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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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儿,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烧了这么多菜,居然还准许爹喝酒?”

    陈仲修换了衣衫坐定,看到一桌平日难得吃到好菜,边上还摆了壶酒,有点受宠若惊,忍不住问道。

    绣春道:“爹,你忘了?今天可是你四十整寿!”

    陈仲修一怔,这才记了起来,轻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瞧爹这记性……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记了!”

    绣春笑吟吟替他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

    陈仲修端起酒杯,一饮而,咂了下滋味后,叹息一声,“四十不惑。白驹过隙,晃眼便半辈子了。可惜你母亲不了。倘若她如今还,见你长成了大姑娘,该有多高兴……”

    从前母亲还时,每逢父亲生日,这些事都是母亲备办。绣春见父亲此刻又提起母亲,怕他伤感,忙一把夺过他手上酒杯,笑着转了话题:“饭菜没吃几口,酒倒先喝起来了,空腹易伤脾胃。爹你先吃菜,等下再喝也不迟。”

    陈仲修向来就听女儿话,闻言呵呵笑了起来。绣春陪着吃了一碗饭后,替父亲斟酒夹菜。自己因了酒量浅,不敢多喝,不过只陪着喝了一杯而已。待父亲有七八分饱醉了,便拿出自己前些日偷偷做好一双厚底软面鞋,递到了父亲面前,道:“爹,这是女儿送您寿礼。可别嫌我手艺粗糙,您经常外出行医采药,腿脚舒服要紧。您凑合着穿。”

    陈仲修又惊又喜。

    女儿自小就如大人般乖巧懂事。自妻子亡故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萎靡不振,反倒是身边这个当时不过才六七岁女儿陪伴安慰,甚至照顾自己渡过了初那段艰难日子。这么多年来,她不但用心学习医术,悉数得了他衣钵,于某些病症诊断处置,甚至时常让他有耳目一、青胜于蓝感觉。虽然自己衣食住行一直都是女儿打理。可是这时收到女儿这样一份心意,感觉却异常贴心。

    “爹,我帮你穿穿看,大小合适不?”

    绣春蹲到了父亲脚前,替他换了脚上旧鞋。陈仲修起身走了两圈,感觉又软又合脚,连声称赞,忽然想了起来,急忙道:“春儿你等等,爹也给你买了东西。”说罢急匆匆去了。很回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样用帕子包住东西,交到绣春手上。

    “春儿,你如今十七,过年就十八了。本该是打扮漂亮好出嫁年纪。可惜跟了我这个没用爹,耽误了你。家里穷得只剩下了四壁药材,你连副像样首饰都没有。这是爹请城里相熟万福珠宝铺师傅打一只银嵌金手镯,纹样还是爹自己亲自挑。你瞧瞧喜不喜欢?等爹钱攒够了,一定再给你打副真金!”

    “男人有什么好?非要巴巴地嫁了去?是女儿自己不愿嫁人。女儿要陪爹一辈子……”绣春笑眯眯这么说着,打开盒子,眼前一亮。见里头镯子雪银质地,上头绞了金丝,镂空刻出南瓜、葫芦、葡萄等瓜果纹样,不但精巧可爱,而且不落俗套——陈仲修出身富贵之家,从前除了研习医理药学,自然也养出了一副不俗玩赏眼光。

    绣春把镯子套上了手腕,迎着烛火晃了几下,爱不释手,连声道谢。

    陈仲修望着女儿。见烛火中她一截雪白皓腕与银镯交相争辉。发黑如墨,肤光胜雪,眉眼舒笑,清丽无俦。恍惚之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还是少女模样妻子,感慨万分。许是心有所触,半壶酒下肚,一改平日沉默,话渐渐多了起来。

    “春儿,想当年,爹带了你娘离京时,才二十岁不到。如今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不但你娘早早故去,连你伯父也……”

    他停了下来。望着烛火默然。大约是忆及年少时手足情深,眼中渐渐泛润。

    绣春自出生起,便没见过陈家之人。但此时见父亲神伤,倒是想起了半个月前一件事。

    ~~

    那天她外出归来,进屋时并没见到父亲。张嘴要喊他时,忽然听到用作书房后东间那边传来一阵说话声。除了父亲,另有个陌生男人声音。

    住这里这么多年,父亲绝口不提来历,云淡风轻,所以家中除了城中慕名过来求医人,极少有别访客。绣春忍不住轻手轻脚拐到了屋侧,从半开支窗外看了进去。

    从她这角度望去,只能看到来访者侧后背。是个中等身材年轻人,穿件杭绸直裰,打扮颇体面。他正跪陈仲修面前道:“……自大伯不幸去后,这么多年来,金药堂事便一直由我爹和姑太太一家帮着打理。所幸没出什么纰漏。我爹对叔祖忠心,叔祖也把大事都信托给我爹。只是我爹为人,二叔你也晓得,重情份。私下里常对我说,就算叔祖气儿至今不消——每逢他叔祖跟前提二叔您,想劝他老人家回心转意,叔祖便会发火,不提让您回家事,但咱们这些帮着做事人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别管怎么着,如今二叔您就是金药堂正经接承人,这是铁板钉钉不会改事。所以我爹悄悄地瞒着叔祖,一直打听您下落。他意思,只要您回去了,叔祖跟前好好认个错,叔祖想来便就回心转意了。可算侄儿幸不辱命,今日找着您了。无论如何,二叔您一定要回去接掌这家业,到时候,我爹也就好撂下金药堂这千钧重担了。”

    这年轻人嘴巴利索,一大段话说得片溜,口齿清楚。

    绣春明白了。此人应是陈家宗族里人,也就是自己族兄。让她惊讶是,自己那个与父亲孪生亲大伯竟然早已死了。而且,这个族兄说那些个话……落入她这种阴暗之人耳朵里,倘若用恶意去揣测话,仿佛包含了些耐人寻味意思里头。

    “立仁,你起来吧。”

    绣春还默默品咂时候,屋里陈仲修开口说话了。他眼眶微红,看起来刚刚仿佛流过泪。

    陈立仁依言,从地上恭敬地起来。

    陈仲修道:“你回去后,代我转达对你爹谢意。就说难得他这份心意。我闲散了大半辈子,等你绣春妹妹出嫁有所依后,我便会出家去。过些天,等这里事都妥了,我会回去探望你叔祖。但陈家家业,我是不会再接手。”

    陈立仁背对着绣春。她看不到他表情。但听声音,他似乎有些焦急。

    “这怎么成?二叔,您是叔祖如今唯一亲儿子了。大家伙都巴望您回去接掌……”

    陈仲修摆摆手,阻拦了他话。

    “立仁,方才我听你说,你叔祖如今身子还硬朗。如此我便无牵挂了。金药堂于我而言,早已是身外之物。”

    陈立仁轻轻啊了一声,声音里难掩失望:“二叔,侄儿好不容易找着您了,您却不愿回去接掌家业,侄儿回去后,恐怕会被我爹责怪不会办事。”

    陈仲修道:“我修书一封,你替我带去给你叔祖。至于你爹那里,你放心,他不会怪你。你千里而来,路途迢迢,想必早乏了。倘若不嫌你二叔这里苦陋,留下用顿饭。等你妹妹回来了,见上一面再走不迟。”

    陈立仁恭敬地道:“多谢二叔美意。妹妹我本是极想见。只是侄儿这趟出来时日已久,既寻到了二叔说上了话,侄儿便想赶回去向我爹复命。等二叔写了信,侄儿就告辞了。”

    陈仲修也未再强留,提笔具信后封起,然后起身送他。转过身时候,藏身窗外绣春看了眼这个族兄脸。见他二十五六年纪,浓眉阔口,样貌诚厚。

    ~~

    “……记得那时候,我和你大伯不过七八岁,正是讨狗嫌年纪。那年春,我俩趁你祖父不家,爬到祖屋房顶上去放风筝,正比着谁放得高,可巧你祖父竟回来了,俩人都被罚着跪了一夜……”

    绣春思绪被边上还絮叨往事父亲给拉了回来。听他继续道:“我本以为你大伯能代我孝,不曾想离家不过数年,他竟便不幸堕马去了,我却如今方知道这消息……”

    他声音里,带了无限惆怅。

    上次,那个族兄陈立仁离去后,绣春当时因父亲十分伤感,便没过多追问。此时见他喝了些酒,自己先提起这事,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爹,你真不愿再接管药堂了吗?”

    陈仲修怔忪片刻,道:“春儿,你祖父至今还未消气儿,不承认我与你娘婚事。当年自然是你爹大不孝先。只是我并不后悔。这辈子能有你娘相伴,又得了你这样女儿,我已心满意足。何况你爹本就志不此。又半生颓荡,如今早形同废人了。便是回去,也助不了你祖父力。前次我叫你族兄带了封家书给你祖父,信中乞伏告罪,但愿能得他谅解。我已经想好了,这个月底便带你回京中一趟。但愿你祖父不会迁怒于你。回来后,等你嫁人了,我便去灵隐与大师父作伴。往后修撰医书,研习佛法,如此了却残生,再无别求。”

    陈家那个老爷子,他认不认自己这个孙女,绣春根本不关心。她只是想起那日听墙根时落入耳中话,忍不住道了一句:“爹,你不接管金药堂,说不定正好趁了那些人心愿呢。”

    陈仲修看她一眼,略微一笑,摇头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总爱把人往坏里想。你是说你族叔和姑母姑父他们吗?说起来,反是你爹要多谢他们。我虽是陈家儿子,却未你祖父跟前到孝道。你大伯去后,这么些年,幸而有他们替我……”

    “爹,你什么都好,就是总爱把人往好里想,”绣春笑嘻嘻打断他,学他话,“倘若陈家没有金药堂这块招牌,没有那份家业,他们会巴巴地争着老爷子跟前孝?”

    陈仲修哑然失笑:“你族叔自小与我同个书塾里读书长大,是个信靠人。你族兄,便是那日过来立仁,也和他父亲一样,见了便知是个忠厚。还有你姑母,她比我大两岁。从前家未嫁时,对我和你大伯也是百般爱护。都是极好人。”随即正色道,“春儿,咱们行医做药,讲究修合无人能见,存心却有天知。陈家百年下来,以济世救人为祖训,这才有了今日局面。往后不论你祖父把担子交给谁,只要那人能秉承陈家祖训,把金药堂这块牌子扛下去,那便是上善之举。只是,”他望着绣春,叹息了一声,“为父对不住人,便是春儿你。让你跟着我乡野长大……”

    绣春知道父亲秉性淳厚,也不和他争了,见他又提到自己,口吻中满含歉疚,忙道:“爹,我明白你。我和你一样,半点也不想回。我就想这样这里陪着爹过一辈子!”

    她说这话,既是安慰陈仲修,也全出于真心。

    陈仲修笑了下。他酒量本也浅,想起故人,再感慨唏嘘一番,一时便有些不胜酒力了。

    绣春见父亲已然醉了,便夺他手中杯,扶他回屋去歇息。待安顿好后,正要吹灯出去,已经躺床上陈仲修忽然睁眼,问道:“春儿,爹以前教过你那些密制药丸配法,你都记得吗?”

    陈家先祖曾太医署担任吏目,借皇家藏书之便,广阅古今药典,收集散佚古方,修合炮制,后创立了金药堂。百多年来,制售之药,选料精纯,配剂详慎。传下一本《金药堂药纲》。药纲里不但囊括了金药堂世代制售数百种药丸汤剂,记载了数十种陈家秘制丸散配制方法。如其中之一人参健脾丸。此药治元气不足,中气虚损。这种成丸,天下几乎所有药店都有售卖,唯独金药堂所出丸散比别家胜一筹,功效卓著。连京城名医金不解给病患开方,往往也会首推金药堂药。可以这么说,《药纲》正是金药堂赖以做大依仗。所以历代家主对这本药纲自然万分看重,秘密收藏,非家族接掌人不传。当年陈仲修离家前,《药纲》里所载数十种秘丸配制之法,也不过只知晓其中一部分而已。

    “爹,我都记着呢。”绣春停了脚步,回头应道。

    陈仲修点了点头,道:“春儿,陈家药纲记载数十种秘制丸散,涉及风痰、伤寒、瘟疫、妇女等诸多病门。陈家有祖训,非家主不传。爹之所以违背祖训,把我知晓都教给了你,是出于医者之心。大药乃是天成,宜养生济人,不该为一己之利而限于一姓一族。往后,为父若是走了,你代我继续济世救人,则为父心满意足矣。”

    绣春一怔,迟疑了下,道:“爹,我晓得。你喝醉了,好好休息吧。”

    陈仲修呵呵一笑,“女儿你嫌我啰嗦了。行,我听我乖女儿话,睡觉了。你也早点去睡,别累着了。”

    绣春笑着点了下头。看着父亲闭上了眼睛,过去替他拢了下被头,这才熄了灯,带了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