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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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色底片

    如果可以,我愿意在冰冷的海水中死去,当腥咸的海水漫过我的胸膛,游鱼亲吻我的肌肤,那里,会是我最好的坟场。

    ——阿来

    1.

    那一年,阿来得了一场怪病,这怪病让她形魂消瘦,让她终日恍惚,让她漂亮的杏眼中总是洇满迷蒙的雾气,我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因为她从来都不说,事实上从那之后她就很少说话了,她只会拿一双浸满雾气的眼睛去看着别人,仿佛那里面藏了千言万语。

    我用好奇者卑劣的手段不停的刺探着她,想戳破她的外壳,把她赤条条的提溜出来,她的神秘和故作高深让我恼火,我多想撕裂她的伪装——我始终这样觉得,她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可阿来就是个黑洞,她把我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如数的吸吞进去,却连半粒沙子都不回报给我,让我无计可施又垂头丧气,我只能指着她的鼻子,色厉内荏的冲着她叫:“我们是不是朋友?”

    在夏日傍晚的余光里,在烈阳炙烤过大地后散发出来的热气中,阿来倚在教室外的栏杆上悲哀的望着我,那双藏了话的眼睛毫不留情的盯到我的内心去,像是能把我看穿看透了去,我心虚的别过脸,望着远处苍翠的枝叶在热风里奄奄一息的摇。

    阿来的手攀在栏杆上,前倾着身子往远处看,她的唇边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她问我:“夏夏,你说,从这里跳下去会是什么感觉?”

    我嘲讽的看着她:“这里是五楼,你可以试试呀!”

    她自顾自的说:“或许是自由的感觉,在落地之前享受着挣扎与解脱的快感,可惜跳下去什么都解决不了。”她眼神穿过虚空看向远方,仿佛看进了另一个世界。她总是这样故作高深,我小声的哼了哼,真是故弄玄虚,讨厌不讨厌!

    我问她:“你想死吗?”

    她收回身子,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咯咯的笑了起来。她挪动脚步走回了教室,还是没有给我一个答案。

    我讨厌极了这种感觉,我看不透她,她像是被蒙了一层纱,模模糊糊,若隐若现,我不是她的朋友,朋友是知无不言的,可是她从来不对我说心事,哪怕只是她讨厌某个老师这样的小埋怨。

    2.

    我开始变着法儿的戏弄她,骗她说话,我想挖开她的心,瞧瞧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周二下午的例行大扫除,我们要把堆在桌子上连绵成山的书通通搬到走廊上去,我把楼下阿来的青梅竹马,人称小李晨的江宇叫来给我们搬书,我戳戳他的肩膀,“唉,是阿来叫你来的,她不好意思跟你说。”我又若无其事的走回阿来身边,冲她挑眉:“小李晨要来帮你搬书,他说对你有意思,你要不要跟他处?”

    我看到阿来的脸色彩变换,最后定格成严肃,她的双手死死的抠进我的肩膀,“别胡说!”

    我从她的声音里读出了掩饰的焦急,于是得意的冲她吐了吐舌头,“别害羞嘛!”她气急败坏的甩开我的肩膀,装模作样的收拾东西去了。

    哼,尖子生,看你怎么办!

    我觉得我终于把她无坚不摧的堡垒撕开了一个洞,我看到了她的慌乱,她引以为傲的冷静和无动于衷被我狠狠的踢了一脚,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得意。

    江宇拉着阿来站在栏杆前说话,在热气腾腾的夏日微风里,阿来的裙摆蹁跹如蝴蝶,江宇比她高出一头,侧着脸低头和她说话的时候唇角会掀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阿来,像是要把她望进心里,刻到时光上。

    我觉得胸口像是吹满了气的气球,鼓鼓胀胀的,马上要裂开一般。

    我嬉皮笑脸的凑到他们中间,“喂,江宇,阿来跟你说了什么?哦不,她经常不说话的,没关系,我当一次好人,替她回答,阿来说了,谈恋爱不能牵手,不能亲吻,晚上八点之后不见面,其它都ok!阿来挺喜欢你的,这些也没什么,是吧?”江宇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我,不自在的扫了一眼阿来就借口有事走掉了。我冲着他离开的背影扮鬼脸,瞧瞧,爱情就是个屁!

    阿来的双手又抠进我的肩膀里,“你胡说什么呀!”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的厌恶和痛恨,我像一只刺猬一样,瞬间警觉起全身的神经来回应她:“江宇说十句话你也难回一句,他那么明显在逗你开心,你就不能多点回应?你不想说话,所以我来替你回答喽!你不是不想说话吗?你不是装神秘装深沉吗?你每天绷着一张脸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你的事,我们犯贱才要替你担心,哄你开心。现在他走了,没人打搅你了,你应该满意才对,自私鬼,你这个只考虑自己,封闭自己,不顾别人感受的自私鬼。”

    阿来的眼睛聚满了熟悉的雾水,她用一双满含悲痛与震惊的眼睛,无声的控诉着我,这一次我没有缴械投降,我甚至已经在脑海里预演了我们大吵一架的场面,我沉浸在幻想中报复的快感里,同时准备了更恶毒的言语来迎接她接下来的回击,可是她只是沉默而孤独的转过了身。我再一次败给了她,只能冷哼一声,踩着高傲的步子,昂首挺胸的走回了我的位子。

    我透过窗子看着她在夏日的微风里摇曳,整个人像是迷航的小舟,瞬间而至的愧疚几乎击垮我,可这一次我没有心软。

    我才不要心软,她就是个自私鬼。

    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叫得人心烦意乱,烦躁莫名,我拿着笔在纸上狠狠的划着道道,力透纸背,却怎么也不能疏解内心的烦恨。

    阿来静悄悄的走到我的旁边,握住我捏着笔用力到发白的手指,用一种隐忍的委屈声,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胸口的气球破了洞,呼呼的吹着风,风停了,气球干瘪了,那里空空落落的,仿佛再没什么能填满一样悲凉。

    “你以为自己是委曲求全吗?真可笑……”我看着她,目光嘲讽,谁要她不情不愿的道歉,快要哭了吧!她不是不把我当朋友吗?有什么可委屈的。

    她的脸变的苍白,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她张了几次嘴,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她沉默的盯着我看,一秒,两秒,十秒,她大概觉得我会像往常一样败在她柔弱无辜的眼神里,可这一次我没有,我再也不要把她当朋友了,我不要再像个傻瓜一样迁就她。

    她最后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眼泪啪嗒一下落在了地面上,绽开成一朵小花,我的心脏狠狠地抽紧了一下,可是我还是没有心软,我冷冷的别过了脸。然后她退后,缓缓地、缓缓地离开了。

    对,离开了,是真的离开了,接下来的一星期我都没看见过她,江宇也来找过她,站在窗外长久的张望,犹豫了很久才拉住一个同学问:“阿来在吗?”我忽然很想笑,而事实上我也真的笑了,咧开嘴无声的笑着,却尝到了咸苦的味道。

    我冲出去,像个疯子一样对着江宇吼叫:“你是白痴吗?阿来对你爱答不理的,你还来干嘛?”

    他看着我,用一种冷静却让我痛苦的声调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是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阿来不想搭理你,不想和你说话,不喜欢你,是你一次又一次的在犯贱。她那么自私又冷漠的人,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我不明白,是真的不明白。

    他低喝了一句“够了!”然后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着我,“我怎么样不用你操心,你还是想想自己吧!你指责阿来的同时也想想自己究竟关心她有多少。她现在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她的病有多严重你知道吗?她忍着痛苦却一次又一次迁就你,换来的就是你的诋毁和指责?”

    我错愕,不解,“你什么意思?”

    “请收起的狭隘和无端猜测,我和阿来只是邻居,好朋友,从小到大的玩伴!”

    他眼底的嘲讽让我无言以对,我静静的看着他留下一个不屑的眼神离开。

    我决定去找阿来,她的家不好找,在城市边缘的老巷子里,我踩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一路问过去。

    阿来家开着一间小卖铺,两三排的货架上堆着零食和日用品,它们杂乱无章,随意凌乱的像是这条饱经风霜的老巷子。

    看到我进来,柜台前的女人抬头望了我一眼,笑眯眯的说道:“要拿什么我帮你找,东西比较乱。”

    我嗫嚅了片刻才回道:“我想见阿来。”

    女人是阿来的姑姑,她沉默地领着我往后院里去,在一扇紧闭着的房门前站定,说:“阿来在里面,你进去吧!跟她说说话。”

    是老旧的铜环木门,关的很紧,却没有锁,我推开它,它立即发出一阵行将就木般的吱呀声。

    还没等我措辞好如何开口和阿来说第一句话,迎面就飞来一个抱枕,我听到阿来的咆哮声:“走啊!说了不要理我!都出去!出去!”像是幼儿的无理取闹,她不顾形象的叫闹着。

    我轻声开口:“阿来,是我。”她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陌生的让我恐慌,让我想逃,连开口都是小心翼翼地。

    她安静下来,看清楚我的脸后竟拥着被子呜呜的哭了起来,她的肩膀剧烈的耸动着,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

    屋子里的光都被厚重的窗帘挡住,我走过去想拉开它,却听到阿来凄厉的叫声:“不要!”

    她躲在光线昏暗的阴影里,被黑暗一点点吞噬。

    我听到她沉沉的声音,“夏夏,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心虚的摇着头,“没有,你想多了。”

    她忽然扯着嗓子叫了起来,空气中响起一阵连绵不绝的“啊——”声,她在宣泄,宣泄她的隐忍和委屈,宣泄她说不出口的难堪和脆弱,然而这些却是从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的。

    她叫够了,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然后又哭又笑起来。我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不敢劝慰,也不敢离开。

    过了好久她才逐渐安静下来,她自嘲的开口:“所有人都说我懂事,我听话,可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心里住着一只怪兽,它在里面张牙舞爪,我拼命的压制它,它就拼命的反抗,最终嘭的一声,两败俱伤。

    我从小就懂得要看人脸色,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一次一次,隐忍就变成了习惯。我知道没了父母我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可怜,反而其他人会更加疼惜我,可我还是变得小心翼翼。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永远也做不到像你那样坦率自然,伶牙俐齿。”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哭的声嘶力竭,哭到不住的干呕。

    我慌了手脚,只能去叫她的姑姑。

    姑姑没有安慰她,只是悄悄的替她关上门,拉着我出去了。

    她说:“阿来就是太闷了,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想不通也不开口,自己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地步。”

    3.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阿来的家的,我甚至都不知道怎样走出那条老巷子的,我踩着虚浮的脚步恍惚的走在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上,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巨大的错误。

    阿来的姑姑告诉我,阿来的父母早亡,她从小跟着姑姑长大,她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性格也不算阴郁,她善良乐观,跟周围人挺合得来的。17岁,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得了抑郁症,阿来变得暴躁,她时常发脾气,动不动就摔东西,有时候独自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哭泣,她的世界仿佛一瞬间涌满了黑暗。

    休学一个月后,姑姑觉得跟同学们呆在一起多相处,可能会让她的情绪好一点,就又把她送到了学校。

    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阿来变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冷静又冷漠,她整个人像是裹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让我害怕,恐慌,迫不及待的想要撕裂她的外表,窥视她的内心。

    现在我才终于敢承认,我羡慕她,也嫉妒她。她是尖子生,她长得漂亮,她像高高在上的女王,冷眼睥睨着众生,她不需要刻意讨好,就已经受尽了仰望,她的神秘和冷傲都让人着迷,她优秀的让人想要摧毁。

    我承认,是我嫉妒!

    5.

    阿来没有再来学校,漫长的暑假过去,再开学的时候,老师宣布教室里再也不会有阿来的身影了。

    她退学了,后来听说转学去了陌生的学校,我不知道她的病好了没有,也不知道新的环境有没有让她变得开朗。

    我只知道我再也没有了阿来,我觉得我好混账,她走了我才想起她的好。

    我想起每次考试结束的时候,她的卷子上写的几乎都是标准答案,而我的卷子全是红彤彤一片的叉,那感觉何止是郁闷,那种时刻,我总是特别恨她,连她的安慰听起来都是那么讨厌,像是在炫耀一样。

    她全然不知道我心里阴暗的想法,只是一遍一遍的帮我看卷子,指出我的错误和知知识漏洞,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听过,总是心里不屑的想着:有什么了不起的?

    江宇说的对,我在阿来面前总是狭隘自私的,我用偏激来掩饰自己过分的自卑,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我才是最过分的那一个。

    阿来走后我时常想念她,站在教室外面的栏杆前往外看,大片大片的绿化树和密集的建筑横在眼前,我没有抑郁过,也不能体会她的感受,可是每次想起来她带着孤独的难以排解的情绪望着面前的一片风景,我就难受的不能自已。

    我想起她休学一个月回来的时候,一个人蹲在操场的主席台上流眼泪,像个空洞的木偶娃娃,我那时撇了撇嘴,问她:“家里出事了?还是生病了?”

    她摇头,我又问:“那是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没事!”

    明明是有事,最讨厌这种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样子,矫情!

    我顿时生气了,有什么不可以说的,连我都不可以?那种自己把对方当最好的朋友,却发现对方觉得你不过是个路人甲的感觉,简直令人崩溃,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那种兜头而下的侮辱贯穿全身,我觉得我的友情被她侮辱了。

    我的声音变得刻薄无情,“那你哭什么?天塌下来了?没死没残的有什么可哭的,矫情不矫情!”

    后来我经常想到这个场景,越想越清晰,连当时阿来欲言又止的表情和沉痛的眼神都像是刻在了脑海里一样,我一遍一遍的回想,一遍一遍的后悔,到最后每想起来来一次我都要在心里骂自己一遍。

    我是个混蛋!可是我的初衷本来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时光能够重来,我希望能够倒回到她在操场上的主席台上哭泣的时候,我不会再挖苦她,我会挨着她坐下,摸摸她的手,帮她擦掉眼泪,我愿意把自己的肩膀借给她,我会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柔软,我会告诉她,她一哭,我有多心疼。

    可是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