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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初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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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文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他是李家的长子,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他的生活,就好像风平浪静的水面上一叶扁舟,每天躺在同样的水面上,同一只鸟儿落在船头,看的又是同一片风景。唯一的变化,也许就是四季的变化。他现在同喜儿刚刚上中学二年级,班里几乎都是老面孔,他们班一共三十来个同学,大部分是男同学,有好些已经生了髯毛。他们往同学们中间一站,仿佛一堆老子带着小子似的,尤其是喜儿,因为个子小,从来都是同学们取笑的对象,他倒也不介意。课程里再也没有了音乐课,只有白胡子的老先生拿着戒尺。崇文虽不感兴趣,依然把成绩名次保持在前头,他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是他的责任。他是班上的学习督查员,是先生的小助手。至于他的梦,自从前年同钟建平大哥断了联系,他的梦好像也断了他醒了。

    不出意外的话,日子也许就是这样一直过下去吧。

    但偏偏有了意外。

    半年前,班上忽然来了一个新同学,她叫佘云云,是个女同学。

    先生把她领进课堂的时候,全班同学都惊呆了。崇文还在埋头看书,直到旁边的喜儿拿钢笔捅他,他一看,那不是住在铁栅栏里面那个赛璐珞的洋娃娃吗!她还是穿着花格子长裙,脚下蹬着牛皮鞋,和这个学堂显得格格不入。

    虽只是第二回看她,心下好像遇见一个故人。

    生活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佘云云在这个班里,是孤独的,倒不仅因为她是唯一的女生。她走路的样子优雅极了,仿佛一只白天鹅好不容易落了地,每走一步都是对大地的馈赠似的。她很少讲话,亦少看人。她似乎与生俱来周身便围了一层透明的铠甲,那铠甲将她同世俗隔绝开,无论在哪里,她都只活在自己的小城堡里。

    可是崇文非常非常想接近她,认识她,梦想着有一天和她成为朋友。这样一来,他就有可能被邀请到那铁栅栏里面去,亲手摸一摸她的钢琴。若她心情好,成为他的音乐老师也不一定。

    于是,他拉上喜儿,放学以后不再急着回家,也不到店铺里两个人趴着写作业,而是盯紧了这个叫做佘云云的女孩。他们俩光明正大得跟着她回家,前几天,这个叫做佘云云的女孩尽管知道这两个男孩的存在,并没有过多的睬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到家门口,掀门铃,管家来开门,她若无其事地走进去,逗一回狗狗。崇文和喜儿就只好靠在她家门外的大榕树下小坐一会儿,喜儿什么也不问他,只是跟着他。崇文期盼同三年前那样,听到这个屋子里传来钢琴的声音,然而没有,一次也没有。

    终于半个月后,崇文和喜儿尾随着佘云云走到门楼下面,那一天真热,崇文停下来,摞起袖子准备擦擦汗,佘云云忽然回身倒转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问:“你想做什么?”

    崇文猛地看到她的眼睛,觉得一阵眩晕,他想回答,却张大了嘴发不了声。这时,喜儿替他答道:“他只是想认识你。”

    佘云云依旧盯着他:“我们见过。”

    他还是张大着嘴一言不发,仿佛得了禁言的毛病。

    佘云云又道:“不要跟着我。”她说完这句话,就朝前走了。

    崇文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伤心的厉害。他明明有话要对她说的呀,为什么说不出来呢,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呀。此刻他真想狠狠扇自己两个嘴巴子。

    他站在日头底下,一时间发了怵,喜儿推他,他也不理。西下的日头依旧毒辣,直晒得他眼冒金星,差点栽了个跟头。

    崇文生命里第一次尝到苦涩的滋味。

    喜儿拉着他,慢慢走到药铺里。在后院的井里,打了一勺凉凉的井水给他喝。天光暗了,喜儿同他说:“别管她,以后咱们还跟。”

    可是崇文摇头说:“不跟了。”

    “那就不跟。有啥了不起。”

    两人坐了一会儿,黎叔寻到药铺里,把崇文领回家去了。此后,李太太开始注意到,崇文每天放学后晚来家,并且,他张口闭口的学校生活里,多了一个“佘同学”。今天,他借了佘同学的德国钢笔,明天,佘同学中午给了他一个茶叶蛋,后天,佘同学又带了好吃的桂花糕。听的多了,李太太也想见一见这位佘同学。

    自从被佘云云拒绝后,崇文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地上学,听讲,做功课。他依然关心佘云云的一举一动,然而从明地转到了暗地里。他发现,佘云云的功课不太好,她上课常常开小差,从窗口望出去,望得出神。而先生并不过多得管束她,要是别的同学不好好听课,先生早已经戒尺伺候了。

    有一回,他收齐作业本送到办公室去,先生不在,他就往柜子里档案架上翻了翻,头里一本是佘云云的档案,里面简单得介绍了佘云云近几年的情况。原来,她比自己还要大两岁,两年前从赣县日新国小毕业。但奇怪的是,她的父母那一栏当中,只有父亲。

    崇文阖上档案,原处放好,他并没有想太多。

    现在,他不仅对佘云云那架从未见过面的虚幻的钢琴有兴趣,同样的,他对佘云云这个人,也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这一天,崇文终于有了同佘云云单独说话的机会。

    上午课程结束后,崇文和喜儿两个人正拿出各自的饭盒,互相挑拣着吃菜。喜儿不挑食,崇文吃鸡蛋不爱蛋黄,回回把蛋黄滤到喜儿盒里。崇文一边吃饭,一边拿眼偷瞄佘云云,见她收拾好书包,饭也没吃就往外面走去。

    崇文拿手肘顶了顶喜儿,喜儿深深地咽下一口饭,恍然间心领神会。他暗道:“下午还有课,她怎么就走了?”

    崇文道:“要不要跟?”

    喜儿道:“走!”

    崇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扒拉了口饭,两人悄悄跟了出去。

    他们来到土路上,田间劳作的人们此时围坐在田垅上闲话,远处人家的炊烟高高升起,阳光娇媚而可爱,蓝底的天空中只有两朵丝棉似的云朵,扯出不同形状。崇文从没有在盛夏的中午走过这一条路,他发现这条路同下午又大不相同好像热情的月季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比喻来,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此时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菜汤的香气,嗯,他嗅了嗅,一定是谁家在炒青椒和豆角!

    崇文今天饶有兴致,仿佛预知老天将要眷顾他似的,早晨临出门前,幸而换了双布鞋。他跟在佘云云后面,隔着十几步子,走得静悄悄。

    前面的女孩走得很快,她脚底一双橘色搭扣皮鞋,露出长至脚踝的干净的白色袜子,大大的嫩绿的裙摆,衬出两条修长的腿,上身披了件蕾丝小坎肩,一条油黑的辫子垂在腰间,她每走一步,粗辫子就荡一荡,把崇文的心都荡醉了。

    正午的太阳光直直坠下,把人露在外面的皮肉晒的红红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差不多走出南安府地界了,崇文晕晕乎乎的,走到太阳下山也不觉得累。

    那一天下午有晚霞,把天空大地映成绝妙的绯红,佘云云走在前面,绿裙子被染成粉红色,还发着光,仿佛一朵跳跃的云彩。

    那粉红的云彩忽然停了下来。

    佘云云额前的齐刘海被热气熏成一缕一缕耀黑的丝绦,她主动同他们说话:“你们逃课,不怕先生罚么?”

    崇文僵直得站立着,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佘云云看着他。

    崇文叫她看了半日他感觉那一寸时光走得很慢,事实上也不过须臾。喜儿跳出来,说道:“你也逃课了,你不怕么?”

    佘云云道:“我同先生请过假的,我去看我妈妈。”

    喜儿道:“天快黑了,这地方晚上不太平的,你一个女孩子我们怕你有危险。”

    崇文跟着点了点头。佘云云笑道:“难道你们出来前,就知道我要来这吗?”

    崇文挠了挠头道:“没想到会走这么远。”

    佘云云道:“我可还要走上一段路呢,你们趁现在回去,半夜还能到家。”

    喜儿扯了扯崇文,悄声道:“她说的没错,我们再走下去,怕是明天早上又要趟课了。”

    佘云云笑着望了望他们,道:“谢谢你们的好意啦。”说着便回身往前走去。

    崇文同喜儿往来时的路上走,没走多久,碰见一个草堆,崇文走得累了,倚着那草堆歇息,喜儿道:“你渴不渴,我一天没喝水,嗓子都冒烟了。”崇文道:“我快渴死了,那边有个村子,我们找户人家,讨点水喝。”那村子外立着块石碑,上书“岭下村”三个大字,借着月色,还能看清下面几行小字,原来这已到广东南雄界内了。

    村子小,荒凉得很,路上人影也没有,天暗了,夜却很呱噪,蝉鸣同蛙声比演奏大赛似的,一浪比一浪高。两人走了个来回,敲过几间房门,没有一个人答应,崇文忽然道:“我觉得你说的没错,这地方看起来是不太平,佘云云一个女孩子太危险了。我们得跟上去。”

    喜儿没有意见,不管崇文做什么他都是拥护的,便道:“对,到了她妈妈家,好歹还能讨口水喝。”

    他俩重新走上那条破烂的土路,那天是七月十四,人家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好像十四的月亮也非常圆了。借着月色,脚下的路还看得清,偶尔有青蛙会从路中间穿过,崇文为了不伤及无辜,看的比较仔细,这就耽误了行程,走起来慢吞吞的,小喜儿想着要快点赶上佘云云,因而走的快些,但他走一段会停下来等等崇文。两个人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刚刚同佘云云分别的地方。四下里静悄悄的,太平淡了,甚至还有点冷,田边的稻草人伏在月色底下,傍晚来的时候还没注意到,这时候看见有种异样的感觉,崇文不禁打了个寒战。喜儿在一棵树前停住了,这一次有点反常,他一直没有动弹,崇文走近了才看见,树后站着五六个人,为首的那个人举起了枪。

    小喜儿忽然回头对他说道,你回去吧。声音平静,平常语气。

    崇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不及害怕,远处村子里响起皇皇的犬吠声,惊得他一抖。

    举枪的人说了句广东话,他没听太懂,他猜大概是说一个也别想跑。

    他没跑,他想着跑了肯定是死路一条,这些人应该是附近山头的土匪,到底是为了钱,为了钱就好办,派人给李家报信,狠敲一笔,他们最多被打一顿,总能回家。

    立时拥上来两个人,不由分说把他和小喜儿用麻绳捆了串在一起,小喜儿试图同那几个人交涉,告诉他们他是李家的大少爷,他们想要什么都李家都可以给。

    他俩被生硬地拽着往前走,像农人拽着犁田的水牛似的。也许是因为语言不通,根本没人睬他们,多说两句,身上便挨了火辣辣的鞭子。

    崇文想错了,他再也没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