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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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杭州西湖畔,千里溪山景妍,一派夏日媚好景象。

    这处名为云水村所,是个聚居了几十户人家小村落,四周群山叠翠。村民多是茶农。或经营自家几亩茶田,或替当地茶大户苏家帮工。今年早过了春季头茶忙碌季节,茶农对夏茶并不十分上心,如今只准备着下个月秋茶采收,所以大白天午后,村头村尾纳凉处也能看到妇人们搬了竹椅,拿了针线箩,三五成群地围坐一起闲话做针线。

    村尾有爿紫竹林,边上筑三间茅舍。茅舍侧辟出了六七分地,分畦种着成片石斛佩兰,香椽藿香,微吐甘冽芬芳。前头是个很大竹篱院,栽几株枇杷,中间夹杂了老杜鹃和紫薇。花开正盛。天光晴好,几只蜂蝶蹁跹其上。院里空地上,列着一排排竹架。上头置着匾,匾里头晾晒着刚洗净草药。空气里飘着淡淡药香。四周静悄一片,只有风过竹梢时发出轻微沙沙声,增夏日午后静谧。

    忽然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打破了这静谧。竹林边青石路上跑来个小厮模样人,一把推开半掩着竹篱门,扯着嗓子便朝里头喊道:“陈大夫吗?陈大夫……”

    茅舍门立刻应声吱呀而开,出来一个蓝衫少年。年约十七八,肌肤白皙,容颜俊雅。唯一不足,便是乍眼之下,略有些男生女相之感。好他双眉挺隽,生得极好看,生生又补回了几分英气。

    “是你啊黑皮!我爹数日前去了灵隐找慧能师父喝茶了,要晚上才回。出了什么事?”

    这少年迎了上去,开口问道。声音略微低沉,但十分悦耳。

    名叫黑皮小厮跑得满头大汗,此刻也顾不得擦,慌慌张张道:“绣春姐姐!幸好你还!你赶紧去我家替少奶奶瞧瞧吧!忽然好好地就晕厥了过去,嘴里吐白沫,整个人抽成了一团……”

    原来,这蓝衫少年竟是个女孩儿。她姓陈名绣春,十几年前便随父亲陈仲修迁住到了此地,从前只给附近十里八乡乡邻看病。这几年,名气渐渐传扬开来,杭州城里一等大户和官家也有慕名前来求医。她因时常上山采药外出行医,裙装不便,索性常作儿郎装扮。附近村人都知道,早习以为常了。

    绣春听了黑皮描述,略微一怔。

    苏家是当地植茶大户,家有将近千亩茶园。园中所产龙井头拨春茶,一直是皇家御贡。黑皮口中这个少奶奶姓孙,嫁给苏家大少爷四五年了。前头生了两胎都是千金,如今这三胎,全家都盼着是公子。苏家老太太是去遍了附近寺庙烧香许愿。绣春先前也跟随父亲去过苏家,替这位孙少奶奶把过几次脉。知道她除了因甜食摄取过量,孕期体重超标外,其余状况还算不错。劝她克制些饮食,应该无大碍。估摸过几日就是产期了。没想到……

    “晓得了!你稍等!”

    绣春顾不得多想了。急忙转身往里,拿了平日出诊箱,急匆匆便随黑皮去。

    ~~

    黑皮来时候,赶了辆骡车,因青石路窄进不来,就停那片竹林外空地上。绣春坐骡车上,详细再问了几句少奶奶病情。

    “少奶奶不是生了吗?老太太早晚烧香,大少爷本要亲自押茶船往淮安去,特意推延日子,就等少奶奶先生孩子。今晌午时,少奶奶吃了碗甜羹,嚷着睡不着觉,丫头便扶着到院里纳凉,不想忽然就扑地上不知人事,手脚还抽个不停。大少爷急坏了,催我来请陈大夫!”

    黑皮一边说,一边得儿得儿地飞赶车。

    苏家离云水村并不远,出村几里地外便到。黑瓦白墙大宅掩映蓊郁树木从中,十分醒目。

    骡车停大门口后,绣春不敢耽误,几乎是跑着进去。

    方才与黑皮闲聊,她大略已经可以断定,苏家少奶奶患大约是一种名叫“子痫”妊娠病,现代称为妊娠癫痫,发生于妊娠晚期、分娩期或产后一两天内,症状是眩晕头痛,突然昏不知人,全身强直,倘若抢救不及时到位,可致昏迷不醒,甚至死亡。

    “哎呀可算来了!”

    苏家太太正等得心慌意乱,听见门口起了脚步声,慌忙出来迎接,见只有绣春一人,一怔,“你爹呢?”

    “陈大夫去了灵隐还没回!”

    跟了进来黑皮急忙应道。

    苏太太其实盼着陈仲修来,听到他不,有些失望。陈家女儿虽也时常替人看病抓药,但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姑娘,媳妇儿眼见要生了,忽然这样,未免不放心。

    绣春没理会苏家太太表情,只急匆匆往苏家少奶奶住屋去。

    孙氏二十多岁,因为怀孕缘故,显得很胖。晕厥后便被抬上了床,此刻仍昏迷不醒。绣春到了床前,见孕妇颜面潮红,双目紧闭,四肢间断抽搐。摸她手脚掌心,炽热如火。用力捏开紧咬牙关,舌红,苔黄腻。以指搭脉,脉弦滑而散,加确定了自己先前判断。

    “绣春姑娘,我夫人如何了?”

    大少爷苏景同二十五六,此刻脸色煞白,颤声着问道。

    绣春不应。

    对因了子痫抽搐昏迷病患,护理极其重要,忌一切声光刺激。她让闲杂人等都出去,命人放下窗帘,将孕妇躺平后,往她口中强行塞入用纱布包裹压舌板,以免她痉-挛时咬破唇舌。又将她头侧放,以防口腔积留黏液吸入引起窒息或咳呛。随即取出自己针包,拿了根金针,以强刺激泻法刺入百会、人中、后溪、涌泉四处穴位,少顷留针,起身从药箱里扯了团棉絮搓条,徐徐□孕妇鼻腔。孙氏打了个喷嚏,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一脸茫然之色。

    “杏娘,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她方才忽然晕厥踌躇,怎么叫都不醒,苏景同确实是被吓住了,此刻见她终于苏醒,激动地扑了过去紧紧拉住她手。

    “大爷……”

    孙氏看见绣春,仿佛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叫了声自己丈夫,声音虚弱。

    绣春拔针,放回另个针包准备回去消毒。然后对着一边早已经备好笔墨记方子苏家下人道:“制半夏、川连、生白术各两钱,明天麻、蔓荆子、谈竹茹、陈胆星各一钱半,生石决、生龙齿三钱,记住要先煎。外加茯苓、黄芩各一钱。若有郁金好,加一钱半。煎煮后早晚一次。”

    绣春一边说,那记方子下人一边走笔如飞,很记录好,飞奔出去命人去抓药了。

    此时苏家太太和苏景同两个女儿都进了房,见孙氏醒过来了,苏太太这才算是松了口气,摇头叹息道:“眼见就要生了,怎好端端又出了这意外,真真是叫人闹心,但愿平平安安生下我苏家长孙才好……”

    床上孙氏听见婆婆埋怨,脸色一黯。苏景同觉察出妻子情绪,急忙找话,再次问绣春:“绣春姑娘,杏娘好端端,怎么会发这样病?”

    绣春时常出入苏家,自然也听说过苏家一些八卦。苏家老太太和太太都盼着长孙早日到来,偏这杏娘嫁过来五六年,生了两胎都是女儿,去年起,苏家人便让大少爷苏景同纳妾。苏景同与妻子感情甚笃,不忍伤她心,又不敢违抗母意,遂老太太和太太跟前求情,说再等两年,倘若下一胎生下还是女孩,那时再商议此事。去年底杏娘再次有孕,夫妇二人自然喜忧半掺。

    以绣春估计,杏娘孕期忧思过重,生怕再生女儿见厌于婆家。心情不畅,便嗜甜食,导致体重超标。她本就长久压抑,到了如今,精神是高度紧张,各种缘由齐齐发作,这才引发了这病。此刻听苏景同询问,看一眼苏家太太,便道:“恐则气下,惊则气乱,进而损伤脏腑脾胃,生热生风健运失司。我来时,听黑皮说少奶奶发病前吃了甜食,想是痰浊内聚,又平日长久情志不舒,肝气郁结,肝风夹痰上逆,闭塞了心窍经络,这才发了病。”

    苏景同怔住。苏太太皱眉看向绣春,表示不认可:“我儿媳妇自有了身孕,哪天不是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哪里来什么情志不舒肝气郁结?”

    绣春淡淡道:“这我便不知晓了。少奶奶再过几日便要生,倘心情不好压力过重,不定还会犯病。你们留神着些。为防意外,准备羚羊角、天麻、牛黄各两钱,研末放置。倘若我不时,少奶奶再次发病,等她抽搐停下鼻饲灌服,可暂缓症状。”

    床上杏娘眼睛一红,眼泪已经下来,向绣春颤声道谢。苏太太还要再说,苏景同猛然竟发作了出来,道:“娘,儿子便是被骂不孝,今天也要说一句!绣春姑娘说得没错!倘若不是你们一直逼我纳妾,我没奈何用她腹中这孩子作借口暂时推挡,她会变成今日这模样吗?我与她夫妻恩爱,她年纪又轻,即便这次生还是女儿,下回,再下回,总能生出儿子。好歹不过数日就要生了,儿子求求娘,你就让她安生些,行不行?”

    苏太太见儿子忽然竟会这样当着下人和外人给自己没脸,脸一阵红一阵白,气恼不已,颤声道:“你弟弟不灵光,咱们苏家就指望你这一脉了。我日盼夜盼地盼着你媳妇能早些生个长孙好继承家业,你眼里竟成了恶人?好,好,我不管了!任你们自己折腾,这样你可满意?”说罢拂袖而去。

    杏娘也没想到,一向孝顺丈夫竟也会这样发作替自己撑腰,一时呆了,等醒悟过来,慌慌张张下榻便要去向婆婆赔罪,被苏景同拦了,叹口气道:“怪我无能,先前才让你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你生了,什么都别想了,有我。我给你句话,即便这胎还是女儿,我也不会纳妾。咱家生意淮安做得不算小,我一年里有大半都那儿,大不了带你去那边住几年,好让你也得个清净。”

    杏娘听了丈夫话,忍不住垂泪。一边绣春也暗自点头。苏家富甲一方,没想到大少爷竟这样有情有意。便轻咳一声,笑着叫孕妇躺下,仔细摸查她腹部,胎位正。

    产妇虽体胖了些,但胎位既正,又是第三胎,到时候有经验丰富产婆,想来问题应该不大。叮嘱她这几天按时服药,多下地走动,勿暴食暴饮,尤其注意控制甜食后,这才告辞,被大少爷亲自送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