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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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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荼一惊,匆忙回首,果然见一袭玄色直裾、高冠佩剑的赢政,正阔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二十四岁的年轻秦王,一身气度愈见高绝凌厉,仿佛一柄磨砺多年终于横空出世的利剑,锋芒毕露,世所无俦。

    自两年前加冠以来,真正继承大掌、领袖群臣的秦王,一心锐意进取,几近所向披靡。甫亲政,便发兵攻魏,取了河外的首垣、蒲、衍氏,将魏国东南的大片疆域纳入版图。秣马厉兵不过一载,不久前又出兵伐赵,王翦、杨端和大军势如破竹,连下阏与等九城,几乎一举吞并了赵国西南半数城池。

    两战之后,六国震恐!

    ——自昔年孝公用商君变法以来,秦国国势日盛,为六国所忌惮。而似当今秦王这般并吞寰宇的野心,这等纵横捭阖的手段,则是天下为之色变。

    两年前,他不过是被人架空了大权的傀儡国君,短短两载,这人已是满朝公卿翊戴,山东六国震恐的秦王赢政!

    看着那人迎面走近,身姿苍松般笔挺,一身玄衣当风,阿荼几乎有刹时的怔愣。

    眼见着他走到了面前,她才敛了神思,携着扶苏执礼下拜。

    小小的五岁稚童虽礼仪周全,可满满的灿烂笑意几乎从一双乌灵眸子里溢了出来。

    赢政颔首免了礼,既而目光却是落到了甘棠树下,方才他们母子二人习字的笔迹上。

    “这是今日先生教的‘郑’字,这边几个是阿母写的,这里的是扶苏写的,阿父你瞧,是不是同书上一般好?”五岁的稚童礼毕起身后,便站到了秦王身畔,仰着一张小脸儿,眸光发亮,又献宝到了父亲面前。

    不比方才在母亲跟前的亲昵,这回是带着信赖又崇敬的目光,清润明澈的眸子里满是期待。如同天底下任何一个初谙世事的孩童,刚刚做了件得意之事,急切地渴盼着得到父亲的肯定与褒扬。

    秦王细细看毕了扶苏的字,面上淡淡现出几分满意来。

    “近日的功课都这般认真?”他神色罕见的温和。

    “自然!”五岁的稚童高高扬声,连甘棠树上的雀儿也听得出扶苏的得意“先生每教了字,扶苏都同阿母一处练习,能写得同书上一模一样。待会儿还要写满整整一卷书简,明日交与先生看。”

    秦王淡淡颔首:“确当如此。”

    依时下习俗,寻常庶民十五岁方入小学,公卿是十岁至十三岁,而王侯子弟则是八岁。扶苏五岁开蒙,的确是早了些。

    不过,他侧眸静静看着身畔仰着小脸儿,神色郑重的儿子,却是心下安慰……幸得,扶苏是这般懂事颖悟。

    天底下大多数的父亲,对于长子的感情,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长子的出生,于一个父亲而言,往往承载了最深切的的期许与冀望。这个孩子,既是他血脉嗣裔的延续,更是事业与志向的承继,所以往往愿意付出异乎寻常的精力与耐心。

    到后面,儿女渐渐多了,绕膝成群,没有看过他们出生时的模样,不知着他们几时蹒跚学步,不晓得哪日开始呀呀学语,更未留心过几时换的乳牙,近日功课如何……没有过时常相伴的亲近与牵挂,感情自然也就淡得多,甚至年纪相近的孩子容易辨错。人常言,天家情薄。其实,这世间任何情份,都需要长久的时间,在四季流转间平凡的琐碎日子里一点一滴地积淀。

    很快便到了下餔的时辰,秦王留了下来同阿荼母子一起用饭。

    如今,清池院各色宫人齐备,庖人便有数名。但多数时候,阿荼还是习惯亲自下厨……扶苏最喜欢母亲的手艺,她自己也从来不吝于在这些事情上花心思。

    到了申时,一应饭食便摆了上来。秦王面前的小食案上是甘豆糜,牛肉羹,粳米饭,另有枣脯佐食。

    扶苏和阿荼在他对面毗邻而坐,分作了两张食案,却是摆了同样的饭食。主食是鹿羹,辅以小儿喜食的各色以黍米、稻米、糯米烹成的饴、粢、馓、糍等,另置了桃滥和桔酢调味。

    “阿母,这是什么吃食?”五岁的稚童仪态端正地直身跽坐,目光好奇地落在了案上面前那只青铜盂里一个个白胖胖的椭圆团儿上,嗅着那丝丝缕缕透了几分甜香的热气,不觉垂涎。

    “是近日自宫外新传进来的,”阿荼笑了笑,看着他温声道“扶苏可见过石硙?”

    “不曾,”小小的稚儿面上好奇未敛,盯着青铜盂中那雪白团子,认真地晃了晃小脑袋道“只听先生提过,说是一种可以将黍米、谷物都磨碎的大石盘。”

    “呀!莫非这吃食便是用石硙做出的?”扶苏蓦地瞪大了一双乌润眸子,满脸惊奇道。

    “嗯,用石硙将麦磨碎成粉,再加了水揉匀,蒸熟,便是这般了。在宫外,称做‘饼’。”

    “这样啊,定然很好吃罢。”五岁的稚童下意识地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又嗅了嗅那丝丝缕缕诱人的甜香气,却仍是乖乖地端坐着,未有半点儿动手的意思。

    “硙最初是出自鲁国公输班之手,碾谷磨面较石臼好用许多。算起来,问世也有近三百年了,却是近些年才渐渐广用于民间。”秦王静静听着一旁母子二人的话,声音淡淡道,而后目光落向扶苏“前殿的厨下便有一架,若想看,明日令宫人搬来便是。”

    “嗯!”五岁的孩童直听得一双眸子灿然发亮,重重点头。

    秦王这时才执了饭匕,开始进食。见父亲终于动箸,扶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向了案上青铜盂里,抓了只白胖的“饼”。

    唔……咬上去居然不粘,是膨膨的松软,带着一丝儿微微的甜,滋味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样儿糕点。扶苏是辰时用的朝食,距现在也有四个时辰了,着实有些肚饿,于是小老虎似的大口啃了起来。

    直到一只“饼”下了肚,方才觉得自己的样子十分失仪,不禁有些惴惴地偷偷觑了眼一旁的父亲,见秦王正安静地用绘漆木梜自羹中挟肉,似乎对自己的行径全未察觉一般。五岁的稚童这才安了心,然后……悄悄地伸出胖嘟嘟的白嫩小手,摸向青铜盂,迅速地再抓了一只……

    阿荼在一旁看着,不由忍俊不禁,笑意从眸间直漾了出来。

    夏日天长,用过下餔后还未日落,一轮夕阳挂在庑殿顶的青灰色四鹿纹甓瓦檐角间,透着柔和明丽的绯红色,晕染了漫天绚烂云霞。

    扶苏依例命宫人移了书案与簟席到院中那棵甘棠树下,席地坐在案前,打开一卷新简,执了竹筒苇杆的兔毫笔,蘸上浓墨开始写今日的功课。

    阿荼则在他身旁跽坐下来,细心地为稚儿整理好案上的砺石、锥、锯、锛、刻刀、削刀等一应物什。而后拈起一块柱状黑墨,在菱形的鹅卵石砚中轻轻研了起来……那厢,秦王摆了张竹编的笭床在他们近旁,仰面躺下,枕肱而卧,静静阖上了眸子小憩。

    一时间,院中静得只听得见墨柱摩擦着石砚的一声声钝质轻响。

    阿荼终于研满了一砚墨,方收了手,在簟席上坐定。忽听一个清冷的嗓音自秦王的方向传来,语气淡淡:“你,在看医书?”

    她蓦地一惊,低首怔了瞬,方缓声答:“前些日子,在扶苏的书阁中看到本《黄帝内经》,便翻了遍。”

    顿了顿,又接着道:“不明之处,是扶苏的子师解惑。”

    秦王未再言语,他近日来清池院,她准备的饮食多是粳米、枣、葵之类,次数多了,心中便觉蹊跷……原是这样。

    这些日子,先是王翦、杨端和大军攻赵连下九城,虽是战绩斐然,但自出兵以来数月的粮秣补给,以及班师之后的犒军封赏、修缮甲兵那一样不是斥资甚巨?大秦地处西垂,物产贫瘠,五谷不丰,国库几百年来也没有怎么充裕过——而刚刚纳入囊中的这九座城池,虽是沃野千里,出产丰阜,但一场战事下来,至少也要数年工夫才恢复得过来。战场上这偌大的损失,只得自其他地方补回来,自然要费心筹划一番。

    再是“井渠”终于峻工,为了兴修这条水道,大秦所费的国力并不亚于数年战事所耗的军需。如今虽建成,但成效究竟如何……连那个当初献计的郑人都没有十足把握。若是收效不如之前预计——十年间虚掷的偌多钱财物力又从何处补亏?况且,朝中那些最初便反对兴建“井渠”的老臣们只怕也会起些议论——竟是桩桩都省不得心。

    因着政务繁冗,那些日子时常一连数日不得阖眼,半月下来,竟开始时不时犯些困顿,甚至偶尔头闷昏沉。前些天,宫中的医者扶脉后,道是肝燥火旺之症。

    《黄帝内经》有言:肝色青宜食甘,粳米,牛肉、枣、葵皆甘。

    原来……这些她皆留心着。

    笭床上,枕肱而卧的秦王重新阖上了眸子,虽无言语,却是罕见地松了所有警惕,就这样神色平和地静静睡熟了去。

    过了会儿,阿荼的目光才又移了过来,看着那人已酣然入眠,略略背光侧着脸,眉目舒和,五官轮廓仿佛被柔化了一般,神色极少见地安恬,那模样,竟和扶苏如出一辙。

    目光略略一偏,便见一旁的垂髫稚童正身姿笔挺地正坐于书案前,提袖悬腕,秉笔而书……夕阳余晖被一树葱郁的甘棠密叶斜斜筛过,斑斑点点散落一地,有的碎在了笭床上沉眠的男子玄色衣裾上,有的缀在了凝神习字的稚童垂髫黑发间……

    这是她的孩子与——丈夫。二十一岁的阿荼,静静跽坐在清池院中一树清荫下,目光瞬也不瞬地静静看了他们半晌,然后微微阖上了眼……一切,简直美好得都不像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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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迁流,光阴荏苒,不觉间已是六度春秋。

    秦王政十七年,是战国历史上值得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年,秦国大将内史腾突袭攻韩,大胜,俘韩王安,灭其国,尽纳其地,置为颍川郡--消息传来,山东诸国齐齐震恐!

    自周王室衰微以来,天下诸侯各据一方,争战频仍,经过二百多年间的无数次兼并战争,终于有七个最强的诸侯国脱颖而出--齐、楚、燕、韩、赵、魏、秦。

    此后,以崤山为界,秦在其西,故称西秦,而其余齐楚等六国皆在崤山以东,称“山东六国”。

    七雄鼎立,已整整二百余年,虽也烽火频烧,争战不休,屡有献城割地之事。但多年相持,却从未有过哪个诸侯国真正落到灭国的地步。

    但如今--强秦一举灭韩,震慑天下!同时,彻底打破了山东诸国这些年勉强维持的平衡,

    且,一旦占据了这“天下之枢”的韩地,于如今已经威赫天下的秦国而言,无异是猛虎添翼,日后……天下间还有那一国可以抗衡秦王政的铁骑?

    盛夏,咸阳宫,清池院。

    暑气正炽,无遮无荫的空旷外院,骄阳烈烈,炙烤得地上的紫土似乎都要蒸出一层热气来。

    偌大的外院东西相距约五十丈,堇涂的西坦边整齐地立着一排五规画帛的鹿皮箭靶。百步远处,未满十一岁的孩子乌发总角,长身玉立,一袭月白的直裾袍猎猎当风。他背上斜挎着只剩数支三棱铜镞箭的熊皮箭囊,手持一张柘木玉蚕丝弓,色如沉潭的犀筋弓弦上,已搭了箭。

    扶苏身姿颀长,眉目间已隐隐有了些少年模样,只是此刻额头上汗珠涔涔,浸得一张剑眉薄唇的面庞愈显清峻。瞬后,只见那青稚少年眸光骤然一凝,臂肘间蓦地发力,长弓满挽,一声铮响,已是矢竹离弦。而后,他动作快如兔起鹘落,霎时间竟又是连发三箭,先后四支雁翎箭齐齐向着皮靶疾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