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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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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一,南京城。

    天还没亮,便有大量的京官候在了宫门前。礼部定议,在京官员闻丧次日,需到内府听皇帝遗诏。

    宫门前的官员,无论文武,也不论品级,均需着一身素服,戴乌纱帽,束黑角带,没谁敢在这个时候出奇。

    往日的朝廷大佬,文魁武首,如今都低着头,垂着眼,面带哀泣,泪如雨下。几个年龄大的,身体不好的,哭着哭着险些一头栽倒。

    听遗诏是主要的,哭也是不能免的。

    至于是哭洪武帝的驾崩,还是哭压在头顶的一座大山终于被搬开了,就不得而知。

    官员们也曾私下交流过,听说皇太孙和英年早逝的太子一样是个厚道人,很尊重读书人,也不乐于砍人脑袋。之前出门上朝必须提前交代好后事的日子,应该是到头了吧?

    朝中文武心怀忐忑,隐隐中又带着希望,面上却丝毫看不出端倪。

    经历过风吹雨打而侥幸不死,也没因各种罪名流放充军的洪武朝官员们,很快就会发现,年轻的建文帝比想象中的更加和蔼可亲,更加平易近人。

    属于文官的日子,貌似终于来到了。

    大明朝的读书人,终于可以抖起来了!

    虽然,这段日子着实有些短……

    吱呀一声,宫门缓缓开启,官员们来不及擦去泪水,匆忙间整理衣帽,以品级文武排成两列,由内官指引,鱼贯踏进宫门。

    于此同事,从京城出发的快马接连到达南北各处理驿站。

    补给换马之后,再次出发。

    各地藩王,在外文武,陆续得知洪武帝大行的消息,立刻颁发署令,贴出告示,换上素服,并令家人赶制衰服。所用一应器具衣物皆按照礼部定议,只要有犯忌讳的器物全部收起,不敢有丝毫逾矩。同时下令辖下民匠军商等,一个月内不得婚嫁祭祀,无论男女均要穿着素服,妇人不得妆点首饰。

    京城军民需穿素服二十七日,京外各地,在诏令到达日起,着十三日素服即可。

    官员需停婚嫁百日,京官上朝时要穿着素服,用白布裹住纱帽,腰缠麻布,脚穿麻鞋,穿满二十七日为止。

    若有违制,就算建文帝再平易近人,后果也不会太美好。

    此时交通尚不发达,基本上是陆路靠马,水路行船,遇到山高林密的地方,还要考研一下人的野外生存能力。因此诏令到达各地的时间慢且不说,时间上也各不相同。例如从南京到北平,后世坐火车顶多是几个小时,就算慢车也不过十小时左右。飞机就更快了。可在当下,几天的路程是必须的。

    从北平传到塞外的开平卫,就更慢了。

    当开平卫指挥使司贴出告示,建文帝早已正式登基继位了。

    饶是如此,该走的程序也是必须的。

    卫所中储备的布料不足,一时间无法赶制上万人的衰服,只能每个兵卒先分两条葛麻布带,一条绑腰上,一条绑头上,倒也看得过去。

    孟清和荣升总旗,手下领着五十个大头兵,五个小旗,搁在后世,怎么也算得上一个加强排排长了。可在明朝的边军体系中,仍是不入流的小官,可小官也是官,也得带着手下这五十几号兄弟,表情严肃的排排战,面相京城方向,吸气,呼气,再吸气,预备,哭。

    边军就是边军,哭都是按照鼓点来,不服不行。

    整个开平卫,加上左右前后中五个屯卫,上万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放开了嗓子,其声势,何等的惊人。

    由于交通闭塞,对面的草原邻居还不知道洪武帝驾崩的消息,听到开平卫,全宁卫,大同各卫等地接连传来狼嚎似的吼声,还以为明朝的某个或某几个藩王又打算来一场边-境--军-事-演-习,吓得差点连夜拆帐篷搬家。

    虽说自己也不是什么厚道人,经常想着法的去踹邻居房门,可一旦被踹的邻居比自己更不厚道,更凶悍那就麻烦大了。

    草原上的北元骑兵,无数次的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饶是如此,洪武帝大行之前仍不放心北边这群邻居,曾于四五月间经屡次下诏,令左军都督杨文,武定侯郭英为总兵官,都督刘真,宋晟为副总兵,率军往北平布防,受燕王节制。并联合辽王,代王,宁王,谷王等加强边境防御,时刻警惕北边的邻居秋收时过来打谷草。

    当时,洪武帝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生命将走到尽头,提前为即将登位的年轻皇帝打造了一条坚固的边防。

    但百密一疏,洪武帝错估了建文帝和各地藩王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也没预料到,在他眼中是国之栋梁,负鼎之臣的燕王朱棣,并不打算继续为侄子打工。而年纪不大的孙子也不是善茬,收拾起叔叔来一点也不手软。所谓以德服人和以理服人,都被扔到墙角种蘑菇去了。

    如果他料到了……世上的事,本就没有如果。

    大人物之间的博弈,同此时的孟清和扯不上丁点关系,唯一受到影响的,大概就是沈副千户应下的恩赏要拖一段时日。

    对这一点,孟总旗表示理解,手下的兄弟也没提出异议。

    非常时期,没办法的事情。如今卫所上下都在忙,隐隐之中似有暗潮涌动。孟清和有自知之明,他现在还是只小虾米,明哲保身才最为重要。

    前几日,洪武帝遗诏也颁行天下。

    遗诏中写明,各地藩王留守,不得到京城祭奠。

    燕王是在去京城奔丧的路上接到的诏令,同行的还有北平府各地官署派出的官员。想起自己老爹去世,这些下级都能去致祭,自己这个做儿子却不行,心中难免不是滋味。

    有同样感想的不只是燕王,也包括分封到其他各地的藩王,碍于洪武帝定下的诏令,倒也没哪个藩王敢在此时公开抗-议。

    燕王在路上折返,心里有火气发不出来,燕王府中的道衍和尚再次看到了时机,几乎是一天三遍的开始对燕王进行疲劳轰炸。

    王爷,如您这般雄主英才,应该全身心的投入到-造-反这一伟大事业中来!

    王爷,造-反是有理想有道德有报复的人才能做到的伟大事业!

    王爷,皇帝轮流坐,今天到您家啊!

    平日里,道衍和尚几乎见天的把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挂在嘴边,燕王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说一点心思没有,平白清正是假的,但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远比道衍和尚多得多。

    造反成功,坐上皇位,拥得天下,大善。

    造反失败,一无所有,去见老爹,大大的不善。

    反还是不反?这是个问题。

    就在燕王举棋不定,还拿不定主意时,建文帝朱允炆已经准备帮他做出决定了。

    洪武三十一年七月,建文帝刚登基一个月,周王次子突然密报周王向朝廷图谋不轨,建文帝立刻下令曹国公李景隆率兵奔赴周王封地,二话不说把周王抓了起来。

    很快,周王就因“罪名确凿”被贬为庶人,流放云南劳动改造去了。

    不得不承认,建文帝的确洪武帝的亲孙子,当初流放沈万三,洪武帝选择的也是云南。

    风水宝地啊。

    收拾了周王之后,建文帝没再急着动手,或许也是想看看叔叔们反应。

    周王是燕王的亲兄弟,同父同母,无论怎么看,建文帝此举都和捅了马蜂窝无异。

    这是杀鸡给看呢?

    这下子,就算燕王还有犹豫,也不得不认真考虑道衍所鼓吹的--造--反-理论了。

    进入八月,距离秋收越来越近,北疆诸卫开始进入全面的戒备。

    洪武帝驾崩,新皇登基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草原,今年的打草谷,这些邻居是来还是不来?

    怎么想,都是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些。

    不只来,怕是人头不会少。

    孟清和仍奉命戍守城北十里处的瞭望墩台。

    地堡已经建好,郑千户亲自来看过,对整个工程大表赞赏。卫指挥使徐忠的奏疏已经送出,在送往京城之前,先送到了北平府,放到了有司的案头。

    孟清和同前郎中大人商量过,用野物换粮食的交易可以暂停了。秋后就要麦收,换来的粮食也足够支应弟兄们这段时间的生活,还有沈副千户发下的布匹,盐巴,不需要继续冒险。

    手下多了不少新面孔,及时收手,小心些才是上策。

    而且……

    孟清和直起身,站在山顶,眺望远处,洪武帝大行了,建文帝登基了,他应该认真计划一下,接下来该干点什么了。

    小虾米也有小虾米的优势,不是吗?

    远处卷起一片烟尘,一支骑兵正飞驰而来,瞭望墩台的边军立刻提高了警觉。

    骑兵径直朝墩台而来,待到两百步左右,骑士们一勒马缰,骏马扬起前蹄,踏起一片尘土。

    看清骑兵身上的袢袄和熟悉的长刀,墩台守军才松了口气,一人爬上地堡二层,示意堡顶上的人不必点燃狼烟,是自己人。

    见墩台守军不再戒备,骑兵才继续向前,为首者,正是不久前被授游击将军的沈副千户,沈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