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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既为魏家妇,何作皇家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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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秋望日,桂子飘香。祁祁甘雨,膏泽流盈。

    亭外是微微细雨,魏蔺煮了一盏温酒,递到顾望之面前,“今日月夕,你不与崇清他们一同游船赏月,怎得想起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了?”

    顾望之双手接过酒盏,只抿了口,便又笑道:“原是要去游湖的,只因今日下了些雨,虽说不大,可我先前在狱中害了些毛病,单逢阴雨天气身子便酸痛,不太爽利,同他们一起去了反倒惹得大家不得尽兴,想来还是算了。”

    闻言,魏蔺手中一顿。顾望之被污入狱一事他是知晓的,想来是赫连玦的手笔,他也从中求过情,赫连玦只同他说自有分寸,断不会叫顾望之丢了性命,不过小惩大戒一番。

    阿玦性情乖戾,若一处不慎惹了他不快也是有的,他思忖着也当不是什么大事,狱中关几日便气消了人便放出来了,可不曾想竟闹得顾望之几乎丢了半条性命。

    他心中有愧,听了方才之言愈发坐立难安,嗫嚅的半晌,方才重重叹了口气道:“唉,阿玦……阿玦他性子不好,我替他向你赔不是了。”

    顾望之闻言,连忙伸手去扶,有些一头雾水道:“先生此言何故?”

    魏蔺愁苦着面容,思忖了半晌,才徐徐开口道:“阿玦他……其实是我的第一个学生。”

    魏蔺任国子监祭酒十余年,若用一句桃李满天下来说却也丝毫不夸大,只是其他门生不过授课之交,当真肯令他倾囊相授的,唯赫连玦、顾望之二人而已。

    “此事,当从先皇讲起。”魏蔺回忆道。

    先皇赫连玧,实在是大楚皇帝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赫连玧本是光宗皇帝六子,其生母不过光宗皇帝一时兴起宠幸的一个小宫女,出身低微,既不受皇帝重视,也无母家支持,幼时在宫中便过的极为艰难,几乎是人尽可欺。

    正武年间,北有蒙骑来犯,光宗命令英国公杨辅为统领大将军,赫连玧那时不过弱冠,却因着骑射之术超群而被任命为副将,虽说是副将,可说到底光宗本也不指望这个不起眼的庶子能当真干出什么实绩,不过是放个皇子在军中鼓舞士气外加监军罢了。

    可偏偏赫连玧本人是个用兵的奇才。杨甫在沙湾突袭一役首战告捷,斩杀蒙骑军队逾半,便欲乘胜追击,将蒙骑一举歼灭。他集结全军向月牙泉一带进发,只留下不足一万人马随赫连玧镇守本营。

    殊不知此乃蒙骑诱敌深入的第一步。月牙泉地形难辨,又多风沙,杨甫的军队在此地驻足不过半日便迷失了方向,而蒙骑则凭借着对大漠地形的熟知,对在风沙中迷失道路的楚军来了一场出其不意的偷袭,一时间楚军几乎全军覆没,而主将杨甫也险些被俘。

    便是此时,本该在大本营的赫连玧带着一小队人马从敌后方突袭,顿时打了个蒙骑一个措手不及使得战局瞬时扭转,楚军大捷。

    北征蒙骑,南讨蛮夷,赫连玧凭借着出色的军事才能大放异彩,加之他不骄不躁,始终谦卑笃慎,在军中又时常与士兵同吃同行,深得武将推崇。

    军功越大,野心就越大。仁和一年,仁帝继位,仁和五年,夺门之变。

    赫连瑁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那个笃实谦厚的庶弟会在一夜之间夺了他的皇位,那日整个皇宫几乎都被血洗成了一片红海。

    弑帝,杀兄,杀武将,废功臣……赫连玧的皇位是抢来的,他最怕的事莫过于有人效仿他来夺他的皇位,所以,姓赫连的都得死,手握兵权的也得死。

    在位十五年,杀臣子逾万名,多疑,好战,好杀戮,在位后期宠信妖妃,任由其祸乱朝纲。可偏是这样一个几乎占据了暴君所有先决条件之人,又能平天下,扶战乱,改革变法,使得大楚国力得到巅峰,万国来朝。

    这样看来,赫连玦的性子倒是同宣帝十分相像,顾望之忍不住想到。

    “你定然会以为阿玦的性子是随了先皇,”魏蔺似乎看穿了顾望之的神情,微微一笑,旋而又叹道:“其实阿玦他……年幼时吃了许多了苦。”

    “呵,”顾望之不由冷笑了一声,似是不信,“先皇宠爱慕贵妃,对赫连玦自然爱屋及乌,否则又怎会将当时还在潜龙之时的官家三立三废,恕望之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当初若非百官死谏,如今这大殿之上坐着何人,怕是还说不准。”

    此等荣宠,又吃的哪门子苦。

    慕悦出身将门,其父为怀化大将军慕远道,曾祖父慕俱更是曾随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人物,位列开国七柱国之一。她自幼便同中书令魏明的长子魏巍定有婚约,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是京都中一段人人称道佳话。

    “既为魏家妇,何作皇家妃。”她问。

    “皇权之下,合家性命皆于一身,从来由不得你说愿与不愿。”他道。

    恍惚间,魏蔺似乎又想起那人决绝的身影,又想起她那一行血泪,还有那场,似乎要燃尽一切的大火。

    生杀予夺的帝王,既能将那场不堪人说的夺门之变洗得干净,要除掉一个自己罔顾人伦的污点,又有何难。

    魏巍被派遣去了一场战役,死在了寸草不生的北荒,尸骨无存。

    夫君战死沙场,自己却在仇人的宫殿之中予欢身下,慕悦悲愤欲绝,几欲自尽而不得。

    他威胁她,用她合家的性命,以及,魏家满门。

    “后来她疯了,被逼疯了,”魏蔺红了眼眶,颤声答道,“她的精神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严重时一天之中只有一半的时间是清醒的。发作之时,便头痛欲裂,认不得人,殿中拿起利器便往自个儿身上刺,宣帝去瞧她,时常都是昏倒血泊之中,寻遍名医皆是无果。”

    顾望之一愣,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堵,又问道:“她……她既疯了,又如何成为祸国妖妃的。”

    魏蔺顿了顿,整理了一番情绪,才又缓缓道:“莫约是魏巍死后的第二年,她怀有了身孕,是宣帝的孩子。宣帝爱她入骨,便是荒废朝政也要时刻伴她左右,直至孩子平安出生。”

    “赫连玦这名字,是慕悦取得,”魏蔺痛楚道,“她说,这孩子不配出生在世上,他是残缺的,不堪的,是为‘玦’。”

    一个孩子,是在母亲的恨意下出生的,连名字也被给予最深的憎恶。顾望之喉咙干涩,有些说不出话来。

    “天下没有母亲不爱孩子,除了那位慕贵妃,”魏蔺不由捏紧的酒盏,他想起大启十五年,冬夜寒风,被冻得蜷缩僵硬的赫连玦,那年,他五岁;他想起大启十八年,长明宫前,被生身母亲抽打到满身伤痕的赫连玦,那年,他八岁;他想起大启二十五年,南宫榻上,被下毒至几乎丢了性命的赫连玦,那年,他十五岁……

    “她靠踩着自己孩子的苦难上位,扳倒皇后,除去四妃,一步步走到后宫之顶,”魏蔺道,“可她似乎不满足于此。”

    这是他欠我的,是他欠我们,他合该拿他最重要的东西来还。面对魏蔺不解的眼神和愤懑的质问,她淡淡答道。

    “宣帝晚期昏庸,任由奸佞频出,后为求不老药误信岐黄之术,终日昏沉病榻,慕贵妃便代拆代行,拥党自立。”魏蔺深深叹了口气,“后来便有了世人说的,后宫摄政,祸乱朝纲……”

    顾望之皱了皱眉,似有不解:“慕贵妃后期几乎势大,彼时官家虽为太子,却无法与之分庭抗礼。既如此宣帝驾崩后她大可拥赫连玦为帝,她为太后照样可以把持朝政,又为何……”

    为何于先帝去后便自烬于长明宫……

    魏蔺摇了摇头,唇边笑意苦涩:“世人皆以为她是吕后、武帝之流,欲持南楚于一人之下。其实,她只是一个被仇恨逼疯了的可怜人罢了。她要的只是报复,其余种种,皆不在她眼中。”

    阿蔺,宣帝死了,凭他一生戎马,开太平,创盛世,到头来还不是被我一介妇人将他苦心经营的帝国搅了个暗无天日,他到死也只能落得个暴虐荒淫的昏君之名。她一身红衣,疯了一般的大笑着,这南楚,我要来无用,我要去陪阿巍了,地下阴冷,我带着火光去,为他照亮前面的路,你说好不好?

    她说罢,纵身火海,香消玉殒。

    顾望之不言,她心中只觉得晦涩沉郁,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而对于他的苦难,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位祸国殃民的贵妃,看似至亲至爱者,实则是伤他害他者,是冷眼旁观者。

    旁人眼中的恩宠,于他而言,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虽可怜,却也可恨。”

    “无人爱他,他便不懂爱。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轻易剥夺别人活下去的权利。我没有资格替沈家原谅他,更没资格替秦夫人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孩子原谅他,”顾望之缓缓起身,垂眼道,“至于我自己,那是我选择的路,而为此加诸于我身上的苦难,是我自己的事。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她是心软之人,任何人的苦难似乎都能叫她起恻隐之心,可世上有很多值得怜悯之人,为此而遭受苦难的百姓和苍生,远比一人一身更值得怜悯。

    顾望之斟了一盏热茶,递至魏蔺面前:“酒是伤身之物,便是温过也不挡烈性。先生年岁大了,饮茶为好,望之拜退。”

    魏蔺怔怔地接过茶盏,因着此一番话陷入深思。

    本已行至亭外,顾望之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迟疑了半晌,还是转身问道:“还有一事,请教先生。”

    “且说。”

    “魏巍是……”

    “他是,我的长兄。”

    历阳魏家,至此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