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奋斗中文网 www.fdd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1

    四川话朗读毛主席语录非常好听,有调有韵,不太整齐,朗读就前呼后拥,波澜起伏,跟戏班子一样。听久了四川话朗读毛主席语录,人极易生幻觉,半醒半睡的。

    从70年代初开始,有好几年,经常有“反标”出现在学校厕所里,在校门口石墙上,有时干脆写在地上,一般都是简单而干脆的“打倒毛主席!”既然打倒,为什么还尊称主席?不能问,因为这是极端反动,不能“扩散”的。公安人员和学校对每一桩反标当大事清查,突然袭击收缴全校学生的书包,查对学生笔迹,直到最后抓走小反革命分子,然后再逼供出隐藏在其身后的老反革命分子。小孩放回,开除学籍,大人就可能十几年回不了家。每次都兴师动众,满街谈论。

    公共厕所里,相互对骂娘之痛快,这城市或许是全国第一,少儿写“反标”犯罪,也几乎占全国之首。“反革命”三个字,是最危险的罪恶,最吓人的灾祸,乱涂一笔就跳了进去,轻轻一挥捅大娄子扰得满城风雨,如此诱惑,使好些无知的小手痒痒的,既恐惧又刺激,渴望试一试不能写的那几个字。

    上小学时,有一次打扫学校公共厕所,一起打扫的同学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就止不住想乱写一些吓唬别人也吓唬自己的字。我没写成,没把自己和家里人弄成“现行反革命”,是因为我掏铅笔时,看到一幅实在太怪的图画,木炭画的,画得很拙劣,器官不成比例。看得我脸发红,透不过气来。听人说这些都是男孩子,半夜爬进女厕所干的。

    “反标”大部分也是男孩子写的,公安局查人时却不分男女,一视同仁。

    我把历史老师给的《人体解剖学》埋在枕头下,不放心,又放进书包里,生怕家里人瞧见。这不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图画,但这次完全不一样:照片上被枪毙的男人,天井里洗澡的男人,他们的器官叫我恐惧厌恶,脏得如同厕所里的画,而这本医学书上的裸体与器官,我却感觉洁净,甚至很美,危险而诱惑。我手按住胸口,全身开始出虚汗。

    楼下房里挂钟“当”地响了一下,一点了。我与历史老师约好两点三十分。走江边的路,抄小道爬上位于半山腰的第五人民医院,时间来得及,可慢慢走,我的腿软得几乎迈不动了。我想责问他,给我那么下流的一本书,居心何在,算什么老师?

    2

    自来水管前,排着长队,没水,水桶都候着,顺路边歪歪扭扭,站着五六个人。

    太阳出来得较晚,但在午后突然变毒。屋荫下站着人。我高兴自己出门前抓了顶天晴下雨都用得上的草帽。房檐下的人在抱怨:“再不来水,莫说人要渴死,连桶也要爆开了!”

    往野猫溪轮渡方向一直是下坡路。

    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女人,站在废品收购站门前的小石桥上。每次走到这一带,就可能遇见她。小石桥连接两个被溪水隔开的山坳,但溪沟里淌着的都是附近工厂流出的污水,在阳光下闪着深黑红色的油星,有时发出绿蓝的光。这女人真是很脏,身上的衣服遮得也不是地方,据说有三十几了,还是一个女孩子的脸庞,乳房也是一个女孩子样的。她的身体饱满,有着丰腴的大腿和臀部。每隔一两年她的肚子就大起来,春天隆起,夏天挺起,秋天就会蔫下去。谁也不知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后弄到哪里去了,就像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和来历。她在街上被人吐口水遭人追打,饿了就吃馆子里的剩饭或路上小孩掉在地上的馒头,夜里走到哪就睡在哪。

    人们说,她是花痴。

    收购站的小石桥栏是她最喜欢待,也是唯一任她待的地方。收购站里的两个老头,一个将旧报纸、塑料鞋子、烂布片、坏胶鞋、碎玻璃、烂铜铝锅,等等,从门口搬进屋;一个记账,拨着算盘,对着一个小窗口递出皱皱的毛角分币。

    我有记忆就看见“花痴”了,她的眼睛混浊,十根手指黑乎乎的,身上能搓出泥条。冬天穿一双大大的臭胶靴,夏天光脚,收购站前满地是玻璃片,她的脚毫不在乎。不管见男人或是女人都有可能扒下裤子,但她总是张开嘴笑呵呵,不像所有正常人那么仇恨人,成天开会批斗阶级敌人。

    四年前,街道委员会传达“四人帮”被捕。会一开完,老百姓很高兴又一批大人物倒台,又一批整人的人被人整,一户户人提着脸盆、脚盆、烧饭锅、炒菜锅,敲打着出自家门上街游行。锣鼓、铙钹、红绸、二胡、爆竹,噼里啪啦就游上了大街,赤着胳膊光着上身吼着口号。跟着游行队伍的人越来越多,小孩子最多,图个稀奇,但也壮了声势,没人管地大闹一场,冲着石桥广场马路游去。

    我也在游行的队伍中,走上中学街的石阶。这个世界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大变动,我不太懂,只知道毛主席死了,要悲伤,“四人帮”被抓了,要庆祝,大家都得一个样。正在这时,我看到“花痴”逆着我们走来。秋日白灿灿的光线下,她脸不怎么脏,头发被人剪得像个男孩,但浑身湿漉漉的,可能被人耍弄推到江水里去过,一件破旧的男人制服紧贴她的身体,肚子扁平。她与游行队伍交错而过。

    我退出游行队伍,走到路边的电线杆子后面,着迷地看着“花痴”。她走得专心专意,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

    江水还是黄澄澄的,长江比嘉陵江更脏,看着热,脚浸入,却是凉爽舒服的。我们住在江边的人,对江水有一种特别的依恋。远离江边的人,欢喜只是一股劲,背过身去,就会把江水忘却。我们住在江边的人,和不住在江边的人,一旦走在同一旅程上,那么,我们总是尽可能地和江水靠得近些走。不住在江边的人,嘲笑我们傻劲,老是拾起石片打水漂。他们说,江嘛,看看就是,江很讨厌,过江过水,耽误时间,误事不说,翻船的话,连命也搭上。

    但江水就像流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生来是江边的人。下坡上坎停息时,总喜欢停下来转过脸去遥望上几眼,看几眼江景,又能爬一大坡石阶。

    我上了山腰,喘着气,第五人民医院门诊部的房子在平路尽头。那儿没有历史老师,我到早了。

    3

    斜对着第五人民医院门诊部大门,我缩在一棵树下,我怕走到门前,不仅仅是担心熟人碰到,生平第一回约会一个异性,我紧张。

    他是我的老师,他该准时,很明显时间早过了两点三十分,也未见到他半个人影。我站的地方,能从医院大门经过的人中轻易辨认出他。我揭下草帽,当扇子不停地摇动,其实我不热,只是烦躁。他一向说话算话,没有水过我,起码在这之前,他没有过,一定是他明白自己做的丑事——用那么一本诲淫的书,公然引诱一个处女,现在不好意思了,被我逮住了。

    我得等下去。

    急诊病人,被临时做的滑竿抬进去,后面跟着焦急的病人家属。“买热糍粑,黄豆粉裹的又香又甜的热糍粑!”门口的大路上背着竹篓拎着口袋的附近农民在叫卖。

    如果他能如约和我去爬山,站在山巅上,听着阵阵松涛声,俯瞰眼前这条中国最大的河流。在山巅看起来,它就如一条柔情蜜意的布带,绕着对岸城中心那个半岛,在朝天门码头与支流嘉陵江汇合,宽宽绰绰继续朝另一个城市流去。行驶的船,使河流摇动出波澜。因为距离遥远,听不清楚船的汽笛声。一股股山风,拂动我的衣服和头发。

    我感觉到,这个情景里其实只需我一人,就我一人就行了。

    夕光披了满树满地,卖糍粑的人仍在路上来来回回走,叫卖着。我饿了,肚子开始抗议地叫唤,下班的人络绎不绝地从身前经过。我莫非记错了地点,或是听错了?为什么他这样让我等呢?而我竟然能够在这个充满苏打水味的地方,等了整整一下午,我要告诉他: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已经明白了,你不好意思说的话,让我来向你说。

    人人都可以欺侮我,你不能;你若欺侮我,我就把流血的伤口敞开给你看。这么一想,我心里突然既委屈又辛酸,差一点流出眼泪。他的确与所有的人不一样,很轻易就能让我为他哭泣,他总能使我忘掉自己,变得非常脆弱,不堪一击。我不过是想喜欢一个人,想爱一个人。现在一旦点明,我才知道这种情感与身体某个部位有奇怪的牵连,一处受到触动,另一处就会涌出黏黏的汁液。

    4

    我在第五人民医院门诊部门外傻等时,我家已乱成一团,连很少摸上阁楼的父亲也在阁楼里,还有二姐,三哥。他们给四姐喂药,喂绿豆汁,一杯又一杯灌水。

    四姐吞服了敌敌畏,她以为这种有毒的杀虫药喝几口就会死的。当她睁开眼睛,坚决地拒绝去医院。她的手几乎都要把床柱头抓碎,是三哥答应她,不让她去医院,才使她松开手。

    父亲发现楼板上沉重的一响,药瓶坠在楼板上的声音,接着刺鼻的药水从瓶子里流出,穿过楼板缝隙滴到楼下。

    四姐一定是在我走后,把预先准备好的毒药,从堂屋的哪个角落里取出,到阁楼她的床上。左想右想,最后干脆什么也不想,决定喝了药,一走了之,一了百了。

    四姐在我们家长得最漂亮,和大姐的粗犷不同,她两条细眉,不用描画,浓淡有致,眼睫毛和眼睛最动人,乳房高挺,留着齐耳的短发。那阵子,街上一些从不登我家门的婆婆嘴,老与我父亲搭话:你家四姑娘真是一夜就出落成人尖尖了!

    母亲不止一次和父亲说,别看四妹模样儿生得俏,我只怕她命最苦。

    母亲心里更明白穷人家漂亮的女孩命薄,但四姐出事如此之早,依然让她吃了一惊。四姐与德华热恋了好多年,原是同一村的知青,他俩没结婚,怕回不了城。不管是同当地农民还是和知青在农村安了家,按有关规定都比单身知青差回城条件。四姐与德华信誓旦旦,永不变心,待两人都回城才结婚。稍有办法的人全都走后门通关系离开了,村子里已剩不下几个知青。1978年德华一回城不久,考虑就很实际:有可能四姐一辈子农村户口,命中注定是个农妇,他将一辈子受穷受累。他开始追求他的女同学——厂里支部书记的女儿,婚姻能改变一切,还说不定能提拔成干部,不再当工人。

    除了我们家的人,谁都不认为他做得无理。至于爱情,在户口面前不过是个笑话。四姐写了厚厚一封信给家里,求母亲想一切办法使她能离开农村,否则,她只有嫁给当地农民。

    母亲当然没有办法,她既无门子,也不会通路子,更没有拉关系的金钱。她只有流泪,着急,怨自己,恨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只要能让四姐回城。

    四姐知道德华开始变心,急得没办法。她只能一横心,赖在重庆不回。直到德华答应断绝和女同学的往来,才回农村想办法。她动身回农村前,邻居的一个熟人串门,当时四姐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哭了起来,那人动了慈悲心肠,问四姐愿意不愿意去郊区一家合作单位当小工挑灰浆桶,她根本不用想,就答应了。

    四姐走上母亲的路,成为挑沙子砖瓦的工人,母亲叫临时工,她叫合同工。四姐早出晚归,上下班除了过江,还要换两次车,每天一身臭汗回家,谁也不想理睬,我和她之间越来越没话说。

    德华上班的地方离我家并不太远,工厂在弹子石渡口上端。他斯文,白净,长得俊气,我第一次见德华,以为他是古典小说连环画里走下来的书生。

    他来我家,总抢着做家务,挑水、理菜、炒菜、洗碗,也很有礼貌。母亲却记着他对四姐三心二意的事,不喜欢他。不爱说话的父亲也对德华冷淡,父亲认为他太女相,命不顺。天一晚,父亲就在堂屋对着阁楼叫,说路上不好走,天又黑了——明显是下逐客令。但父母的种种暗示明示都没用,四姐硬拉着德华住进了我家,她只有靠这个办法让他最后实践娶她的诺言。

    我和她、德华三人住在阁楼上。为避开他俩,我经常到街上昏暗的路灯下看书,半夜才归,我的眼睛近视,度数上升。房间太小,他们做爱的声音吵醒了我,我便大气不敢出,紧闭着眼睛,装作熟睡,有时干脆摸下床到堂屋去傻待着。

    两床间一层布相隔,他们没法避我。家里再有别的人,房间里更没法做任何事。到江边或山上去,他们没有结婚证,若被治安人员和派出所的人抓住,侮辱一顿,还要通知单位领导,写检查。偌大一座城市,想来想去只有山顶那座破烂的电影院能安身,趁放映电影时一片漆黑,亲热一两个钟头。

    父亲问德华:“你去上班还要把皮鞋擦亮?”

    “去了再换鞋。”德华说。

    “那不麻烦?”

    “不,不。”德华答道,连早饭也没吃就出了院子大门。父亲对刚回家的母亲说,那就是前奏,他认为德华不会和那个女同学断,恐怕已追上了手,这下真要和四妹断。人总是往上爬,住在我们家小小阁楼里,他不会甘心。

    5

    德华正在上班,被叫到我家。他看到四姐头发纷乱,面颊灰白,眼睛里光都散了。楼下房间的痰盂放在她的床边,里面的脏物和水,有股呛人的气味。除开四姐外,屋里的人眼睛都在他的身上。这种场面,他没有预料到,一下慌了,他没有经验。他感觉到这一家子的人都恨不得咬了他,撕了他。二姐对他狂吼,三哥的拳头好几次举起,又垂下了。

    这场面很快便使德华服气了,四姐的自杀换来了结婚证书。

    母亲给四姐准备的新被子,四姐和德华往白沙沱婆家抱去时,对门邻居程光头的妻子站在堂屋说,“你们两个啷个不懂?结婚的被子白的一面在外头,不吉利。”

    当时没人答话,若应对一句,比如,“被子不吉,人大利!”或者说,“风吹太阳晒,霉运就离开”,都行。最好的办法是就近任何一个可摔破的东西,碗、水瓶、瓦片、玻璃杯,任拿一个砸在地上,便破解了这句本来不应点明的话。就像吃饭碰掉筷子,就得说“筷子落地,买田买地”,才可俯身去捡。

    但是匆忙之中,四姐和德华忘了老辈人的教训,没有说任何话,也没砸任何东西。恐怕就是在这时,一团肉眼看不见的凶气投向了他们。

    程光头在老母亲终老离世后,不打太极拳,也不拉蹩脚的二胡,他查《小学生字典》研究八卦与阴阳五行。他对我父亲说,他母亲突然死去,是他家灶的位置不对,不该朝南,与他母亲的生辰八字相冲。

    他往自己身上的血管扎针,他的脖颈,手脚,尤其是手背,针眼斑斑。改变经脉,能长生不老。一旦得气,可以半个月不吃饭,“辟谷”进入仙境。现在政府规定人死全得火化,哪儿也没地能埋人。他母亲未能享用上的棺材,被他裁成一小块一小块木头,叠成一个八卦仙阵,他坐在阵中间,祛邪气迎罡风。

    这座山城鬼气森森,长江上、中游,本是巫教兴盛之地,什么妖术名堂都有人身体力行。我不能确定气功灵不灵,但我相信程光头真是有功,不然怎么半月不吃饭?不过,三年大饥荒时期,父亲也有过几天吃不上一顿饭的日子。看来,练气功还是会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