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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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这瓶珠粉茉莉膏每日清晨傍晚各抹一次,完后,搭上这一小罐百花玉露水,都是滋补肌肤,润色生亮的良方,定能让姑娘更娇美上几分。”

    墨发漆黑,白袍似月的俊逸男子浅笑温文,纤长素白的的指间挟带着他方才刚刚提过的两样物品,轻轻落在柜台对面,虽然细细拿纱巾蒙住面部,却依旧能够看出俏脸泛红,不胜娇羞的二八少女身前。

    少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那物什放入贴身携带的小囊中,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垂下头笑言道。

    “也不知道公子究竟是往这些妆品上施了什么妙法,自从用过一次后,每每揽镜自照,便觉得自己似乎比之以往俏丽了不少。若说是错觉的话,便是小女子的几个朋友也啧啧称奇过,公子的一双妙手所制之物,仿佛都跟着沾上了仙气,显出不凡来。”

    “倒是姑娘言重了,长苼是再平庸不过的俗人一个,又何来仙气一说。”

    男子似是因为少女的浅稚语言而忍俊不禁,唇角绽开的笑意愈发明显,双眼也弯成漂亮的月牙形状,刹那间绽放的风华便堪称绝世,直叫不时抬眼偷偷打量他的少女脸上发烧,一颗心也似小鹿乱撞般停息不下。

    “在下的这些妆品再如何神奇,所达成的功效也不过锦上添花,姑娘的颜色乃是天成天赐,长苼起到的功效根本微不足道,这般夸赞,实在惭愧。”

    “……公子……公子所言……我……小女子这就告辞了。”

    原本鼓足的勇气在对上那双明镜般通透安宁的眼眸时忽然如同漏了气的风箱,她猛得抬手以袖掩面,借以遮掩那连纱巾都无法掩盖竹的火烧之红,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去。

    顾长离眼见那小姑娘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地跑远,还险些在店门口被门槛绊倒,直到确认人已走远不会再出事故后,这才放下心来,对着身旁打着算盘记账的丫鬟飞烟说道,“这小姑娘倒也有趣,似是有些迷糊过了头。”

    埋头陷于算经之中的飞烟忽然抬眸斜他一眼,叹气道,“老板你才是当真迷糊。”

    “???”

    闻言顾长离一怔,颇为疑惑,“这又如何说起?方才那位楼小姐虽然不曾真正露脸,但观其仪态身段,即使不算绝色,也是上上姿容,我的那些胭脂水粉能够为她的颜色增添多少,不过寥寥,难不成还是我说错了?”

    “所以我才说老板糊涂。”

    眼见一句两句话内解释不清,飞烟索性把手里握着的毫笔一放,抿嘴言道,“那位楼小姐的言外之意,哪里是指老板你的妆品奇效——这楼家可是十里八乡闻名的豪绅世家,什么样贵重的水粉妆品没用过——既见公子,云胡不喜?楼小姐十有八成是喜欢上老板你了。”

    “恁得这般多嘴。”

    顾长离顺手拿了柄戒尺敲敲她的脑袋,止了她的话头,心中感叹。

    如今他所处的世界,礼教大防,男女之分,甚是喧嚣罔上,这般流言蜚语一旦传出,没来由损了她人清誉,甚至碍了姻缘,可是大大的不美。

    “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

    飞烟摸着被敲得有点小疼的脑门,不满地嘟囔着抱怨,却顿觉脊背一寒,像是被什么凶猛的大型野兽盯上般汗毛直竖。

    顺着那道让她极不自在的目光看去,她毫不意外地看见一张写满了“你这个混蛋快给我闭嘴”——诸如这样言语的脸,那人眼底的愤怒气氛几乎就快要流出来一般,压抑而沉凝。

    她砸吧砸吧嘴,一点都不怵地直接回瞪过去——当真老板的面,就算给这家伙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造次。

    像她的老板这样又温柔又和气的人,好看得不像真人也就罢了,既能做得一手好胭脂好妆品,又知书达理,不仅没有一般店家克扣剥削下人的陋习,还经常同她们说笑讲些小故事,除了有时间太过单纯傻气外便再没有其他缺点,简直就像阖该放到祭坛上供奉起来的神仙。

    就算不是高高在上断绝凡情,那也应该找个漂亮温婉的好女子,白头偕老,平安喜乐,一生顺遂,怎么能便宜这个呆头呆脑,一眼看上去就不怀好意的可疑家伙?

    顾崖生可不知道自己眼中可以一指头摁死的小丫头片子正在各种腹诽吐槽他,在他简单而直接的脑回路之中,只有一个明晃晃而叫人忧郁的念头。

    ——长苼越来越不亲近他了。

    自从他和长苼一路跋涉,餐风露宿地从那出险隘崎岖的小路离开崖底,真正回归人群后,他们之间的距离愈发地遥远。

    他看着长苼拿出了一种名字叫做“银子”的东西,于是他们很快就有了大而漂亮的住处,他辛辛苦苦打扫装扮的树屋或是洞窟便成了昨日黄花;有了婢女有了小仆,之前每天惯例地洗衣做饭也全都无需再插手。

    ——明明以前只要有他就可以了。

    他能够给长苼采果子,打猎物,打扫房子,洗衣做饭,长苼做胭脂的时候能端茶倒水,他还能跑去很高很远的地方给长苼摘来最好看最珍惜的花朵,可是长苼说他不需要。

    他可以把所有的,自己拥有的,或是能够得到的事物都交给那个人,仿佛这样他就是有用的,便不会有被抛弃之虞。

    但是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所能给予的太少,而那个人值得更多。

    崖生忽然觉得非常惶恐。

    呆呆地面对着自己一笔一划临摹而成的清隽书法,他的心底蓦地生出一股陌生又饱胀的感情。

    离开那片困居许久的崖底时,长苼曾经同他说过,“接下来你所要世界,将和以前截然不同。在林间的生活,所有使人受伤夺人性命的危险威胁,全都浮于表面,毫无掩饰,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活得风生水起肆无忌惮;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真正可怕而深沉的攻击,潜藏在人心,埋伏于暗处,不发则已,动若雷霆。”

    “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每个人都要付出许多。”

    “即使是这样,你也想和我一起离开吗?”

    “长苼要去哪里,崖生就去哪里。”

    自己当时的回答,他也依然深刻清晰地记着。

    但是现在他觉得不开心,不乐意,不甘愿。

    当然,他绝不是后悔当初做出的抉择,那是他迄今为止做出的最正确的判断。

    他只是单纯的……不乐意看到长苼要讨好那么多人。

    每天都要虚伪地笑着——虽然看上去温柔,但是一点都不开心——地应对那些自己并不乐意接待的不速之客,那些眼神怪异的人,那些言语刺探的人。

    明明自己可以动手把他们通通打发出去,但是他很清楚那样会给长苼带来更大的麻烦。

    很久很久以后,崖生回忆往昔,这才恍然惊觉,原来那时在心底流动的陌生情感,是一种名为“欲/望”和“渴求”的事物。

    他想要更多,更多。

    ——更复杂,更加现实的东西。

    足够让长苼只对想笑的人笑,想哭的人哭,不会再受到任何胁迫或是再做出任何妥协的力量。

    这就是他要追求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