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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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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黛原坐在屋子里认字,看见她回来,呀了一声道:“太太,不是说吃了饭才回吗?”香笙道:“吃过的,有点累,就先回来了。”她走进去看看洵殊,阿黛递上茶道:“她刚睡下。”香笙道:“我也睡一会。”说着和衣躺了下去。阿黛又轻轻地说道:“那边太太刚刚来过,让你回来告诉她。”香笙好像没听见,仰面问她道:“假设我赁间房子住出去,你愿不愿跟着我?”阿黛道:“我说过很多次了。你知道的。“香笙便闭了眼睛,侧过身去。

    迷迷糊糊中间,听见绿萍说话声音,阿黛回她说,太太睡下了。绿萍道,我本来有几句话要对她讲的,既然这样,我先走了。她踢踢踏踏地走出去,香笙却又爬了起来,追将出去,让她等一等。

    绿萍穿着那条蕾丝灯笼袖长裙,面带微笑在台阶上站着等她,笑道:“你不是睡着吗?不会是我吵醒了你吧?可见你睡的浅。”香笙站在上两个码头道:”我刚好醒着……不是说有话对我讲?“绿萍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话,看你跑的这样急。“香笙没做声,听她说下去:“我们要搬家了……你晓得吧?宗平新买了个房子。“香笙道:”哦。我等下出去赁房子,快的话这几天也搬走。“绿萍道:“这是为什么?那房子就是为了你才买的。”香笙哑口无言,她本来沉着脸,听到这里是陡然变色。绿萍又道:“宗平为了凑钱,把他整个的生意都卖掉了。你走了,岂不是辜负他。“香笙道:”我没有叫他这样……“绿萍道:”现在不是很好吗?如你所愿,李老爷出来了,他们一家还住着在那。我早瞧出来了,宗平对你是真心,动这些干戈,他得从头做起。那可是他十几年打拼的心血。他对你的意思,你早知道的吧?当真一点也不动心?“香笙不再说话了,两只手一味绞着衣领,脸上也换了一种淡淡的表情,使人看不出来她的内心。“绿萍道:”我同他是露水夫妻,说穿了,也就是面上在一起,他要是同别的女人纠缠,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也不干涉我。我倒希望你跟了她,我们都是知根知底的,性子也合得来,姐姐妹妹称呼惯了,我真当你是亲人。“香笙还望着她,绿萍又道:“平常下人嚼舌根子,我只当他们是放屁。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原瞧不上他的,但他这么为你,就是铁石心肠也该化了吧。再说,你跟了他,李家上下,也就是他的亲人,他的房子,也就是你的房子。他们住着,也更放心不是?“她见香笙始终不置可否,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心情,是窃喜还是悔恨,也许这两种都有,她也不说话了,想等着香笙开口。

    就这么寂然了一阵,两人互相凝视对方,目光拉锯战,绿萍输了。她站在底下台阶上,一来脖子仰久了难受,二来香笙高高在上,总好像她地位高她一等似的,她受不了,因道:“当然,主要看你意思,这种事谁也勉强不来。你说呢?”香笙不作回复,眼神空落落的,眼睛虽望着她的方向,视线却好像越过屋顶跨过高山河流跑到千里之外了。

    绿萍没奈何,叹了口气,心想她未免太虚伪了点,作出这副样子,自诩贞洁烈女,其实女人要的还不都是一样,无非是男人的钱,要不就是男人的真心,如今有个既有钱又对她真心的人摆在这里,她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她这个说客虽有一肚子牢骚,但也不好发作,暗地里哼了一声,便走下台阶去了。

    香笙依旧立在那里,似乎是魇住了。等绿萍走远,才发觉手心里直冒着冷汗,浑身乱颤,衣裳一角给她翻来覆去地绞着,手指抽出来时已经麻木了。

    秋英拿着把扫帚在清扫院子,看见大门洞开,香笙背对了她站在外面,便暗地里呸了一声。过了一会去看,人还在那,只是已经坐在地上了,她走过去拉门,那门咿咿呀呀的,把她暴露了,她小声叫了句太太?没得着回复,便一赌气关了门。及至晚饭前,香笙自己走回去,照例吃饭,吃完就回房去了。阿黛在厨房帮伍娘洗涮,听见洵殊好像在哭,她如今口中会发出mama的音调,但不是在真的在喊妈妈,大有可能是在喊阿黛。香笙是在房里的,小孩子哭她不会没听到,洵殊也是个好脾气,稍微哄一哄就行的,但她好像放任着她,阿黛听那哭声一下接一下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反而愈加热烈,实在沉不住气,抹净手便奔了过去。

    推开房门,只见洵殊躺在小床上双手乱挥,哭的撕心裂肺,香笙似乎在那里翻箱倒柜,完全顾不上她。阿黛有一点生气,连忙把洵殊抱起来,等她平复下来,便走过去问道:“太太,你在做什么?”香笙正蹲在衣橱边,面前是从西华山办事处仓库拿回来的那个藤萝框,里面几件她和玉凰的旧物,被她一一捡了出来堆在旁边地上,她头也不抬道:“阿黛,你来的正好,我记得这里有一块瑞士手表,现在找不到了。你有没有见着?“阿黛道:”你找它做什么?“香笙道:”我拿它兑点现钱。“阿黛听了更是生气,便故意没做回答。香笙又把一个收音机翻来覆去地看,那是他结婚时送到她娘家的,那些人不识货,她给带上山了。香笙自言自语道:“咦,怎么没声响?”说着,拿起手边一块抹布,把面上的浮灰擦拭干净了,这里敲一敲,那里晃一晃。阿黛记得那块手表给她收在一个生锈的铁盒子里了,她蹑手蹑脚走到梳妆台前,把底下的抽屉拉开,见铁盒子还在,便定了心。洵殊哼哼唧唧地半睁着眼,那是她入睡之前的仪式,香笙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们,便道:“你把她放下吧,来帮我找一找。”阿黛不情不愿的,把洵殊放到小床上,也蹲下来装模作样地翻检那些东西,随便找了一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道:“先生那件披风呢?”香笙道:“上次洗干净,我挂在柜子里去了。对,会不会在那口袋里。”她站起来,却没留意脚底下,一不小心把那座收音机踢翻了,阿黛连忙将它揽了过来,摆进筐里,但横着放不是,竖着放也不是,生怕磕坏了,又拿出来,摆到梳妆台上。香笙立在黑洞洞的橱柜前发了会呆,那里本来放满了玉凰送她的衣裳,一盆火似的,烧满了整个柜子。那时候她的心也许还有点热。现在火灭了,这柜子同一座竖着的棺材没什么两样。

    她探出手在暗里摸索,玉凰的披风挂在最里面,首先触到柔软的羊绒,滑下去找口袋,半天没有找着,这料子真好,仿佛一张有血有肉人皮,有温度,有脉搏,有心跳,指尖的绒毛还在微微颤动,恍惚间好像玉凰活过来了,她摩挲的不是披风,是他的手臂,是他的脸颊。

    那披风原是没有口袋的,但在靠近胸口的位置,玉凰缝了个内袋。她摸到了,知道那是他预备出来放她相片的位置,那里面虽空空的,但她想起他从前说过,就是到了地底下,他也要随身带着她的相片。她艰难树立的意志瞬间瓦解了,开始低声抽泣,接着整个人扑进柜子里,拥着那件披风,好像正抱着他,等他来摸她的头,轻声安慰她。她伤心成这样,玉凰不心疼吗?他即使在地底下,知道她哭了,也会心疼的。她不敢再想下去。

    他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