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中文网 > 古时候那些爱情 > 第9章 秦始皇与郑女(九)

第9章 秦始皇与郑女(九)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奋斗中文网 www.fdd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阿荼并无多少意外,但身子仍是不由得微微一颤,眸子里泛起一丝苦笑,垂首默然——她很早便清楚,这人戒心何等之重,性情又是怎样的多疑。

    咸阳宫主殿的寝宫,入夜之后,十丈之内不许宫人接近——她曾不止一次听到,有近身侍候的仆婢寺人因此而被仗毙。

    何况,昨夜他被恶梦魇了一夜,梦呓里又泄露了那般不堪回想的私隐事--而她腕间的於痕,算得铁证。

    他,如何会放过她?

    明白这些的时候,阿荼独自在室中静坐了许久,最后,莫名地,心底里竟唯余了几分庆幸--幸好,他是真心喜爱扶苏。

    那样懂事聪颖的孩子……只要一直得他的心,大约便能平安顺遂地长大。秦国的大公子,身边自会有人悉心照料,没有衣食之虞、寒暖之患……她的扶苏,日后定会长成一个矫健英武的少年郎罢。

    这,便已是万千之幸……她该知足。

    床榻上的秦王没有等到回音,蓦地推枕而起,只着一身极单薄的泽衣,下榻站定,直身立在了她面前。

    “昨晚,听到了几分?”清清冷冷的声音响在头顶,分明地透了几分肃杀的寒意。

    阿荼仍是默然不语,垂首跽坐着,双手恭谨地交叠于膝前,白皙柔润的右腕上,一道带了些微红肿的於青格外分明。

    眸光触及此处,秦王蓦地微微色变,身子一动,手腕疾出——下一瞬,右手已锁在了她喉间,劲力很重,眸光刀锋似的冰寒。柔弱的女子没有半分反抗,连挣扎也无,只痛苦地深蹙了眉,喘不上气,脸色骤然泛上了青白--仿佛刹时间便会断了气。

    年轻的秦王并不见多少动容--长到二十二岁,比这惨烈的情形他已见得太多。就在数日前,他还当着生母的面,亲手杀了她的两个孽子,血漫宫砖,一片殷色淌得肆意淋漓……

    赢政手下愈重,女子的眉目都紧纠成了一团,看着那双从来乌灵明润的眸子因极度的痛苦而涌上哀色,仿佛某种胆怯怕人的小兽,临死都不知反抗挣扎,只绝望而柔顺地接受一切。

    不知怎的,他竟下意识地不想再看下去,既而目光略移向了别处……室中西边的墙角,是一尊高大的屋形陶匮,彩陶衣匮边叠置着三个绘漆的朱木衣箱,衣箱上面放着一只细蔑编成的竹簏,簏中是一摞小儿的衣物,绵袍、直裾、中衣、泽衣……最上面的一件儿似乎还未做完,摊开着置在顶层,边上放着用了一半的剪刀、针黹、丝线、断锦碎布……

    心下蓦地被什么东西触动一般,不由便松了手上的力道,被锁喉半晌的女子蓦然吸进了些新鲜空气,骤然弓下身子猛咳起来,简直连心肺腑脏都要咳了出来似的,神色痛苦,但面上终究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

    秦王就这么有些莫名地收了手,静静立在了室中,却半晌未言。

    “若泄半字,死。”最终,他走时,只说了这一句。

    阿荼,劫后余生。

    秦王政九年末,秦国迎来了另一桩大事,燕王为向秦示好,送太子入秦以为质。燕太子,名丹。

    次年,秦相吕不韦免。

    这一年,二十三岁的秦王,终于实至名归,位尊一国、睥睨四方,一步步接近了一个时代权位的巅峰。

    秦王政十一年,夏,清池院。

    “阿母,阿母,这个就是‘郑’字,先生今日新教的。”绿叶繁茂的甘棠树已丈余高,今春是头一次开花,此时伞盖般的枝叶间缀着稀疏的几粒青果,莹翠可爱。一树凉荫下,五岁的稚童一身玉青色直裾袍,乌发垂髫,剑眉薄唇的小脸儿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腴,只显得一团稚气。

    扶苏方才几乎是抱着卷书简,边唤着阿母边自外院快步跑进了内门,喘息还略略有些急,但未歇片刻,便自地上拾起了段干枝,献宝似的一笔一画地郑重在地上写写画画了起来,一个“郑”渐渐成型,笔迹稚嫩却是十足的认真。

    阿荼失笑——明明四岁上便随着子师学习宫中礼仪,在人前言谈行止从来不错分毫,怎么一到了她面前,便又成了这般一团孩气的幼稚模样。

    微微无奈,阿荼敛了衽,在他身旁半蹲下来,抬手接过了扶苏左手中那卷《史籀篇》,熟稔地展开书简,翻到了今日新习的“郑”字,先是自己拾了段树枝,一笔笔用心地试着写下来,再两厢对照,一笔一画地端详,细细地一处处指出扶苏笔画不规整的地方。

    阿荼本不识字,只是自年初扶苏开蒙后,每日一回来,便是兴高彩烈地将今天新习的字写给她看。那模样,就如同幼时莫论见了什么稀罕物什,都想方设法地捧回清池院到她面前献宝一般。

    她无奈里又透着几分安慰喜悦,索性便同孩子一处,每日闲时,便捧着书简一个个地试着依书摹字。她自幼记性便比旁人好些,如今丝毫也不觉吃力,半年多时间下来,竟能渐渐佐着扶苏习字了。

    同母亲一起认认真真地写了十余遍,扶苏终于能把这个篆字写得如书简上一般圆劲均匀、婉通漂亮。

    “这,就是阿母的故乡么?”落下了最后一笔,五岁的孩子静静看着地上那一个笔画略有些繁复的“郑”字一会儿,忽然仰起小脸儿问。

    阿荼有些意外,略略怔了怔,眸子里才透出些微笑淡淡的笑意,点头:“嗯,阿母原是郑人,生于鄢陵。”

    “鄢陵,那是什么地方?”小小的稚儿语声清嫩,一双乌润眸子望着母亲道“离咸阳很远么?”

    “是啊,很远很远。”阿荼神色平静,目光温和。

    “比虢宫还要远?”秦宣太后所起的虢宫在岐州境内,距咸阳一千多里,那是扶苏去过最远的地方了。

    “从咸阳到虢宫,大约需三日的车程,而鄢陵,至少要半个月罢。”阿荼想了想,这么同他解释道。

    “唔。”小小的孩子忽然沉默了下来,垂了头,好一会儿才又抬头,认真地看着她问道“那,阿母若想回故乡一趟,岂不是很不容易么?”

    阿荼未料到他这话,一瞬时竟默然了下来。

    “扶苏自小长于咸阳宫,这儿便是家。从记事至今,每每随阿父去各处离宫行猎游赏虽也开心,但心里却总想着回来……一刻也舍不得这儿。”小小的孩童一双乌灵明澈的眸子与母亲对视,语声稚气,目光挚切“阿母的家在那么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应当也很想念的罢?”

    “阿母,想回鄢陵去么?”五岁的稚童神色竟有几分郑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问。

    阿荼垂眸,罕见地在孩子面前默然良久。

    “阿母怀念那个地方,却并不想回去。”半晌后,她抬眸,淡笑。

    “为何?”小小的孩子嗓音稚气,带着几分不解。

    “鄢陵呵……那里有阿母的血脉亲人,亲密友伴,有长满了舜华、桑木的的山川林野,有遍是鲂鱼珠贝的洧水——可这儿,有扶苏啊。”她柔和地浅浅笑着,目光温暖,伸手抚上稚童的小脑袋,轻轻地揉了揉他头发。

    故乡、亲友、山林洧水……那些东西,曾经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怀念与眷念,但而今,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自己身边的两个人重要。

    “阿母,”五岁的孩子蓦地扑进了母亲怀里,紧紧拥着,小脑袋在她颈边蹭了蹭“扶苏会一直陪着阿母,怎样也不离开。”

    一脉暖意陡然涌进心底,阿荼下意识地回拥住了怀中的小稚儿。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了口,却是在孩子耳畔玩笑似的道“当真怎样也不走?哪怕有人拿了新丰的柰脯来诱哄,也不去?”

    扶苏四岁时随王上在新丰的步高宫住过些时日,小儿贪嘴,极喜食当地的柰果腌制成的柰脯,临走时甚至问了句能不能挖一棵柰树带回咸阳。

    “扶苏已知错了!”五岁的孩子听阿母提极此事,却是神色蓦地认真起来,而后低低垂了头,一张小脸儿满满的羞悔之意“李先生已经教诲过了,身为上位之人,一言出而天下随。故当常念黎庶之艰辛,万不可贪一时口腹之享,劳民之力……扶苏日后再不会了。”

    阿荼本是一句玩笑,不想竟牵出这些后话来。听着怀中稚儿这样慷慨陈词地悔过,心绪却不由得微微有些复杂了起来,低眸细细端量着他一团孩气的圆腴小脸儿——才不过五岁,寻常人家的幼儿稚童,怕还是不谙世事的懵懂年纪呢。

    但她明白,廷尉李斯,王上的肱骨重臣,这般悉心教导扶苏,却是真正用心良苦。

    “阿母,扶苏是真的知错了……”小小的稚童见母亲半晌也不说话,以为连她也生了自己的气,着急忙忙拽了拽她袖裾,仰起小脸儿信誓旦旦地再度认错道“后来再随阿父去各处离宫,案上哪一样饭食羹肴扶苏都没有多碰过一点儿!”

    心下蓦地微微有些疼,阿荼看着儿子这般模样,静了片刻后才勉力平复了心绪。她抬眼,眸光温和地冲怀中稚童笑了笑,而后更拥紧了他“阿母信的,扶苏一向最懂事不过。作为奖酬,今日的下餔便做一种刚刚自宫外传进来的新吃食,可好?”

    她话未落音,怀中的小人儿却忽地神情激动,挥着小手在她臂肘间挣了起来,高高扬声,稚气嗓音里掩不住的欢欣“阿父!是阿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