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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企里面的规矩太多太多,企业文化和台企、欧美企业等全不相同。日企内,部下和上司说话必须用敬语是一定的,上下班之际,和上司要打招呼。上班时说早上好,下班时说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上司外出,要说一声:您出去啦!上司回来,再说:您回来啦!

    电话铃响超过三声才接时,一定要先道歉才行,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而打电话给人家时,第一句话不是请帮我找一下某某某,或是请问你是不是某某某?而是要先自报家门,告诉对方自己是哪个公司的谁谁谁,然后才能说事情;请求别人帮忙之前,一定要再三打招呼:“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如果是女职员的话,可能还要多出一件事情来,就是要帮上司端茶倒水泡咖啡。

    五月日语学了这几年,日剧看过不知多少,在赤羽的时候受美代耳濡目染,使她养成了待人接物面带微笑,礼貌用语从不离口的习惯,所以,日企内的这些基本常识对她来说,根本不用刻意去适应,才工作了几天,就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一辈子似的。

    只有一样,她不喜欢给人泡茶端水,大概是潜意识里厌烦透了从前做服务员时所做的那些工作,所以总经理秘书米莉交代她每天要给泽居晋泡茶时,她答应下来,却迟迟不愿付诸行动。泽居晋也没有支使她或是有任何不满,他每天都是自己去食堂买两瓶三得利无糖乌龙茶,上午一瓶,下午一瓶。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大概三五天。直到某一次,五月听他看他和别人说话时,眼睛又不知不觉落到他的手指上,看他五指交错,飞快敲击键盘,然后又被他发现,颇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恐怕自己这个举动会养成习惯,被人当成痴汉来看,于是就命令自己:不许再看过去。

    然后就转移目标,转而看他桌角处随意叠放的几份经济报纸和杂志,以及杂志上的一张卡片。研究完报纸,再去看杂志的封面人物和卡片上的图案。和泽居晋说话的人走了,她正看得出神,竟然没有察觉。泽居晋看看她,再瞄一眼卡片,忽然问:“喜欢?”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却像吃错了药似的,先是摇了摇头,后来点了点头。他好像又问了一句:“很想要?”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颇觉尴尬,却又一次傻傻点头。

    他把卡片往她手边一推,说:“送给你,拿去吧。”

    她本该推辞的,但是自己已经点了头,终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卡片拿在手上,呆了几秒钟,不知道是该还给他好,还是收下来好。想一想,还是决定还给他,再向他解释一下,自己其实并不是想要他的这张卡片才死盯着不放的。

    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有手机铃声响起,因为她站在边上,他就离开座位,远远避开她,一旁接电话去了。她讪讪的,拿着卡片,也转身走了。午休时,把卡片拿出来研究,卡片正面只有“久光百货”这几个字,其他的没看出来什么。

    她想,原来是久光百货的积分卡。钟五月,你疯啦,你连人家积分卡都要,要来这个干什么?没用不说,会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肯定以为你在赤羽经常收客人小礼物,以至于养成了贪小的习惯。可是刚才错过了拒绝的最佳时机,这个时候再拿过去还给他,肯定以为你嫌弃是积分卡,没什么实用,所以才不想要,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没有办法,只好收起来,经常拿出来看一看,顺带着悔恨悔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一到他面前就头脑不好使,举止失措,三五不时地闹闹笑话。

    下一次去找七月,乘地铁经过静安寺,心念一动,就下了地铁,去久光百货逛了一逛。在久光的地下超市里挑选了一篮子合七月口味的进口零食,结账时,拿钱和积分卡出来,特意叮嘱了收银员一声:“请给我积分哦。”

    收银员接过去,正反面都瞅了一瞅,说:“小姐,你这个是储值卡,里面有整整一千块呢。”把钱还给她,“有卡就不用现金了。”

    她当时就气哭了,气自己,恨自己。结好账,坐在久光百货门口,一边往嘴里塞巧克力,一边揪自己的头发。恨得不行。从小到大也没占过人家一分钱便宜,结果却跟中了魔似的,莫名其妙就接受了人家一千元的购物卡。而且还是他,知她底细的那个人。这下好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更立体更丰满了。

    头发揪得乱七八糟,半板巧克力吃完,她又冲回超市内,花了半个小时,挑选了进口象印保温杯一只,细瓷马克杯一只,另有进口红茶及冻顶乌龙茶各一包。一千元花了精光,一分不剩,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茶杯拿回家冲洗好,第二天带到公司,泡了一杯乌龙茶,连茶叶一起送到他的桌上。他有些不解,对她看了两眼:“给我的?”

    她点点头,本想说不好意思的,并向他解释那天只是头脑稍微短了一下路,虽然在他面前经常失态闹笑话,但自己其实不是那种人。

    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也没再问什么,只说了一声知道了,谢谢。然后,第二天就没再去食堂买三得利乌龙茶了。再然后,他的两只茶杯和茶叶就归她管了,每天早上过来,拿过去洗好烫好,泡上一杯红茶或是乌龙茶送过去。

    她已经从头到脚,完完全全成了一名日企女职员了。

    月末,因为要结账赶报表,财务课成员全体加班到晚八点。肖系长已经打电话给五月的前任吴老板的餐厅过去预约了座位,但到晚七点的时候,吕课长就开始乱叫肚子饿,从抽屉里掏出几包饼干发给大家吃了,仍觉不够。

    一个电话打到食堂,没出五分钟,食堂厨师黄栋梁就拎着两只大马甲袋送下来,有酸奶水果以及各种菜包和蛋糕。他还亲亲热热、黏黏糊糊地抱怨说:“吕老师你怎么不早说,我不知道你们财务加班,要是知道,我怎么也要准备几个热腾腾的小菜!”虽然是抱怨,语气里的那股子殷勤劲儿、巴结劲儿让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五月拿到的酸奶和小蛋糕比别人要多两个出来,原来他还记得。五月不好意思,对他连说几声谢谢。黄栋梁笑嘻嘻地问:“还要吗?要的话,我再拿下来给你?”

    五月笑着摇头。他又殷勤发问:“那你喜欢吃什么?下次我特意给你做?别笑呀,我们食堂财务一家亲,只要你开口,哪怕是煎饼卷大葱我也能给你做出来。”

    五月一口酸奶险些从鼻子里呛出来,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虽然是山东人,但平时不吃大饼卷葱,谢谢。”

    八点,财务工作结束。肖系长领着几个人去吴老板餐厅吃饭,泽居晋继续留下来工作。日本人热爱工作闻名于世,津九的几个日本人真正是把公司当成了自己的家。这几个人每天最早进公司,而晚上至少要到九点以后才会离开。大家习惯成自然,所以只向泽居晋打了一声招呼就走了。

    五月随着大家出了办公室,半途又悄悄溜回去,走到他办公桌前,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轻声问:“对了,泽居桑可需要吃点什么东西?我去食堂给你拿下来。”

    他仅撩了一下眼皮,转头就去看他的电脑屏幕去了:“谢谢,我不需要。”声音一如他平时的礼貌客气,透露着几分淡漠疏离。

    他这个时候的样子,用肖系长的话来说就是假,装,虚伪,表面客气,内心冷漠。她上次给施总老婆翻译了一下洗面奶的说明书,人家还夸她“小姑娘有眼力劲儿,有前途!”呢!

    五月暗暗怪自己多事,脸不禁红了红:“哦,知道了。”

    转身要走时,他在身后又说:“请去帮我倒一杯温水来,谢谢。”

    在茶水间冲洗他的马克杯时,她心情不自觉地又好了起来,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想:钟五月,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有点出息行不行?

    吴老板的西餐厅距津九不到两百米,出门走几步路就到。这一带大都是工厂,工厂通常都设有食堂,他家的生意注定好不到哪里去,顾客也就局限于周围公司内不爱吃食堂的高管们,偶尔要送送外卖才能维持餐馆正常运转,不致关门大吉。

    一顿饭吃下来,五月看他西餐厅冷清,实在很想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会辞去津九的工作来开这样一家餐厅?难道真是钱多任性吗?

    当然,她只是想想而已,毕竟和人家还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因为她是一群人里唯一的一个女孩子,又会喝两口小酒,吴老板难免就多留意她几眼。她这人藏不住心事,从一进店门,两眼就写满了问号。吴老板觉得好笑,就搬了个椅子坐在她旁边,问:“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辞职开店?”

    五月被他看破心事,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腼腆笑笑点头。吴老板也跟着笑,和她说:“在哪里工作,拿多少工资,体不体面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开心不开心。我现在就很开心,每天坐在收银台里看看金庸古龙,或是和店里的小姑娘们开开玩笑,这种日子就是我的终极追求。”

    这人年龄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说出来的话却有种看破红尘的豁达和禅意。五月听后,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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