今本没什么愁,喝了你这酒,反倒是承认自己有愁一般。我不喝了。”

    她伸出手来,将面前的酒杯往陆离面前推了推惬。

    陆离也不逼她,道:“不喝便不喝罢,你我一同观舞。”

    锦瑟便果真凝神看着前方身姿动人的舞姬,舞袖翩跹间,半面妆时隐时现,着实有些不伦不类。锦瑟微微侧了脑袋看着,时不时的便发出一两声轻笑。

    陆离目光依然在她和舞姬之间游移,慢慢的,当锦瑟不再发出笑声时,陆离的目光便凝在了她脸上迈。

    锦瑟觉得很难过,明明依然告诉自己要笑,可是心底的另一个地方,却不断地有奇怪的感觉,拼命往上涌着。她摸不准那是什么感觉,分明是陌生到极致的,却又隐约透着阔别已久的熟悉。

    她不爱这种感觉,可是偏偏却越来越强烈,一颗心也仿佛被人揪了起来,她有些承受不住,颤抖着抱住了自己。

    “娘子?”陆离在旁边低低唤了她一声,“可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锦瑟眉头紧锁,双眸紧闭,许久,才拼尽全力般的摇了摇头。

    陆离打了个手势,丝竹歌舞顿时便都停了,乐师和舞姬皆一一离场,最终,偌大的堂中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锦瑟依然紧紧抱住自己,容颜急剧转淡,仿佛已经难受到极点。

    陆离见状,眉心一拧,正色起来:“锦瑟?”

    这两个字蓦地撞进锦瑟脑海,竟正与她那翻滚叫嚣着上涌的记忆重叠起来,化作一人的声音,生生激得锦瑟睁开了眼睛,随后,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心头那阵奇怪的感觉终于也逐渐明朗,旗帜鲜明的告诉她,那是她早已遗落很久很久的怨与痛。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那些久远的记忆却逐一纷至沓来,她仿佛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终于克制不住地伏在桌案上,痛哭出声。

    陆离没有见过锦瑟哭。他们相识不过短短十余日,锦瑟多数时候都是从容自持的模样,却并非克制引致,而是属于另一种,心如死灰的从容。总要有喜怒哀乐才算是真正活着的人,而她,却仿佛都没有。虽然她时常面对他的时候都是笑着的,但那种笑容,反倒不若面无表情来得自然。

    而如今,她却像个孩子般在他面前嚎啕大哭,陆离心头有着些微的唏嘘,只是好奇心却愈发膨胀,想知道她究竟为何而哭。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笛来,放至唇边,缓缓吹响。

    那竟是锦瑟熟悉的音律!轻扬奇巧的小调,分明是那首那依小谣!而这首小调,恰恰又是幼时母亲时常哼唱与她听的。

    锦瑟伏在桌案上,手不觉紧紧攥成一团,呜咽着唤了一声:“娘亲……”

    陆离一遍又一遍地吹着这首小调,眼见着锦瑟愈发泣不成声,还是伸出手来,抚了抚锦瑟的头。

    锦瑟却在那一瞬间哭得更厉害,抓住他的手不肯放。

    “娘亲,我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最错……最错……就是将他放进心里……是他害死了姐姐!是他害死了姐姐!为什么是他……”

    心中疑惑立时被解,陆离倏地抽出手来,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苏墨果然是站在那里的,眼眸深邃暗沉,仿佛掩藏了万千情绪在其间,归于面上,却还是不为所动。

    海棠站在他后方的位置,同样看得见听得见锦瑟的情形,眉目间浮起少见的哀怜之色:“她竟这样会做戏,骗了世上所有人,最后连自己也骗倒。若非饮下这仅余的‘魂牵梦萦’,只怕这辈子,她也再想不起自己的心事了。”

    若非亲眼所见,她也绝不会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人,为了逼自己忘掉一个不该恋上的人,竟可以将自己逼至绝境,哪怕无心无情,也不容许自己留恋半分。

    遗忘,从来是这世上最难的事,而锦瑟,却将这样难的事,做得这样好,这样彻底。

    苏墨沉眸不语,只是一直看着底下的锦瑟,海棠微微不忍,移开视线:“王爷不下去看看她吗?”

    良久,方听得苏墨应答:“又有何用?她已这般尽力将我忘记,即便今日饮下魂牵梦萦,明日醒来,她照旧可以记不起。”

    “王爷决定放手?”海棠凝眸看向他的侧颜,“舍得吗?”

    苏墨再度陷入沉默。

    如何会舍得?他这一生,从来没有为一个女子这样羁绊过,可偏偏,竟是这样进退两难。

    “若我能教她彻底记起来,王爷势必就不会放手了罢?”海棠忽而弯了弯唇角,眸光闪闪地看向苏墨。

    苏墨略一回眸,神色愈发暗沉。

    “可是王爷也看见了,她最在意的,还是关于姐姐的事。”海棠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单教她想起来,却仍然陷在这样的痛苦之中,又该如何是好呢,王爷?”

    又过了许久,久到楼下的锦瑟已经没了哭声,才听得苏墨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你若做得到,那便尽力一试。”

    海棠本以为已经等不到他的回答了,不由得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心头悄无声息的叹了一声。

    终究,还是舍不得占了上风罢?

    楼下,锦瑟已止了哭声,然而这样大哭半晌,神思却早已一片涣散,只是将脸贴在桌案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一只茶杯。

    陆离再抬头往楼上看时,那里已经没了人。他蓦地伸了个懒腰,也学锦瑟的模样将脸贴上去,与她隔了一个人的距离,面面相视。

    过了许久,锦瑟才将目光从杯上移至他的脸上,见他五官皆微微变了形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陆离初始倒未觉锦瑟心思有多简单,然而此时她既饮下魂牵梦萦,又经了那样一场嚎啕大哭,一颗心当是全无戒备的放松状态,朝着他笑时,眼中有灵动笑意闪过,一如方才哭时,便是清澈的满目悲戚。

    至此他方知道,原来竟果真是个心思清澈简单的姑娘,却只因独自背负了这许多,竟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个活死人。

    “累了么?”他问她。

    锦瑟垂眸,点了点头。

    是真的很累很累,在之前很久很久的日子里,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累。

    陆离本想劝她睡一阵,话到嘴边却忽然一转:“那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锦瑟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喃喃道,“你们不是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么?你们知道我无路可退,偏偏合力将我逼往绝路。”

    陆离眸光一转,忽而直起身子来,揉了揉自己微微僵硬的脸,缓缓道:“有时候,想解脱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语毕,他忽然抬手扔过一样东西来,哐当一声落在锦瑟面前。

    那是一把匕首,镶了七色宝石,华美贵重到教人移不开眼。

    锦瑟掀起眼帘,只看了一眼,便又将眼睛阖了起来,悄无声息的将脸转向另一边。

    许久,才听她低低开口道:“几年前,父亲突然也离我而去,那时我万念俱灰,确实是想过死,可如今想起来,却只觉得可笑,也庆幸自己那时没有做下傻事。”

    陆离挑眉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我这条命,本没有什么贵重,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可是偏偏父亲却用他自己的性命来保全我,我那时竟然差点辜负他,真是愚蠢透了。所以,到如今,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让自己活下去。只有我好好活着,父亲的牺牲才没有白费。”

    所以,不管是自苏黎大婚后的一无所有,还是被外公亲手推入火坑,甚至被苏墨强占这样极致的伤痛,她都再不曾想过“死”这个字。

    总要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自己曾经吃过的那些苦。哪怕是血泪,也好过一柸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