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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的事情本来让安娜的心里有点儿犹疑, 她毕竟是个女人, 比之男性的粗犷和浑不在意,内里总是多了一丝敏感, 但卡列宁的劝慰又让它们被打消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和舒适感,炎热的季节里面, 像是消暑的瓜果一样, 让人觉得畅怀起来。

    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夫人们在五月的时候就等不及骚动了起来, 更别提这场即将拉开序幕的盛大舞会。

    香粉、蕾丝缎带、各种配饰,在夏季的热风中也渐渐地从橱窗里面飞到了女士们的珍藏目录中。

    卡列宁不能说没有关注到这些现象, 可从前,这些现象对他来说不过是更为实质性的指代,是一种阶层的消费习惯, 而并非单独地归类为一个女人。

    但是,这位政府官员毕竟给自己找了一个不那么喜欢遵守规矩, 喜欢沉默的秘书,于是这天早上,在即将下班的时候, 那位穿着精神且得体的秘书先生多嘴问道:“明天就是舞会了, 您送了点什么东西给您的夫人吗?”

    “舞会”, “礼物”,两个字眼在卡列宁繁忙的脑子里转了一下, 然后缓慢地凝合成了一个问号。

    斯留丁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呀, 作为秘书, 他除了有时候有那么点坏脾气和固执之外,他是具备了秘书需要的一切敏锐的观察力,在某种程度上,像斯留丁这样的秘书才能正好弥补这位官员先生身上所欠缺的那么一点不完美。

    “一般来说作为新婚夫妻,特别是这么重大的舞会,夫人们为了自己的丈夫打扮自己,在这种社交场合为丈夫们争抢一些话语权,我想,做丈夫的总不应该只是埋头处理文件,然后全让自己的妻子去考虑吧。”斯留丁笑着说道。

    这办公室,或者说整个部门里面,敢这么放肆地和卡列宁说话的,怕也只有这位先生了。

    “需要我为您准备吗?”他看到自家上次垂眸沉思的时候就提了一个建议,但嘴角的笑容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我想还是您亲自准备更好。”他忍不住说道。

    “嗯。”

    卡列宁没有多做争辩,尽管他理解这其中的打趣意味儿,但他也深深地明白同斯留丁争辩的后果。很大一部分只是无谓的浪费时间,而他必须留出更多的时间来思索一下什么礼物会更适合自己的妻子。

    “我去过一家店铺,有个人长得和您夫人非常相像。”斯留丁随口说道,并且报了地名。

    卡列宁听了,拧了一下眉头,他知道那里。

    “也许您可以去看看,那里的珠宝首饰非常不错。”斯留丁还是提供了建议,以供自己的上司进行选择。

    鲜花、长裙、香粉……

    卡列宁在马车上思索着,最后他来到了之前来过的店铺——卖珠宝首饰的。

    他曾经到这里买过“海洋之花”送给安娜,但他脑海里并没有那位和安娜长得非常相像的女子的印象。

    他下了马车,打发彼得先行回去。

    为了方便,卡列宁在办公室的更衣间就换下了文官制服,此刻他就像那些普通的中层阶级人士一样,穿着体面的裁剪良好的神色西服,没有特意带着文明手杖。总的来说,卡列宁是一位崇尚简约和更看重舒适度的人。对衣服的看法不在于花俏,而更在于面料的舒适度以及整体呈现的稳重和体面效果。

    和平的时代,大部分贵族无论是男士还是女士都更多的把爱好和精力放在享乐上面,卡列宁虽然不至于是一位苦行僧,却也依旧遵循着某种克制和节俭的生活观念。

    所以,这位官员先生不像平常进入这里面的有钱妇人们一样相互簇拥着,也不像只带着一两位随身女仆骄矜又冷淡的小姐们,他只是在珠宝店铺门口驻足了一下,然后迈着与平时一样的步伐速度进入了店铺。

    铺子里人不是很多,装饰得有些循规蹈矩,但贩卖的饰品倒是有些巧妙的心思。

    一声清脆的声音让卡列宁的视线望了过去。

    “需要买些什么吗?”

    那姑娘个子生得高挑,一双细眉,瞳色很浅,笑起来的样子莫名地有一种感染力,一派青春甜美。乍一看和安娜倒是有五分相像。

    “先生?”年轻的女孩儿试探性地问道,因为卡列宁不说话认真查看的时候面容总是显得有些冷峻,那双本来该是明亮蓝色的瞳孔也莫名地让人有些畏惧。就算是那些极富经验的政客们看了也多半有些瑟缩,更别提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

    而恰恰就是这一个下意识地反应,让卡列宁清醒了一下。

    他随意地说了一句,嗓音低沉,语气波澜不惊,好似脾气尚且温和,可被归为可以相处,实际上却是不打算过多耽搁的表现。

    这淡淡地反差使得女孩儿在他离开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会儿卡列宁的背影,但下一波客人的到来很快就吸引了她所有的心神。

    天色渐渐地暗淡了下来。

    安娜从桌案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臂膀。

    她起身,问安奴实卡卡列宁是否回来了。

    “还没有,夫人。”安奴实卡回答道。

    “需要派人去部里询问一下吗?”

    “不用。为这点小事去打扰他可有些大题小做了,而且他说了今天会晚归。”安娜笑着说。

    她如今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在以前,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快速发展的社会里都习惯了脚步匆匆的过日子,所谓的等待倒是极少发生的。就算是偶尔有这么些日子,也有更多的事情去填充那段心情。

    而在这儿,没有各种电子设备,看着好像是无聊的,但安娜总可以找到令自己开心的事情。

    上午她继续完成她的语法课业,下午的时候会去铺子里看看,或者拜托汤姆去照看一下,然后是在房间里画图,这会儿她就去厨房瞧瞧了。

    厨娘萨沙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女主人,别的夫人小姐们可不爱来这个地方。

    “闻起来是覆盆子派。”安娜嗅了一下空气中的味道,笑得就像是那些饱含汁水的浆果一样,甜亮的色泽让人看着就高兴。

    “是啊,夫人,非常新鲜的,我还做了不少果酱。”萨沙给安娜看她熬好的果酱,后者忍耐了想要尝一尝的心情。

    “您可以尝尝。”厨娘笑着说。

    安娜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尝了一点,并且给于了萨沙高度的赞扬。

    “那是当然的,这可是我母亲的母亲传下来的手艺。”萨沙有些骄傲地说道,“以前先生不怎么爱吃甜食,我这手艺可没什么地方去发挥,现在您爱吃,我也高兴。”

    “看来我真是个幸运儿!”安娜同萨沙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才离开。

    她在大厅里瞧了瞧,管家正在指挥几个仆人把之前重新上漆的摆设品放好位置,她就过去同科尔尼了解了一些上漆的知识,而后者也十分高兴地同她谈论着这些事儿。

    仆人们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的女主人总是非常和气的,这屋子里的摆设几乎没有变化,可是每个人都变得更快乐和轻松了起来。

    没有人去认真追究原因,但是每个人都更乐意看到他们的女主人。

    将可以打扰的人都打搅了个遍,将可以说的话语都说完了,安娜在窗台的地方驻足凝视着。

    她右手托腮,唇角扬着微笑,分明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而回忆中的人就这么不早不晚地,进入了她的视线,恰如很久之前,安娜第二次见到对方一样。

    同样的衣着考究,同样的步调,甚至连抬手的样子都似乎没有变化。

    那条不算长的庭院,绿草茵茵,却不及他深金色发丝一点光彩。

    “看着我,看着我……”安娜在心里欢快地说道,她没指望这真的奏效,甚至,在这么兴致勃勃地说完之后,她本来还打算直接牵起裙角下去,但也许这世界真的有神明或者上帝的存在吧。

    当那双蓝色的眼睛望向她的时候,好似有万丈光芒划破云彩一般,像是故事中的注定相遇一样,如果公主心仪的人望向了他,那么,不管他是王子还是骑士,他都将得到一个甜蜜的吻。

    安娜牵着裙角不怎么体面的跑动着,好像有风在追逐她的发丝一样,当她走下旋转扶梯一样,卡列宁也正好进来。

    那熟悉的眉眼,双眉间有着习惯性的褶皱,在那总是吐露理智的唇瓣开启之前,安娜已经跑了过去,垫起脚,在对方的嘴角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爱你,亚历克塞。”她小声说,脸上的欢喜之色完全掩饰不住。

    有些惊愣的官员先生几乎忘了要看一下四周是否有人在观望,但幸运的是,他们有一个能干的管家。

    安娜笑着松开了对方,她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双颊像是柔和了蔷薇和阳光的色泽一样动人。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像是讨要礼物的孩子。

    给还是不给?

    夫妻间的情趣,若是由别的丈夫来做,多少还伴随着一阵逗弄,但这位刻板的官员只是动作自然地把花束递给了自己的妻子,一向没什么表情,以自然肤色著称的双颊,也免不了有些微的红晕。不过,言辞之间,官员先生还是保留了自己的体面与风格。

    “斯留丁说,”卡列宁停顿了一下,不像那些喜欢花言巧语的丈夫一样,如果他们为自己的妻子做了一指甲的事情就会说他们做了两只手那么多,这个在某些事情上显得异常拙笨的男人选择诚实地告诉对方事实,“妻子参加舞会的时候,作丈夫的总要给予支持。”

    “为什么送我金盏花?”安娜并不介意,依旧微笑着问道,甚至低头嗅了嗅那花的味道。

    提到这花,连卡列宁也带了点微笑。

    “我必须得说,安娜,这花并不是店里最好的,不够艳丽,但它总是严格地遵守自己的花期,实际上,我想,这是我比较喜欢的。”

    “所以,你把你喜欢的花送给我是吗?”安娜替卡列宁说完。

    男人点头,唇角带着一丝浅淡地笑意:“是的。”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又抱紧了那些花,然后弯起眼睛。

    “我很喜欢。”

    “我喜欢你和我分享你喜欢的东西。”

    安娜空出一只手,挽着卡列宁的臂膀,一边走一边说:“我想把他们放到你的书房。”

    “你觉得那个看上去有点土土的陶罐怎么样?”

    “那是一位很有名的大师制作的,是……”

    “我知道,我故意这么说的。”

    年轻的女子清了清嗓子:“我喜欢听你认认真真的解释。”

    良久,是一句温和的回复。

    “我知道,安娜。”

    后来,当斯留丁询问自己的上司,是否觉得那位年轻的女士和他的夫人长得相像的时候,这位彼得堡的高官先生只是淡淡地说:“并不像。”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甚至还有一样的五官,但是,灵魂只能是唯一的,记忆只能是唯一的。一眸一笑之间,在时光的流逝中,卡列宁的眼里始终只有那一位女子。

    只有她的细眉才是如此舒展,只有她灰色的眼睛里才洒落着星星,只有她嘴角,才有卡列宁期待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