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奋斗中文网 www.fdd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1

    大姐站在1962年春末的细雨中,戴着一个大斗笠。她在野猫溪江边,在停货船的趸船前等父亲。

    江上各类运输船远比客船多,开得慢悠悠的,细雨飘雾时,汽笛更是声声不断。她不知道父亲在哪条船上,蒙蒙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她着急起来,不时在沙滩上走动两步,但还是等着,她心里正燃烧着对母亲的怒火。

    父亲已三个月没有回来。当她终于看到父亲扛着随身衣物走上跳板时,她就迎了上去。

    父亲回家就开始打母亲,他从未动手打过她,结婚十五年来,这是第一次。

    母亲的第八胎,若按出生存活算是第六胎,才四个多月就很出怀。母亲不躲开父亲的巴掌,只是用手护着肚子,“求你别打,不要伤了娃儿。”

    父亲马上就住了手,但痛苦得蹲在地上。母亲想去拉他,又不敢。母亲抱着架子床的柱子,流着泪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就行了!”父亲站了起来,薄薄的一扇门被他弄得哐当哐当响,二姐三哥吓呆了,四姐五哥哭叫起来。父亲连轰带打把他们统统赶出门。

    紧掩的房门挡不住父母的争吵,不断有哭泣声,两个人都在哭。二姐牵起四岁的五哥到院门外,三哥四姐跑掉了,大姐没有露面。到晚上还不见孩子们回来,父亲才出去找。下了一整天的雨停了。大姐拿着斗笠晃悠悠地进堂屋,她想溜上阁楼,被母亲看见,只好随母亲回到房间里。

    一跨进门槛,母亲就叫大姐跪下。大姐弹着斗笠上的雨水,装作没听见。母亲扯过斗笠,给她一掌。大姐避开了,嘴里骂了一句。母亲气得脸都白了,走过去抓住大姐,大姐竟然还手。母亲有身孕,行动不太方便,但个子比大姐大。母女俩闹得天翻地覆。院子里的邻居都来观看,但谁也不上前劝阻。直到被雨淋得一身湿的父亲,带着大大小小四个儿女回来,才把大姐一把拖开。

    “你怎么敢和你妈对打?我可以打,你做女儿的却不能动手。”父亲对大姐狠狠斥责。

    大姐哭着说:“爸爸,我是帮你呢,你还帮妈?”她一扭头就冲进没点灯昏暗的堂屋,从围观的人群中跑掉了。

    大姐停止讲下去,她说她只能讲到这儿:母亲怀上我,她和母亲打架。

    我怎么逼她也没用,她掉头就走了。

    一个大问题放在我面前:恐怕我也和大姐一样,得自己去弄清我是谁。这个貌似极为普通的家庭,秘密非常多,也许南岸每个破烂的屋顶下,都有一屋子被捂起来的秘密。大姐这头断了线,四姐自顾不暇指望不了,二姐即使知道也不会说。周围的人都回避我的问题,我已感觉到谜底会令我非常难堪。但越这样,我越急于想解开这个谜不可。

    记得几年前有一次大姐坐长途汽车跑回家,衣袖上有血迹,她说她又另有所爱,要离婚。丈夫来抓奸,未抓着,吓唬她要去党支部告她,要斗她作风败坏。两人打起来,她用碗砸过去把他砸伤。

    母亲说你怎么嫁一回离一回,一回比一回疯狂,不吸取教训,也不听我的话。大姐一把拉住我,对母亲说:全是你,你自己是个坏母亲,你没有权利来要求我,我就是你的血性。她们两人争吵的话,好像跟我有关,但刚开始吵,两个人就合起来把我赶出去,再接着吵。

    我愣在门外,父亲走了出来,他把我拉到八号嘴嘴院子下面的峭岩上,坐在我的身边。他那时眼睛在白天可以看到江上的船,不清晰,如一个小黑点正朝东移动,他清楚那就是他一生中最爱的船,驶下去,就能到达他永远也回不了的家乡。

    2

    这天下午最后一堂课下课铃声响后,我正在整理书包,历史老师走进教室。我们一起下楼梯,走到空旷处,他未提两天前失约让我久等的事。仿佛没有这件事,自然也谈不上道歉。他只是问了问我复习功课的事,受伤害的感觉重新在我的心里翻起,我转身快步走开。

    他叫住我,“有事对你说。”

    我停了下来。一停下来,我就后悔,我不该如此轻易就向他让步。但我已经停下了,没法再走开。

    他说很抱歉那天让我空等。公安局和校党总支找他去谈话,说他家里常有聚会,公安局不相信他们是在读书,认为是在组织反动集团,散布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学校方面对此事很害怕,有可能开除他的教职。训话结束后,他赶去约会地点找我,我已不在。此后他的朋友也一个个被公安局找去调查,再不敢上他家。

    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尘土直喷到脸上,我们也未躲,各自心里搁着心事。不知走了多少站路,才发现我们是朝西面走。

    “看来我们得吃点东西。”他不由分说,把我带进一家离街面较远的小馆子,三张桌子都空着,我们在靠窗的一个桌子前坐下后。坐着等菜时,他问:“怎么啦,还在生气?”

    我说:“开除回家,你怎么办?”

    “重新当工人呗,”他笑笑说,“做工是我的老本行。”

    两碗绿豆稀饭,一碟泡菜,一盘凉拌藤藤菜端了上来。他又叫了五加皮酒,说是他在修缮队做临时工时,从房顶上摔下来弄坏了腰,多少年了,腰痛还是没好,喝了酒,就觉得肌肉松弛多了。他让我喝酒,我迟疑了一下。我以前从没有喝过酒,只在逢年过节时,在父亲杯子上呷一口,极不喜欢那刺鼻的味道。而这会儿,历史老师正在苦恼中,我得让他高兴。我拿起酒盅,喝了一口,发现没有自己以前想象的那么讨厌,一点儿也不扎喉咙,很香。

    “你喜欢。”他说。

    我笑了。

    我说起了我家里的事,1947年我母亲与父亲的相遇,1949年这座城市的事,我复制着当年的衣着,当年的天气,当年的石阶和江水。他关切地听着,让我说下去。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给我再要了一碗绿豆稀饭。

    看到他的眼光,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我不倦地把自己的痛苦统统扔给他,而一点也没想到他。

    “你灾荒年是怎么活过来的?”我停下来问他。

    他笑笑说:“恐怕每个家庭都差不多,恐怕每个家庭又都不一样——对每个人来说,很不一样。”

    他说想照这样的思路往下写,写成一本书,想写他对生活和命运的感受。大姐也这么说过,大姐想写她自己,那是发泄,是对不公平的命运的诉怨。他说,他想找到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北京有一些写作的青年人,也正在走一条新路子,作品贴在西单民主墙上,油印成小刊物叫《今天》,但是被禁了。公安局给他们的读书会施加压力,也就是这个背景。他就是写了,也不想发表,不到时候。

    我把酒盅推到他面前,他推了回来,我握在手里。刚才听他说要写书,我的心一下子被牵得远远的。

    “别怕,不会喝醉的。”他看着我说。

    我把酒盅推了回去,说:“还是你喝吧。”

    “你喝一口,就全归我了。”

    我于是喝了一口,接着又喝了一口。我觉得脸红了起来,记忆力出奇地好,口才也出奇地好,一个结巴也未打。我说到我出生前家里亲人因饥饿而死,也说到大姐几次大吵大闹离婚。我猜想,她想换个男人来换一种生活。

    历史老师接过我的话说,你大姐用耗尽自己生命力的方式,对付一个强大的社会,她改变不了命运。

    这个社会,既得利益阶层组成一个统治集团,一个新的特权阶级。我们老百姓只想在公共厕所加一个茅坑,当干部的,不管小官还是大官,他们有自己专用的抽水马桶、浴室、电话、用人、奶妈。饥饿时期哪听说饿死过一个干部?这些人的第一条准则是巩固特权集团的共同利益,并且传给自己的子女;第二条是在这集团中往上爬。这第二条经常与第一条产生矛盾,由此闹出祸及老百姓的政治变乱。

    有两个“文革”:第一个“文革”是干部们互整,不被人整倒,也会整别人。既然吃政治这碗饭,就得手拎着脑袋瓜,既然享受特权,就得冒被整的风险。有什么可抱怨的?本来这就是他们选择的。不管是当事者,或是当事者的后代们,现在如何愤恨写文字控诉“文革”,受造反派迫害,都太可笑了。另一个“文革”是老百姓的“文革”,他们借毛主席在党内与刘少奇等人抢权的机会,做了造反派来发泄报复。但是造反派在1969年就挨整,整了十一年,现在干部们还要整胆敢造反的老百姓。

    我不眨眼地盯着历史老师,他说得激动起来,手在桌子和胸前画着。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话,好像他也并不在乎我是否听得懂,也不问我是否同意。我感觉他的神情有点可怜,他比我有知识有学问,但也一样苦闷需要人理解。在感情的需求上,我们是对等的。

    小酒瓶早见底,酒盅里还留有少许酒,历史老师不时拿着,不时放下,举棋不定。他笑他自己,说他是第一次和除他妻子之外的女性在外面吃饭,平日一个人在家吃饭,就更简单。他的脸,不知是喝了酒发红,还是点出这件事令他害羞。我转移视线,只看进进出出的店主,另外两张桌子坐了人。

    小馆子里仍很清静,窗外太阳正徐徐往山下沉,大概只有五六点钟。店主用一把蒲扇在扇凉一锅新做的稀饭,可能七八点时,来吃饭的人会多些。

    他第一次提到妻子,一句带过。我听别的老师说过,他妻子在一所小学工作,做办事员,不教书,女儿只有七岁,就在妻子的学校上学。好像都不在南岸,在另一个偏远的郊区。他想告诉我他家里经常没有别人,我知道他的暗示,可我没有接他的茬儿。

    “你的眼睛能代你说话。”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快,“你藏不住,你的思想,包括你每个小小的念头,你的眼睛都告诉了我。”

    对此,我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我在心里对他说,我唯独藏起了我的孤独,我拒人千里之外,我绝望的需要总想把自己交给一个人。但是我不能让我的眼睛说出这种渴望,我怕它们泄露我的内心,以致我不能与你的眼睛对视。

    3

    他们兄弟俩:弟弟略高,哥哥略结实,两个人的面貌都略带点忧伤。父亲病亡后,母亲辛辛苦苦把他们带大,他们相差四岁,形影难离。“文革”开始,造反了,他们先是在家操练毛主席语录,用语录辩论。然后他们走出家,都做了造反派的活跃分子、笔杆子,造反派分裂后两个人却莫名其妙地参加了对立的两派。

    这样的事,在这座几百万人口的城市算不了什么稀奇。1966年、1967年和1968年,连在家糊布壳剪鞋样的老太婆,都能倒背如流好多段伟大领袖或伟大副统帅的教导,讲出让人哑口无言的革命道理,家里人经常分属几派,拍桌子踢门大吵。

    很快就出现军人拉一派打一派的局面,军内各派借“文革”互相清算。“八一五”一派有驻守重庆的五十四军在后面支持。后来派驻重庆的五十三军,支持“反倒底”。人们这才发现这城市有那么多巨型国家军工厂,现在被不同派控制,这城市成为“文革”武斗全国第一战场。各个制高点、交通要道、江上山上高音喇叭日夜狂吼,经常夜里戒严。在1967年上半年开始动刀动棍,7月就真枪真炮地打起来。

    那时,两江三岸几乎每家床底下的杂物都被拉出来,床底放上席子。床上不睡人,堆放着棉被,叠放所有的枕头。每家都如此,可防随时从江上和对岸射飞来的子弹和炮弹。许多人家备有杠子、钢钎。抗战时期防备日本飞机空袭,在山坡上挖的防空洞,因为是石洞,保存之好,可能世界第一。后来,70年代为了准备打核战争,又加深加固,再挖凿一批,城市的内脏早就像蜂窝,到处是一个个相连或不相连的洞穴。当时,武斗一发生,离防空洞近的,一条街的人都去防空洞躲藏。每天天未黑尽,不管天有多热,都赶紧闭掉大门,用杠子顶住门,各自把钢钎剪刀菜刀等自卫家伙,备在方便的暗处,早早熄了灯。

    谢家湾医学院有一夜武斗,机枪架着射击,坦克也开出来打。谁也没见过那阵势,特别是中学生大学生,慌乱中不择路奔跑,翻墙的人太多,墙随着人倒,压死的人不比打死的少。

    8月,武斗进一步白热化。

    “八一五”和“反倒底”两派,为长江上的决战做了足够的准备。南岸、城中心、江北要害之处都设有强火力点。货船轮渡都停航,江上冷清空旷得异常。连城中心的中心地带解放碑交电大楼,“反倒底”的“完蛋就完蛋”广播站,九头鸟式高音喇叭也暂时哑了。天空安静得发白,没人在意气温上升闷热。靠江岸住的人们见势不妙,纷纷躲在床底下、防空洞里。

    “红配绿,丑得哭,红配紫,一泡屎”、“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1967年8月8日,我正是能随口念叨这些谚语的孩子中的一个。我的三哥胆子贼大,那年他十六岁,登陆艇往两江三岸射炮、江上大战时,他一人跑到面对朝天门码头的八号院子嘴嘴,趴在岩石上看个痛快。

    父亲弯着身子,贴着房子的墙壁躲避子弹,去逮三哥。父亲急出汗,边走边大声叫:“三娃子!三娃子!”我快五岁了,好奇地悄悄跟在他后面。

    嘉陵江汇入长江的地方,船的残骸碎块有的在燃烧,有的冒着浓烟。一艘登陆艇靠近江中的乌龟石,屁股在水中,头还在江面上,正在下沉。另一艘登陆艇往下游那头开得快没影了。

    八号院子嘴嘴没三哥的影,父亲往江边的石阶走,一回头看见我,一只手指着家的方向吼道:“回去,快些给我滚回去!”

    父亲的样子真凶,我愣了一下,就没命地往家里跑。

    三哥说一看到登陆艇下沉,他就奔下长长的石阶到江边,潜入水里,捞到一个摸起来不错的东西,游上岸来一看,只是一个塑料长筒,装着十多个羽毛球。原来被打沉的艇上,是些好体育的学生。父亲冒着弹雨把三哥抓回家,往床底下一塞,他还在得意地整理羽毛球。

    “反倒底”从下游军工厂开上来的登陆艇,从嘉陵江杀出“八一五”的炮艇和一艘小火轮,在江上对战。两艘军艇,四周都是用装甲车的钢板焊封的掩体,仅留枪炮眼。“八一五”大部分是学生,也有工人,装备也不错,但显然不是“反倒底”登陆艇中转业海军的对手。“八一五”的炮艇被打了十二个炮眼,主机被击中,来不及掉头逃走,就进水朝下沉。

    历史老师亲眼看见他们这一派射出的一颗炮弹,击中对方的小火轮,“轰”的一声爆炸开来。

    他最初也不能确信弟弟在小火轮上,据“八一五”里的人讲,弟弟这种“秀才”,本来在岸上“后方”,是他自己跳到了小火轮上的。处理打捞尸体时,只发现了弟弟的透明边框深度近视眼镜,那副眼镜,以及一堆江中捞上来的不知何人的断肢,一起埋在沙坪公园红卫兵烈士墓区里。当年,这个全国武斗最厉害的城市,有不下二十处比较集中的武斗死难者墓区,专门葬着一批又一批誓死保卫伟大领袖的人,至今只留存沙坪公园一处,某些墓碑上有的有姓名,大部分连姓名也没有,当时墓都做得很堂皇,刻有毛泽东书法大潇大洒的诗词和语录。“文革”中期派别被解散后,就无人看管,碑石七歪八倒,长满荒草,成了一大片乱坟。

    他的母亲听到噩讯,正在家里编织绒线衣,钢针插进手心,一声未叫得出来,中风死去。

    他退出派仗,回到家里,家里已被弟弟那一派来抄砸过。

    “8月8号,打枪打炮”,成了这城市一个新的谚语,表示不吉利。时隔十三年,有人将自己的亲属从沙坪公园红卫兵烈士墓区挖出,重新安置时,吓得魂飞魄散:“是冤鬼哪!冤鬼!”尸体只剩骨头,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奇怪的是头颅骨全变成了绿色。有人说是由于射进脑袋的铜子弹,随着脑子烂成水,染得满颅骨铜绿。

    谁都看得出来,历史老师在小馆子里谈论这类事时的平淡态度,是装出来的,是强行压制住内疚自罪。说起1967年8月8日这场武斗,我觉得他关于两个“文革”的精彩分析站不住脚:如果造反派搞的是“老百姓的文革”,为什么互相往死里打?

    他说:“成天说造反派蛮横,其实造反派控制局面时,知识分子平头老百姓很少有被斗自杀的,等到军队掌权,‘清理阶级斗争队伍’,人民才受到空前的迫害。”

    他这话是对的,从我上小学二年级开始,到处都是自杀的“五一六”分子,清理出来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和“反动文人”。那几年江上的尸体多到都无人再去看热闹。

    我坐在那儿,手在桌子上衬着脸庞,早已忘了吃饭,一点儿也没觉得时间已从身边滑过去,夜晚已降临。

    一直到分手后,我才想起书包里那本《人体解剖学》。他说的事,眼光那么高远,观点那么深刻,与这本书完全不一致,我竟忘了把书还给他,也忘了责问他为什么如此卑劣?他还没走远,我叫住他,我俩在路灯下渐渐走近,他的脸被路旁树枝的黑影遮没,像是一个没有面目的幽灵。

    “怎么啦?”他问,他听到我沉重的呼吸。

    “还你书,”我坦然说,一字一句,“书我看了,也看懂了。”我把藏到身后那本书拿出,放在他的手中。在我的目光注视下,他拿过书转头走开,明显有点惊慌失措。

    这是我第一次在精神上占了优势。看着他很快走远,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欲望的冲动,我心跳个不停,骨盆里的肌肉直颤抖,乳房尖挺起,硬得发痛。我不得不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身子。

    4

    一路上,无论怎么被夜风吹着,我也冷静不下来。脚踏风琴声,瓮声瓮气地从路边的托儿所石墙内传出来。

    找呀找呀,

    找到一个朋友,

    点点头来握握手。

    里面的小空坝孩子们在丢手绢。小小孩只有白天在这里玩,怎么晚上七八点钟还在这里呢?几条街都有股粪臭,可能是挑粪的农民弄洒在路上,也可能是厕所粪池满溢出来。闷热,没有晚风,倒听到树叶哗哗响,水沟却沉默地淌着。

    一走进六号院子,就看见人比往日多,有其他院子和不是这条街上的人,本来院子人不少,一多几个人就挤翻了。“生了个儿娃子!”“石妈的福气好,抱孙了!”堂屋里四姐和德华一人坐一木凳在吃饭,五哥也回来了,父亲在房间里拨弄半导体收音机。

    我扔掉书包,取了盆子去大厨房打水。石妈的灶上正在炖着汤,冒着热气和肉香,其他灶都清静地烧着一壶水。那些想来吃红蛋的人已一哄而散,她的房间是后院第一家,紧靠大厨房。房门未关,她的儿媳妇躺在床上,说话声极不耐烦:“啷个还没炖好,人都等成哈巴还得不了吃。”石妈答道:“要等半夜,那种好东西才有效。”

    她们在说吃胎盘。这里人都有这个习惯,从接生站要回胎盘,带上盐和碱到江边用江水洗净,切成碎块和着猪肉炖。都说胎盘积聚了孕妇所有的营养,吃了能补产妇的身体。共用的大厨房炖胎盘时,偷嘴婆最多,在自己灶上,用一个长柄勺伸到别人的锅里。胆大的,直接到别人的灶前,盛一碗,匆匆忙忙边吹凉边喝。碰见了,总有回话:“帮你尝尝咸淡。”

    每次一听到有人兴高采烈吃胎盘,我就要作呕。我记得有一次大姐在家里生小孩,与母亲吵起来。

    大姐用筷子敲着只剩少许汤和肉的碗,不高兴地质问母亲:“这是猪肚,妈,你肯定把我的胎盘扔了?”

    母亲没吭声。

    大姐气愤地嚷起来:“汤像是一样的白,滋味也差不多,但我清楚得很,这不是胎盘!”她就知道母亲不肯炖给她吃。母亲不相信吃胎盘,说野蛮得很。母亲虽然没文化,但她有她的原则,人不能吃人身上的东西。

    5

    但是母亲相信巫医,她认为巫医就是比西医强。我十三岁,挑河沙时,眼花踩空了步子,带着箩筐从石阶跌下去,把左臂拐肘扭了筋,肿得动不得。

    痛到半夜里,母亲把我悄悄弄到水沟后面的一条街,神情慌张地敲开一扇门。那门和窗都小得出奇,一个手里夹着香烟的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屋中央。我们进去后,才点了盏煤油灯,灯芯只一丁点,放在屋角单脚柜上。看不见她的脸,仅看得见她夹着香烟的手,她没抽,只是拿在手中。她说你们不请就进屋来就不对头,你们根本付不起钱。

    母亲问多少。

    她扔了快燃尽的烟头,用手比了个数。

    母亲二话未说,就点了头。

    她站起身来,让我坐到床边。她用一种香味奇特的药膏涂了手,在我左臂上缓缓地摩挲了几遍,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然后她点起一炷长长的香,细细地烧炙我的拐肘,像有股滚烫的电流传遍我的全身。

    “行了,回家去吧!”她气喘吁吁坐下。

    我跳下床,手活灵活甩,没事一样。母亲给她钱,她坚决不收,母亲不明白了。

    她说她就要母亲那副爽快劲,她知道我们没钱。但她不许我们说出去,“你们没见过我,听到了吗?”她恶狠狠地说。

    就是那一年冬天,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我躲在布帘后,不知怎么办。四姐憋了许久的尿,觉得奇怪,才发现我在尿罐上簌簌发抖。她把卫生纸递给我,让我垫在内裤里。每年的冬天,遇到来例假的一周,我的神经就紧张,血流得太多,我怎么诅咒都不肯减少一点,上着课,就往家里飞奔,内裤、绒线裤,包括罩在最外面的长裤都被打湿了,既丢脸又不舒服。回到家里,没多的绒线裤,穿条单裤,守在灶坑前,烤洗了的绒线裤,等着干了再穿,心里念叨老师恐怕又要处罚我了。

    我的右手心上有颗黑痣,有个算命先生一看见这只手,表情就不自然,只说“阻切中脉,多纹交叉”一句,就不再多言。我的肚脐右上方有个小时开刀留下的伤疤,像一只睁着的眼睛,总在看着我,每次脱衣服洗澡,我的手在这个地方就画着大大小小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