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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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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坏醉了。

    他怎么能不醉?

    一个人在悲伤潦倒失意失败的时候,如果他的意志够坚强,他都可能不醉。如果他没有钱沽酒,如果他根本不能喝酒,他当然也不会醉。

    李坏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子的。

    李坏并没有悲伤潦倒失意失败,李坏只不过遇到了一个他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而已。

    李坏有钱沽酒,李坏喜欢喝酒,李坏不好,李坏也有点忧郁。

    最重要的是,李坏现在的问题比其他八千个有问题的人,加起来的问题都大。

    所以李坏醉了。

    李坏可怕的醉,多么让人头痛身痹体软目红鼻塞的醉,又多么可爱。一种可以让人忘去了一切肉体上痛苦的麻醉,如果它不可爱,谁愿意被那种麻醉所麻醉。

    只可惜,这种感觉既不持久也不可靠。

    这大概就是,古往今来普天之下,每一个醉人最头痛的事。因为每个醉人都要醒,非醒不可,醒了就要面对现实。

    更可怕的是,每一个醉人醒来后,所面对的现实,通常都是他所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李坏醒了。

    他醒来后,所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韩峻那一张无情无义而且全无表情的脸。

    李坏醉,李坏醒。

    他也不知醉过多少次,惟一的遗憾是,每次醉后他都会醒。在现在这一瞬间,他实在希望他醉后能永不复醒。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再看见韩峻这张脸。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人韩峻的手里。

    奇怪的是,韩峻的样子看来好像也并不怎么喜欢看见他,只不过用一种很冷淡的眼神看着他,甚至已冷淡得超乎常情之外。

    李坏对这种感觉的反应非常强烈,因为这个地方非常暗,李坏在酒醉初醒后,所能看到的只有这一双特别让人觉得感应强烈的眼睛。

    除此之外,他还能听到韩峻在问,用一种同样异乎寻常的冷漠声音问他。

    “你是不是姓李,是不是叫李坏?”

    “是。”

    “大内银库所失窃的那一百七十万两库银,是不是你盗去的?”

    “不是。”

    这两个问题都是刑例审问人犯时最普通的问题,可是李坏听了却很吃惊。

    因为这两个问题,都不像是韩峻这种人应该问出来的。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完全没有以前那么严峻冷酷。

    “你的意思是说,你和内库的那件盗案完全没有关系?”韩峻又问。

    “是的,我和那件案子完全无关。”

    “那么你这几个月来所挥霍花去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好像也跟你没有关系,连一点狗屁的关系都没有。”

    这句话是李坏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他深深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可是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已经准备要被修理了。

    在韩峻面前说出这种话之后,被毒打一顿,几乎是免不了的事。奇怪的是,韩峻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比阎王还凶狠的家伙,怎么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为什么忽然变得对李坏如此客气。

    黑暗中居然另外还有人在。

    “李坏,没有关系的。不管韩总捕问你什么,你都不妨大胆照实说。”这个人告诉李坏,“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诚恳温和,而且带着种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的正直和威严。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李坏虽然还没有看见这个人,却已经对他产生了一分亲切和信心。

    “韩总捕,你再问。”这个人说,“我相信他不会不说实话的。”

    韩峻干咳了两声,把刚刚的那句话又问了一次,问李坏怎么会忽然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这本来是李坏的秘密。

    可是在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下,在黑暗中,那个人的独处中,他居然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多年前铁银衣经过多年地毯式地搜寻之后,终于找到了李坏,把李坏从那个小城的泥泞中带了回去。让他见到了他的父亲,也让他传得了天下无双的飞刀秘技。

    可是李坏却还是没法子待下去,甚至连一个月都没法子待下去。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李家的人,不是属于这个世界。

    他宁可像野狗一样在泥泞中打滚,也不愿意锦衣玉食活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

    所以,他跑了。

    在一个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的晚上,他从厨房里偷了好大好大一块还没有完全煮熟的卤牛肉,用一条麻绳像绑背包一样,绑在背后。就从这个天下武林中人公认的第一家族中逃了出去。

    他受不了约束,也受不了这里的家人奴仆们对他那种尊敬得接近冷淡的态度。

    因为他不懂,在世家贵族间,最尊敬的礼貌,总是会带一点冷淡的。太亲热太亲密就显不出尊敬来了。

    李坏当然不愧,一个在泥泞中生长的野孩子,怎么会懂得这种道理?

    这种道理甚至连腰缠万贯的大富翁都不懂。

    所以李坏跑了。

    可惜他没有跑多远就被铁银衣截住,铁银衣居然也没有叫他回去。只不过,交给他两样东西——一本小册,一个锦囊。

    “这是你父亲要我交给你的。”

    小册中记载的就是昔年小李探花,天下无双的飞刀绝技。

    “这些日子来,我相信你父亲教给你很多关于飞刀的秘法。”铁银衣说,“再加上这个册子里的要诀和你自己的苦练,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练成你们李家的飞刀,因为你本来就是李家的人,你的血里面本来就有你们李家的血。”

    锦囊呢?

    “这个锦囊里有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铁银衣说,“因为这个锦囊是你母亲要你父亲交给你的,我们谁也没有打开来看过。”

    锦囊里只有一张简略的地图,和几行简略的解说。说明了要怎么样寻找,才能找到图中标示的地方。

    这张图就好像一根能够点铁成金的手指一样。

    李坏找到了那个地方,在那里他独处七年,练成了天下无双的飞刀绝技,也找到了一宗富可敌国的宝藏。

    韩峻虽然一直在勉强的控制自己,可是当他在听李坏诉说这个事的时候,他脸上,甚至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经不受他的控制。都一直不停地在抽缩跳动。

    静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当然也在听。

    “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价值究竟有多大?”他问李坏。

    “我相信,它的价值绝不会在大内失窃的库银之下。”

    黑暗中有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才缓缓地说: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

    “那么我就不得不问你一件事了。”这个人间李坏,“你的母亲是谁?”

    “先母复姓上官。”

    “难道令堂就是上官小仙?”这个一直很沉静的人,声音忽然变得也有点激动了起来。

    “不是。”李坏说:“仙姨是先母之姐,先母是她的妹妹。”

    黑暗中的人又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难道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就是昔年上官金虹的金钱帮遗留在人间的宝藏?”

    这句话当然已不需要再回答。

    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李坏立刻就明白,韩峻看起来为什么会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

    这间黑暗的屋子,原来竟是一间宽阔华丽的大厅,除了韩峻和李坏之外,大厅还有九个人。

    九个人虽然都静坐不动,李坏也不认得他们,可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是寻常的人。他们的气度和神情,已经足够表现出他们的身份。

    在这么样九个人的监视之下,韩峻怎么敢妄动。

    一个清癯矮小,着紫袍系玉带的老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可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这个气度高雅的老人说,“我姓徐,字坚白,号青石。”

    他的声音亲切而温和,就是刚才在黑暗中说话的那一个人。

    李坏当然知道他。

    徐家和李家是世交,青石老人和曼青先生,在少年时就换过了金兰帖子。只不过他禀承家训,走的是正统的路子,由秀才而举人,由单人而进士然后点为翰林,入清菀,到如今已官居一品。

    以他的身份,怎么会卷入这件事的漩涡?

    青石老人好像已经看出他心里的疑惑。

    “我们这次出面,都是为了你来澄清这件事的,因为我们都是令尊的朋友。”青石老人说,“令尊相信你绝不是一个会为了钱财而去犯罪的人,我们也相信他的看法。”

    所以他和另外八位气度同样高雅的老人,同时笑了笑。

    “所以我们这些久已不问世事的老头子,这次才会挺身而出。”青石老人又说,“现在事情的真相终于已水落石出,现在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不是做儿子的所能了解的。”

    他拍了拍李坏的肩:“你实在应该以能够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李坏没有开口。

    他只怕他一开口,眼中的热泪,就会忍不住夺眶而出。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青石老人说,“有一位姓方的姑娘,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的,我也答应了她,可是后来她自己又改变了主意。”

    ——相见不如不见。

    ——可可,可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也是情不由己。

    “现在,你在我们这一方面的事情已经全部了结了。对我们来说,你已经是个完全自由的人了。”青石老人道,“以后你应该怎么做,想去做些什么事,都完全由你自己来决定。”

    瑞雪。

    这种可以冷得死人的大雪,居然也常常会被某些人当作吉兆。

    因为他们看不见雪中冻骨,也听不见孩子们在酷寒中挨饿的哀号。

    可是瑞雪是不是真的能兆丰年呢?

    大概是,春雪初溶,当然对灌溉有利。灌溉使土地肥沃,在肥沃的土地上,收成总是好的。

    宝剑有双锋,每件事都有正反两面。只可惜能同时看到正反两面的人,却很少。

    昨夜的积雪,一片片被风吹落,风是从西北吹来,风声如呼哨。

    可是李坏听不见。

    因为李坏心里还有几句话在回荡,别的声音他全都听不见了。

    ——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是儿子想像不到的。

    ——你应该以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从今以后,你已经是一个自由人,应该怎么做,要去做什么,都由你自己去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