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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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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碗面吃到满头大汗,我洗了脸去厨房料理食材,这季节的菌子其实已经不好了,但是他要点菜,我也没办法,只能趁他慢悠悠走过来厨房门口围观的时候提醒他:“我要一张工笔画。”

    刚才垫面的宣纸上他在画工笔花鸟,已经画得不错了。也亏我眼尖,不然再问他要油画肯定就被敷衍了事了。

    “啊?”他又想装死:“你要工笔画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给不给?”我停下了料理螃蟹的手。

    “给给给。”他很没志气地答应了:“你再加两道菜,等会有个壕要过来买画。”

    能被叶家小少爷称为壕的,估计在整个北京都排得上号了。

    “你不是不卖画吗?”我学他的口气:“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叶宁懒洋洋点了一支烟。

    “别说了,”他用手指揉着额头,一副头疼样子:“安安快生日了,我想送点东西给他,什么都买不起,我在燕莎的会员都要销号了,穷死我了。”

    看他这种二环内住着复式楼的人哭穷,也是人生一大乐趣。

    “等会中饭几个人?”

    “四个。你我,一个壕,还有一个帮我卖画的,上次你见过的,尚晓嫣,喜欢吃醉蟹那个。”

    “醉蟹来不及了。”

    “加两道西餐就行了,他们都留过学的,壕上个月刚回国,跟安安是校友,他家就是……”

    “行了,你别啰嗦了,出去画画吧,十二点开饭。”

    我打了个电话给全乐福的经理,全乐福是赞助我节目的连锁超市,生鲜还不错,虽然这两年越开越大,但是基本可以确定跟我们节目关系不大。负责对接节目组的是总部一个经理,叫刘茂,人很和善,我有时候买一些新鲜材料都是通过他,我买的东西都贵,也不会吝啬送货费,他准备的材料也好,合作很愉快。有次我要的急,他手下人没空,还是他亲自开车送过来的,我顺便请他喝了顿酒,算是在节目之外有着心照不宣的私交。

    这次我要的五只龙虾也是很快就到了,打电话时我把店里的海鲜问了个遍,又要了一点扇贝和配菜香料,我做菜是野路子,又没什么名气,中西餐混合着上也不丢脸。

    其实处理龙虾远比大闸蟹简单,瞄准龙虾脑一刀下去,扔进热水里,两分钟捞出来,趁热扭断虾尾,我向来只要虾尾和大鳌的一点肉,有虾膏也弄一点虾膏。

    上次去扬州吃面,大大小小面馆吃了数十家,还是没学到三虾面的配方,看来只能借着节目名号再去一趟了。下个月去问问策划,什么时候做一期扬州的外景。

    我做饭向来快,四个炉子同时开火,炖汤的炖汤,黄油煮龙虾,一边用平底锅煎芦笋做配菜,菌子在泡发,羊肉水煮,烤箱里还用锡纸裹着剁椒酸菜鱼。叶宁隔一段时间就推门过来看,好在我早有准备,早上那碗鳝丝面特地给他装了一大碗,他就算有心偷吃也吃不下太多,只吃了两块扇贝。

    十二点菜已经出得差不多了,我在煎扇贝,西餐常用扇贝做前菜,我知道叶宁这家伙等着这笔卖画给壕的钱给他的姘头夏淮安买生日礼物,所以也没炫技,扇贝龙虾都是无功无过的西餐,洒了点奶酪碎,摆盘照搬某个米其林三星店的标准图,反正一上去就吃下肚了,也没人会来找我麻烦。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往桌上摆火锅,我去了趟韩国学会韩式火锅的摆法,把材料处理得整整齐齐在锅沿上围了一圈,听见开门声就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救了我。

    玄关处站着的,除了见过一次的尚晓嫣,就是上次我在付雍的小洋楼见到的金丝雀“charlie”。

    我扔下火锅就跑进了厨房里,反应之快,估计他只来得及看见我的残影。

    我不可能看错,就算他穿上衣服我还是认得,就是那个吃了我一盘子东西的人。

    但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被叶宁称为壕的人,会需要被付雍睡?

    我吓了一额头汗,心里已经知道自己当时认错了,但又有点侥幸的念头。把厨房门打开一条缝,趁叶宁拿着两瓶酒从门口走过去,连忙朝他“pisipisi!”

    “怎么了?你怎么……”叶宁很没眼色,还要嚷,被我一把捂住嘴,拖了进来。

    他被我按在厨房墙上,一脸茫然,双手还很配合地张开了。

    “我问你,外面那个壕是不是叫纪容辅?”

    “是啊,”叶宁眯细眼睛,笑起来:“怎么?你认识他?睡过?看不出来啊林睢……”

    “滚蛋,”我松开他:“他家有钱还是你姘头家有钱?”

    “半斤八两吧。安安去s城了,他家是这儿的,很厉害,当初我爷爷还是他爷爷的下属呢。”叶宁一脸八卦:“厉害啊你,林睢,这种低调的老家族你都认识,怎么?骗了人家财还是色?别躲着啊,来来来,我带你去打个招呼……”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往厨房外面拖,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在我顺手拿起一把主厨刀扎在砧板上之后,他识相地停了手。

    亏我还笑苏迎傍大款傍得不专业,原来我自己才是有有眼不识泰山。怪不得我当初觉得他态度礼貌却疏离,还以为是他进max晚不认识我,原来他是把我当成上来玩偶遇的小明星了。

    真是。

    我还特地准备了四份餐盘,扇贝也已经送上去了,都是四份。装死都装不成了。看叶宁这混蛋一脸笑容,也不会帮我瞒。

    厨房里气温高得很,炉子上的火没关,水蒸汽云遮雾罩,我做了几个小时菜,样子可想而知。热出一身汗,衬衫皱巴巴,头发丝里都是油烟味。叶宁的朋友我都不认识,以前也并不介意在他们面前当个不修边幅的厨子。

    但是纪容辅……

    越是丢了脸,越是想找回来,结果只能丢更多的脸。我当初说苏迎的话,现在一字不差应在自己身上,真是报应不爽,让我嘴贱。

    我揪住了叶宁衣领。

    “我现在要你做一件事,”我把他按在墙上威胁他:“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现在必须出去,把纪容辅和尚晓嫣带去你的画室,你必须表现得非常淡定,就像这是你的突发奇想一样。然后你要让他们在画室呆上十分钟,之后再出来……”

    “可是,”

    “没有可是,”我放狠话:“要是出错,你以后就别想吃到我的菜了。”

    叶宁嬉笑着的眼神顿时严肃了起来。

    “好的,保证完成任务。”

    “好,你现在出去,在厨房拖太久他们会起疑。”我把他推到门口:“对了,我要借一套你的衣服穿一天。”

    “穿那套dior的衬衫,有领带的那个,那个领带就是解开的设计,别系。我还没穿过呢,本来准备用来跟安安约会的,保证你一露面就帅得惊天动地……”

    “闭嘴。”我把他扔了出去。

    -

    叶宁出去后不到半分钟,我就听到了移动椅子的声音,显然他行事毫无章法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就算吃饭前突发奇想要给人看画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从门缝看见画室的门关上之后。扔下围裙,一阵旋风般冲进了叶宁卧室。

    他卧室的灰色调我很喜欢,不过现在没时间欣赏,他衣柜倒是整齐,我第一时间找到那套衬衫,冲进浴室。

    洗澡带洗头发,我只用了七分钟,等我穿上衣服,开始在镜子前面吹头发的时候,饭厅传来了落座的声音。

    叶宁这家伙真是个废物,十分钟都拖不到。

    当然也不排除他本来就急着看好戏所以放了水的可能。

    我宅了半个月,头发也没剪,对着镜子抓了两下,总觉得还有一丝油烟味,拿起叶宁的香水喷了一下,还好是森林调的。我脸窄,下巴尖,出了名的没气场,看来是怎么也洗不脱“想上位的过气艺人”的形象了,只希望今天能找回一点场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推开了卧室的门,朝餐厅走去。

    “林睢!你出来了!”叶宁这混蛋向来擅长卖队友,纪容辅还没看见我,他就开心地嚷了起来,刚才在厨房没注意看,叶宁今天倒是收拾得人模狗样的,还穿了个两件套,看来是真的等着卖画的钱。

    纪容辅背对我坐着,已经脱了外套,里面的浅色衬衫看起来也价值不菲,肩宽且平,钻石袖扣,袖子挽起,露出手腕上的黑色机械表。

    要是当初他身上穿了衣服,我也不至于认错。

    他听见叶宁的声音,也回过头看。他的头发不长,墨黑,露出非常英挺的额头和眉骨,仍然如同当初一样俊美到极致,看见我,唇角勾了起来,朝我点了点头。

    看来是不准备点破了。

    我也点了点头,走到桌边坐下。叶宁急着看戏,早替我拉开椅子。

    “我就知道今天的菜是你做的。”尚晓嫣和我也是认识的,笑着夸我:“叶宁真是会吃,每次都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反正我的画都是林睢的。”叶宁笑嘻嘻朝我抛飞眼,我没理他。

    早知道就做全西餐了,这一桌中不中西不西的混合菜系,更加坐实了我当初连厨师都不认识就敢在他面前卖弄的形象,还有那牛肉鞑靼……

    脸皮厚如我,这时候也觉得耳朵发烧。

    扇贝调味淡了点,也说不定他口味偏淡。

    我正揣摩着,忽然闻见一丝油烟味,还以为自己没洗干净,抬头看见叶宁正迫不及待把火锅沿上的金针菇和肉卷都扒下去,他家的空调常年在二十度左右,夏天吃火锅也没压力,冬天也是二十多度,坐在壁炉前吃冰淇淋。

    “林先生的菜做得非常好。”我右边忽然有人轻声说。

    我抬头,看见纪容辅带笑眼神,他笑起来总有种云淡风轻味道,面相是有道理的,我早说过他面相清贵,比齐楚还端正,怎么那时候就猜不到他身份。

    何况对视一眼就躲开也太心虚了,反而坐实了我当初想借他上位的嫌疑。

    “我去把龙虾端上来。”我再次说错话。

    但是龙虾再不上菜确实要老了。

    厨房里更热了,我摆开四个盘子,把龙虾装盘,用芦笋支起来摆盘,勺子舀一勺白色酱汁装点,这手法肯定会被他看出来是照抄的,西餐厨师最忌抄菜式,但是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需要帮忙吗?”

    我吓了一跳,勺子险些掉下来。

    简直成了只惊弓之鸟。

    他站在厨房门口,衬衫与西裤掩盖了他当初的好身形,仍然显得肩宽腰窄,整个人修长无比,苏迎那女人只知道夸陆宴身材好,这才是真正的身材好到极致,而且气质明朗耀眼,笑起来更是让人无法直视。

    他的眼睛让我想起那年去青岛拍海鲜,赶早市,凌晨四点的天空,一轮红日缓缓从海平面升起来,波光粼粼如同一地宝石,最后朝阳终于跳出水面,照得天地间一片金光灿烂。

    不是被上帝眷顾的命运,哪里会有这样坦然的眼神?

    “你端这两份吧。”我指挥他端盘子。

    他也不介意,端起两份龙虾走在前面,背部线条舒展好看,我一辈子也没有这么漂亮的平肩,只能羡慕这些正装穿得好看的人。

    尚晓嫣笑容满目,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双手交握的样子十分可爱。遇到这等人,连平素性格强硬的职业经理人也露出了女儿心态。尚家家境还算不错,尚晓嫣长得漂亮,灿若玫瑰,可惜他这种家族,估计只能娶门当户对的人。

    叶宁看见龙虾,眼睛都放光了,只差挥舞刀叉,我忍不住教训他:“你注意点吃相。”

    “这么好吃,我还注意什么吃相。”他磨刀霍霍,故意切下一大块龙虾,用叉子在我面前晃晃,学我在那个美食节目上的腔调:“煮龙虾时用黄油,可以让龙虾肉无比顺滑……”

    看来他说饿了时就看我节目下饭,也不是开玩笑。

    我从自己盘子里切了截虾尾给他。

    “吃你的吧,就你话多。”

    -

    叶宁说做两道西餐,我真就只做了两道西餐,剩下的全是酸菜鱼之类的地道中餐,菌子火锅也没准备公筷,叶宁说他刚回国,应该是吃不惯的,但是他礼节无可挑剔,我们吃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喝着汤,静静看着我和叶宁斗嘴。

    尚晓嫣应该是对他有意思,一直在试图拉“纪先生”聊天,他也彬彬有礼地回应,我见惯了付雍章文彬那种衣冠禽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真正“礼出大家”的子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想必他私生活也不会像付雍他们一样糜烂。

    就是不知道他这种光风霁月的人,要是在家族安排的对象之外又遇见了真正喜欢的人,该如何处理。

    他对尚晓嫣的应对礼貌而疏离,想必是不想给她多余的希望。

    我忽然想到,他如果有姊妹,应该也会是这样温润而明朗的性格,更加美艳而庄严的长相,这样说来,他以后的联姻对象应该也跟他一样棋逢对手,应该不存在感情上的问题。

    毕竟人是更倾向于喜欢同类的。连付雍那种变态正经起来都能讲出一口流利法语,品酒绘画小提琴信手拈来,祖辈的基因加上后天的教育,他应该远比我想象的优秀。

    叶宁拿了白葡萄酒来配海鲜,瓷瓶装的清酒是他姘头夏淮安上次从日本带回来的,他的姘头我也见过,和纪容辅是一类人,只是性格冷漠,话不多,这才是他们那个阶层该有的样子。

    我的酒量其实一般,玩了这么多年音乐也没练出来的,当年有段时间我混在摇滚圈里玩,玩电吉他,大杯大杯喝酒,深夜醉倒在街头,都是苏迎一夜一夜沿着酒吧街一路找过去,把我捡回来的。

    叶宁酒量不比我好,自制力还差,也就趁他姘头不在嚣张一会儿,开心地跟我碰杯,他向来是三杯倒,我让他慢慢喝,自己就着羊肉喝清酒,这酒甜丝丝的,但是后劲足,我上次还险些喝醉了。

    -

    “人生得意须尽欢,”叶宁不过喝了两三杯,眼神已经飘起来,躺在椅子上发酒疯:“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莫使金樽空对月。”我松开他揪着我衣领的手,把他的杯子放回桌上。

    “那些不用收拾,他佣人等会就来了。”我告诉尚晓嫣。

    叶家断了他经济,却又狠不下心,他妈妈还特地拨了个佣人给他用,每天准时准点报道,以前还管做饭,但他吃得不准时,怕佣人回去告状,就不让她做了。

    “我留下来照顾他吧。”尚晓嫣主动提议道。

    她条件也颇为优越,家境好,工作能力强,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自己的画廊,而且眼光好,手腕也不错,对叶宁的要求几乎是无条件满足,整个北京只有她能拿到叶宁的画,只要叶宁这家伙一直画下去,她以后前途无限。

    这样的人,其实也是主动出击的猎食者,刚刚吃饭的时候她频频试探纪容辅,得到的回应不甚理想,自然也就不再执着了。

    “等叶宁画好之后,我会亲自把画送去纪先生府上的。”她客气地对纪容辅道。

    “好的。”纪容辅与她握手。

    我回到厨房收拾自己的刀具,我喜欢用德国刀,做菜都是自己带刀来,让他知道我其实是个厨师也没什么。

    “你开车来了吗?林睢。”尚晓嫣忽然在客厅高声问道。

    “开了。”

    “纪先生的司机出了点意外,没法送他了,你又喝了酒,让纪先生开你的车送你回去吧。”

    -

    纪容辅的车开得很稳,也可能是照顾到我喝了酒,毕竟付雍他们当年都是有名的飙车党,他没道理独善其身。

    但是我总觉得他不一样。

    冷气打得有点低,车里安静得过了分,有点尴尬,我顺手开了音乐,谁知道上次载过叶蓁之后就忘了换cd,一出来就是自己的声音,我连忙关了。

    今天真是一路错到底,怎么做都显得刻意。

    纪容辅很有涵养地没有“拆穿”我,而且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你唱歌?”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大概酒意上头,还在试图撇清。

    搞不好他会以为我想搭上他然后重新回去唱歌。

    我知道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仍然忍不住地充满恶意。这样想有种卑鄙的快意,仿佛把他跟我拉到了同一水平线。

    他伸手,又打开了音乐。

    但凡我脸皮薄一点,这时候就该撞死在车窗上。

    这cd是我给叶蓁录的小样,她音域偏高,我没想到这cd还会有外人听到,用假音唱了整个副歌,效果实在有点诡异。唯一的安慰是这首歌没写完,副歌有段部分是哼唱的,还带了吉他音,我对自己的吉他还是有自信的。

    “唱得不错。”他再次礼貌性地夸奖我。

    我再也忍不下去,又关掉了音乐。

    “这不是我的歌,”我徒劳地解释:“我给别人写的。”

    “写得很好。”他恰当地表达了他对我歌声的态度。

    我只好转脸去看窗外。

    酒意渐渐弥漫上来,其实人体很简单,一个载体而已,和机械没什么区别,装进去什么东西,就会有什么反应。吃到好吃的东西就开心,喝到酒就愉悦,吃冰就凉爽,大冬天呼着白雾,坐在路边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钝,加几滴辣油,整个人都暖得像一团火炉。搞我们这行的多少会反思自身,生活方式和普通人有些差别,这才做出和自己性格相衬的作品。我选择了封闭和美食,写的是无病□□的都市小情小爱。元睿选择了辽阔的草原和原始生活般的苦修,现在就在复兴粗犷大气的民乐。

    林小白选择了小剧场,陆宴选择了影视圈,更多的人选了酒精,选了□□……

    我想把自己剖开来给他看,却发现皮囊之下的自己乏善可陈。我迫切地想证明我不是个亟待上位的过气艺人,我比他们多了点什么。

    但我其实什么也没有。作品,态度,信仰,一无所有。

    他直接送到我家楼下。

    “你把车开过去吧,改天还我也可以。”我不想让他误会我在要他联系方式:“放我楼下就行了,钥匙放信箱里。”

    他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听到我说话,转过脸来看我。

    午后阳光明亮,大叶子杨树在车前盖上撒下大片阴影,他的眼神温润如墨,我才发现他的瞳仁在阳光下是非常漂亮的淡琥珀色,只一个眼神就让人心旌摇晃。

    “我走回去就好了,”他平静笑道:“我就住在附近的酒店。”

    挺好,有家不住住酒店,也算是一种情趣。

    我一败涂地,不想再说话,拔了钥匙下车,连再见都懒得说,转身上楼。

    嘴贱果然有报应,陆宴大仇得报了。

    -

    我小时候也住家属楼,跟我阿姨姨夫一起住,我爸是个混混,我小时候就欠了赌债然后跑了,从此没再回来过。六七岁我妈改嫁了,怕我找过去,连我外婆都没告诉地址。我外婆带我到快十岁,我阿姨没生孩子,把我带过去,想收养我,结果我一去她就跟母猪下崽一样,一口气生了三个。

    他们都是小职工,人人都以为城市好,农村贫瘠,其实农村里至少有山有地,城市里的人穷起来,才是真正的无立锥之地。一层筒子楼可以住四五户人家,在楼道里做饭,每家有几块蜂窝煤都要每天数好,真是一块布头一片草纸都有它的用处。我阿姨兼有小市民的市侩和农村的刁蛮,我姨夫更上一层,他们从第一个孩子出生就致力于让我明白我在家里的位置是底层,还好他家没有剩饭养狗,不然我的顺位可能还在狗后面。

    说起来,我和哈利波特的区别大概就只有一封霍格沃茨的入学通知书而已。

    这种环境下长起来,我本来应该长成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的。可惜我从小性格阴沉,精通卧薪尝胆之术,我姨夫爱好喝酒睡觉打老婆,老婆打完还没消气就打小孩,我一般会避其锋芒,有次不小心撞到枪口,被他一个耳光打到鼻血直冒,耳朵嗡鸣了一整天。我记得我当时还找了棵树在上面刻字,我小时候就很有志气,哭都不出声,一边掉眼泪一边咬牙切齿地刻:我要报仇!

    真是中二度爆表。

    我有时候做梦还会回到小时候,醒来之后还是觉得那种无力感弥漫全身。我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首歌就是那时候写的,叫做《街灯》,给叶蓁唱了。

    “若有时光机,我愿穿回过去伴你入睡。

    ……

    但谁会伴我入睡。”

    刚刚在车里,有一瞬间,我忽然想唱这首歌。

    但搞不好纪容辅以为我是想睡他。

    真是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