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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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大友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将老爷子扶起送至榻上躺平。药堂坐堂大夫刘松山住后面那几排罩房处。闻讯匆忙赶来。一阵紧急救治之后,陈振喉咙里咯了一声,终于悠悠转醒,屋里点了灯,他眼前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老太爷得知外多年二爷凶讯,晕厥过去,醒来眼底出血暴盲——这个消息当晚便传遍了整个陈家。阖家为之震动。陈存合父子自不必说,第一时间匆匆赶去探望。他父子俩到了,姑太太一家人坐不住。姑太太陈雪玉领了儿子许鉴秋也早到了,旁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一会儿哭自己苦命弟弟,一会儿哭瞎了眼睛老爹。任凭边上人闹哄哄一片,躺那里老头只一动不动,木然睁着眼睛,便如没了气一般。后还是葛大友和刘松山出面,说老爷子需将静养,好容易这才把人都劝了出去。

    一行人出了老太爷北正房,目送那对父子离去背影,陈雪玉想起方才陈立仁屋里说那些安慰词,再看一眼自己那个一声不吭儿子,一回到自己住院落,便气得重重拍了下他胳膊,训斥道:“娘教过你多少遍了?到了你外祖跟前要会说话。你瞧瞧你,平日办事没那个人灵光便算了,到了此刻,你怎还一声不吭?你只站一边掉眼泪,你外祖眼睛瞎了,你就算哭死他也看不见,你要说话啊,说话啊……我怎么生了个你这样笨儿子。气死我了……”

    许鉴秋十八岁,长得虎背熊腰,人却老实。只一声不吭低头任她训斥,边上他爹许瑞福看不下去了,帮着儿子说话道:“我瞧阿秋挺好……”

    “呸!”

    他话没说完,便被陈雪玉打断,怒道,“你还说,就是你自己没用,生了个儿子出来也随你没用!你瞧瞧你,我爹跟前做多少年事了,如今还只后头药厂里打转!那隔了房父子俩,揽得都是外跑买卖!这些年暗地里进项就不说了。等我爹要是没了,我看这家业不还迟早落他们手里!”

    许瑞福后头药厂一干便是二十多年,如今慢慢升上了主管。听了有些不服气,反驳道:“我做事也是要紧。做出来药要是有个差池,那才关系到咱们金药堂名声……”话虽这么说,声音却越来越低,显见是陈雪玉面前底气不足。

    陈雪玉冷笑道:“你后头再能干,那也是累死活,怎么比得上前头露脸风光?如今我弟弟确证没了,我爹又成这样子,你要是再不给我醒醒,往后我瞧你连吃饭地儿都没有……”

    许瑞福沉默了下,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二舅爷那样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唉……”

    ~~

    不提这一石激出千层浪陈家众生相,再说回众人退去后那间屋里,此刻只剩下刘松山和葛大友二人了。刘松山金药堂坐堂多年,虽算不上名医国手,却也稳重可靠,大小病极少有难倒他。知道陈振是因了暴怒惊恐,气机逆乱,血随气逆而导致暴盲,不敢怠慢,开了一副方子,煎好之后,服侍陈振服了下去。

    “刘先生,老太爷眼睛何时能好?”葛大友问道。

    刘松山蹙眉,沉吟半晌,方道:“我这方子,以桃仁、红花、赤芍、川芎活血化瘀,生姜、大枣调和营卫,辅以黄酒、老葱散达升腾通利血脉。本病初起,即宜以此方活血通窍,但愿能起功效……”

    葛大友听出了他话里含义,一凛,想再问,看了眼边上陈振,见他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便将刘松山拉到了外面,这才径直问道:“你给个痛话,能不能治好?”

    刘松山叹了口气,道:“我也实话说了。此病罕见,却极其凶险。治不及时或无有效治疗,必定难以挽救,不能复明。能不能好,就看头几日了。我也只能力……”

    葛大友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陈振暴盲消息,当夜也传到绣春耳中。她一并亦知道了这事起源,那便是老头子得知了自己父亲意外身死消息。

    就白天时候,她还曾想过,等老头子知道这个消息时,他会是如何反应。没想到这么,当晚竟就发生了这一幕。听说老头子醒来睁眼时,眼白血红,目不能视。从中医术语来说,是体内气血逆乱,上壅窍道,致使眼中脉络阻塞,输注入眼气血骤断。从病理来说,大约是淤血阻塞了视网膜中央动脉或静脉,从而引发暴盲。

    她心情有些沉重,这一夜几乎都没睡着。翻来覆去时候,除了想着陈振病情,也想她听来另件事。据说,这消息来自大管家葛大友。他两年前就派一个名叫陈芳心腹外出四处寻找陈仲修,如今方得知了这个消息——别都没问题,但为什么要说自己也已随了那场火一并被烧死了呢?是那个陈芳打听有误,还是葛大友撒谎?倘若撒谎,他目又是什么?难道那场大火起因,不止陈立仁是怀疑对象,连葛大友这个外人眼中忠心耿耿大管家也牵涉其中?

    绣春心事重重。次日起身,照例去炮药房上工。今日里头人却一反常态,都无心做事了。纷纷议论着东家昨晚出那事。渐渐地,便扯到了陈家家业后继乏人话题上。有人说老太爷往后必定会愈发器重能干陈三爷,指不定过继过来,也有人反对,说姑太太家儿子也有可能。正说得欢,听见背后起了阵咳嗽声,回头见是朱八叔来了,正站那儿瞪着眼,一脸不。晓得自己多嘴了,慌忙散了去。

    两日后晚间,巧儿来给绣春送她自己做糕点。绣春便问老爷子病情进展。巧儿皱眉,忧心忡忡道:“我刚跟我爹去看了老太爷。老太爷这两天都吃刘先生开药,也用了自家造琥珀还睛膏,只是仿佛没什么起色。刘先生自己也没个谱。我爹很是担心,回来一直都唉声叹气。但愿老太爷能好……要是就此真这么瞎了,往后可怎么办才好。真真是祸不单行……”

    巧儿对这个来俊俏少年很有好感,所以待绣春处处与人不同。她虽不是大家小姐,也没那么多规矩,只毕竟是个闺女,也不好一直待绣春这里,送来了糕点,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要走。绣春向她道谢,目送她离去后,陷入了沉思。

    暴盲之症,重起头数日初期治疗。倘若过了这个黄金抢救期,那便难以挽救了。从方才巧儿带来消息来看,目前也不好下论断,但仅凭药物一项之力,恐怕难以获得良效,这却是肯定。这里不可能施展眼部手术,但若能辅以针疗,说不定能收到奇效。

    她虽然是陈仲修女儿,血管里也流淌着陈家人血液。但因出生便带前世记忆,所以自小到大,她怀有感情,只是生养她父母二人。对于上京之中陈家,可谓没有半点归属感,陈振于她而言是如同陌生人,甚至连陌生人也不如——至少,她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厌恶情绪。这个老头子,这么短时日里,却成功地让她做到了这一点。除了人,她对于陈家祖业和金药堂,也没半点认同感。金药堂往后如何,她也丝毫不关心。她唯一想,就是要找出谋害她父亲真凶,为父亲报仇。但是现,这么些天过去,随着对陈家了解,她也愈发意识到了仅凭自己力量想要寻凶,确实渺茫。那对可疑父子,毫无疑问,如今陈家势力十分雄厚,几乎处处都是他们人。甚至现便已有许多人把他们看做陈家家业不二继承人了。她拿什么去斗?唯一,也是明智方式,就是去接近老头子。她相信,倘若他知道他剩下唯一那个儿子并非死于意外,那种想要拿到真凶渴望,绝不会比她少半分。

    半夜时候,她再次习惯性地从睡梦中醒来——自从父亲死后,她就极少再能一夜安眠到天亮了。她想着方才梦境之中又一次出现小时与父母一起时场景,怔怔望着透过棉糊窗纸撒榻前那片朦胧月光,悲伤再次涌上了心头。

    ~~

    十月中了。一轮冷月皎皎挂于夜空,清辉冷冷照洒着大地。

    绣春起身开门,沿着那条她到此第一天被巧儿带过侧旁甬道,朝当日她所指点父亲从前曾居过院落方向慢慢而去。这个辰点,人们都已经沉入梦乡。和着她缓慢脚步,只有远处打人敲出几声断续残梆之声。

    她行到了靠近那处院落墙外,墙根边停了下来,手轻轻触因了年深月久、连砖缝中也爬了层绒苔墙面之上。指尖所触,一片如同月色般凉意。

    她仰头,望着那棵华盖已然探出墙头老树,想象着当年,还年轻时父亲墙那侧庭院中吟哦读书样子,正当黯然神伤,忽然听见那边有拐杖点砖地上发出轻微得得声音。随即静了下来。片刻后,就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时候,耳畔又传来了带着极度压抑低低饮泣声。声音短促,不过一声,立刻便止。但她还是听了出来,这是自己祖父陈振声音。

    绣春心微微一跳。四顾看了下,见角落处有一道花墙,蹑手蹑脚过去,踩一块废弃石鼓上,踮着脚尖从花墙上方镂空砖隙往院落里偷偷看去。看见一个枯瘦身影正立小池子边儿上,月光如洗,照出他面上两道闪闪泪痕。

    “仲修,仲修!你兄长早早去了,你怎竟也如此地去了!你这一去,叫为父往后如何独自活于这世上?”

    正是陈振,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这个院落,你已经有多少年没没回来过了?你看看,你屋里摆设,你读过书,你坐过椅,哪一样不是和你当年离家前一模一样?你再看看你院里这口池子,我年年叫人疏通。当年你养锦鲤里,不过数寸长而已,如今却有尺长了。你怎便一直不回来看看?还有你书房梁前燕巢,它也一直都。年年入春,乳燕便会此衔泥育雏……”

    “仲修,燕儿尚且知道年年归家,为何你便真与我如此置气,一去竟是永不复返了……”

    他哽咽了起来。仿佛再也压抑不住情绪了,泪流满面。

    一阵夜风呜呜吹过,吹得那棵老树树叶哗哗作响。绣春觉到面上一阵凉飕飕,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也流泪了。她低头,抬手正要擦去泪水时,看见那边又急匆匆赶来了一个人,正是葛大友。他停了距离陈振七八步外檐廊下,颤声道:“老太爷!夜间风大,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陈振沉默了片刻,后缓缓转过身去。他说:“大友,我还要烦劳你一件事。你把你事儿交给别人,过几日,你亲自动身去杭州,替我把仲修遗骨带回来。”

    他背对着绣春,绣春见不到他脸了,却能听得出来,他声音已经恢复了一贯平静。

    “是。等您眼睛稍好了些,不用您说,我也会亲自去一趟!”葛大友道。

    陈振微微点了下头。

    “……把那个女人和她生那女娃儿也一并带回来吧……”

    良久,仿佛下了极大决心,他这样加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艰涩。

    “是。”

    葛大友仿佛有些意外,一怔。随即应了下来,上前扶住了陈振,搀着他慢慢离去。

    月白如水,照得中庭一片洁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绣春独自一人倚墙角落里,身影凝如化石。

    ~~

    次日一早,葛大友询问刘松山关于老爷子眼睛事。刘松山叹了口气:“大管家,这一回,我真不敢打什么包票。您便是把太医院里御医请来,也只能这般疗以汤药。当今太皇太后罹患眼银内障数年,只能勉强视物,你应也晓得吧?太医院第一国手林奇,尝试以古籍中所载之金针愈目法治之,终因眼目多禁针穴位,后不了了之。我也只能人事,听天命啊!前次那副汤剂已连服两日,瞧着无效,今日我再试着换个方子……”

    葛大友听罢,心情沉重。摇头之时,忽听身后有人道:“大管家,我愿一试,用刘先生方才所说金针之法辅以治疗。”

    葛大友回头,见巧儿不知何时带了炮药房董秀入内,说话正是那个董秀,未免有些惊讶,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