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中文网 > 鉴花烟月 > 第107章 何忧何求之七

第107章 何忧何求之七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主神崛起全职法师异界直播间诛天战帝末世浮生闲妻不淑点满力量的我绝不会无用武之地最强男神(网游)精灵王的王妃

一秒记住【奋斗中文网 www.fdd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朝真暮伪何人辩,古往今来底事无?

    首轮三场考三天,每一场均早晨发卷,黄昏收纳;

    程序如下:

    黄昏收好试卷后,由李存中辖下负责弥封院的进行密封,封去考生姓名籍贯,每本编定字号次序;

    再由誊录院的剔除涂改及有被污痕迹的试卷,其余依次抄写出试卷副本,这一来,可以杜绝房官因熟悉考生笔迹而舞弊;

    副本录好后,有专人拿正副卷对读,勘察无误,再由李存中交给我;

    余下的就是读卷官与我的事了。

    所以现在,我们负责阅卷的暂时清闲,而从明天起大约除了睡眠时间一刻也不得闲了。

    因为除了身上衣服外什么也不准带进来,五十名读卷官员有的在房中休息;有的入定般在窗下盘膝静坐;有的三五人在清谈;

    谢守中、季桓有意思,我进去时,他二人正在窗前对坐沉思状,我笑问:“二位在参哑谜?不扰了,我到各号房看看。”

    季桓笑着站起来:“谢大人我们以后再继续,如何?简尚书请留步。”

    谢守中微笑:“季大人记忆力惊人,三百手下来滴水不漏,且仍妙着纷呈。老夫败象已定,再走下去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

    我笑起来:“二位好兴致,原来在下盲棋。”

    季桓问我:“有无兴趣?说起围棋,明国师绝顶厉害,下官曾与他对弈,结果中盘告负。”

    谢守中兴致浓浓:“简尚书是明国师高徒,想必亦是个中高手了。二位不如下一盘,老夫旁观。”

    我笑道:“高手?不瞒二位,我这‘高手’与老师对弈,除非他让我,否则我肯定胜不了。记得一次我俩对弈,他执白,棋到中盘,他的风格突然变得十分飘忽难测,却落子如风,每一步都不假思索,我头昏脑涨之余只得拱手认输。他一笑而起,指着棋枰对我说‘好好学着点’。我于是低头重看棋,结果不看犹罢,一看,棋枰中间,白子布成的一个‘傻’字。”

    季桓哈哈大笑。

    谢守中花白的胡子直颤。

    正说笑,林岳从门前走过,我忙喊住了他:“林大人,陪我去看看号房吧。”

    “看号房?”林岳不急不徐地走进来,“按律,一旦进入内帘不得出外,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外面有李存中大人在,你仍不放心?”

    季桓看看林岳:“林大人与简尚书很熟?”

    林岳板板正正,公事公办状:“季大人何出此言?”

    季桓微笑:“简尚书官居正三品,林大人却以‘你’相称……”

    林岳一笑:“季大人有意见?”

    笑得真不是一般的冷。

    我咳一声,对季桓说:“季大人或许有所不知,这几年我屡屡犯过,与林御史接触较多……”

    谢守中呵呵笑:“看来有所不知的是简尚书本人了。近年来林御史对简尚书督察得严,朝殿上百官只要听说林御史有本要参,都会相视微笑,有些人甚至会产生莫名的兴奋与期待,大家都希望皇上能传你上殿,这样就可以看到简尚书、甚至能听到简尚书与御史大人的廷辩……”

    我再次哭笑不得;看谢守中此时模样,我直接怀疑他就是那个怀着莫名兴奋与期待的家伙之一;

    简直就像生活中某些寂寞又有恶作剧因子的长辈,有意逗弄自己五六岁的孙儿发火,他自己别提多开心地看着那小童跳脚哭闹变成花脸猫,最后他自己再装模作样作慈祥状去抚慰那可怜的小孩。

    季桓低笑:“简尚书大约不记得了,前年春你因不穿朝服在点卯住被林御史逮住。你睁大眼睛看着林御史的模样特别无辜,就像不知盗窃为何物的小孩拿了人家的苹果,被人家当场捉住般。当时有些大臣在,后来笑谈了许久。毕竟官场中沉浮,居然能看到简尚书这样的人,实在是个异数。”

    谢守中悠然叹息:“季桓你说,我们的好时光都哪儿去了?”

    林岳慢吞吞来一句:“依林某看,有些人就是年少时也未必有趣。”

    谢守中说:“林大人是说老夫么?”

    “老夫?”

    “怎么?不可以?季桓是谢某学生,简尚书,谢某视为晚辈……”

    我笑道:“如此最好。贡院现在我说了算,各位最好都免了那些繁文缛节,都以你我相称吧。最起码这段时间,大家暂脱略形迹,如何?行了林岳,我们到号房看看去。”

    林岳听而不闻,径直走到窗前坐定了才慢条斯理地说:“前院你最好别去,免得授人以话柄。”

    “不是有你这位御史大人同行吗?”

    林岳直直地看着我:“只怕到时候林某说了也无用,”他见我似乎不解,补了一句,“树大招风。”

    季桓微笑:“林大人说得有道理,简尚书别生气。来之前明国师嘱咐我,锁院考试之后,最好别让简尚书外出巡查。”

    无奈,我只得退而求其次:“那我到门口问李存中几个问题,总行了吧?”

    季桓笑了:“明国师料得果然不错,他说你一定会坚持的。这样吧,我陪你前去。”

    结果,我与林岳、季桓一同来到内外帘相隔的院门前,着人找来李存中。

    隔着门,李存中回答了我的问题:“目前考场秩序井然。有五人因为紧张而昏厥,经医治现已继续在答卷。考生共6657人,缺考者十七人,皆事出有因出具了证明;夹带者三十四人,代考三人,皆由士兵看守,春试结束再依律处罚。其中一代考者到现在仍不服,口称要见主考大人,被我斥退了。”

    我想起他阎王李的别称,笑道:“这人在你面前都敢称不服?这倒奇了。你去把他带来,我……”

    季桓建议:“不如请李大人着人小心看管,等春闱结束再细审吧。”

    林岳赞同。

    我对身旁守门官说:“把门打开,我看看这书生去。”

    林岳看了看我,微皱了眉头:“李大人,你亲自走一趟,把那书生带来。”

    季桓一笑:“明国师果然料事如神。待会儿见到了那位书生,盘问的事情就交给林御史吧。简尚书你在一旁听着就是了。”

    我笑问:“这也是我老师嘱咐的?放心季大人,我自有分寸。”

    书生被带了来,跟在李存中身后,两个士兵押着,却并没表现出太多的张惶,眉宇间很有些郁怒不平之色。

    这书生身材高大臃肿,五官……五官最奇怪。面色黄中微泛青,脸上皮肤似乎有限,被撑得紧绷绷,让人担心一笑就要撕裂。眼睛相对这张撑圆了的脸来说,不算大,却慧黠有神。

    真是奇怪,这人越到近前,我越觉得眼熟,可是看他模样……似乎不曾见过。

    待他们站定,林岳问道:“你就是那替考书生?叫什么名字?替何人来考?一一从实招来。”

    那书生十分大胆,看了看下林岳,神情失望:“学生想见的是主考,这位大人是?”

    ……声音竟也如此耳熟。

    我边思考边重新打量这书生,与他的眼神一碰,我顿时想起个人来,还没开口,他已笑着冲我大喊:“小乌鸦!”

    我再无怀疑,上前一拳擂在他胸口:“瘦猴!”

    耳边不约而同响起三声或重或冷或带笑意的咳嗽。

    我看看黑着脸的李存中,板正正的林岳,眼中隐笑的季桓,又看看院中闻声而出的一些翰林及欧阳文博他们,忙低了声音笑问:“林东亭,你吃什么了?依我看你胖了至少有五十斤……”

    耳边又是三声咳嗽。

    林东亭笑道:“简尚书……你果然还是南山书院里的那个穆非。我林东亭看人果然不差。五年来,我时时想起同窗时情景,呵呵,小乌鸦,让我看看你……唔,长高了不少。不过,为什么还带着面具?难道……那样的容貌竟真的毁了?!”

    李林季三位齐看向我。

    我顾左右而言它:“先别说我。这几年你跑哪儿去了?到处打听也没有你的消息。张淼、顾惟庸他们全已考取,有些外放历练,有的……”

    见李存中的脸已黑了七分,猛然意识到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忙不自在地朝这阎王李笑了笑。

    李存中别转了头又是一声咳,转回来时脸上半丝笑容也无。

    欧阳文博他们面带好奇渐渐走了过来,李存中一瞪眼,低喝道:“看什么!”

    一群人四散而去,最后内外帘相通的木门前,剩下我们几个。

    我敛了笑容,正色问道:“林东亭,说你替考究竟是什么回事?”

    季桓轻声阻止:“简尚书,不如让御史大人问吧。”

    林东亭苦笑:“不必问了。各位大人,学生本人确实就是林东亭。三年前携带南山书院出具的一应证明赴京春试,不料途中一病不起,与家仆盘桓客栈二年半。也不知是郎中开的药方有误还是怎的,人一个劲儿地发胖,病却直到上月才算愈可。眼看大比将近,回南山书院重新出具证明已来不及,于是请客栈老板、看病郎中写明实情。不想检查的羽林军将它撕了,只对照五年前书院写明的外貌特征‘肤白,眼大而双,瞳仁褐色,五官清秀,体长而极瘦……’就认定了学生是替考的。”

    林岳说:“按律,羽林军没做错;依你现有的证明材料,要参加此次考试已不可能,看来你得再等三年了。”

    我想了想:“要说证明,我可以为他作证,此人如假包换正是林东亭本人,五年前我与他是南山东书院同窗好友。李大人,麻烦你带他先去考试吧。”

    “不可。”林岳与李存中异口同声。

    季桓说:“简尚书,还望慎重。此事处理不好只怕落人口实,而且依昊昂律法……”

    我打断了他:“事急从权。有问题我全权负责。”

    人生有几个三年,能经得起这么蹉跎?再说像林东亭情况这么特殊的,如何处理并无先例可循。如今我这么处理,并非徇私舞弊视国家律法为一纸空文。所谓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何错之有?

    李存中看看我,似乎瞬间有了决定,大声说:“这事我定了,三位大人请回。”又转对林东亭,“走吧,按坐号你本应在玄字号房考,如今单独安排你一个单间,有御史台干吏专门监考。”

    我笑对林东亭:“认认真真考,考出你林东亭的水平。放榜后,我请你到我那儿喝茶。提前说好了,到时候你直接过去,我俩之间完全可以省去那些虚应故事吧?”

    “好,”林东亭走过去又回头笑道,“等着吧,考取后我请你连喝三天的酒,不醉不休。”

    林岳眉皱得更紧,自言自语般:“竟还说得这么大声,”他对守门官说,“记住,内外帘官皆不得通过此门,你把这门锁了,日夜派人把守。”

    回内院的路上,季桓对我说:“放榜后,你记得向明国师说明此事。”

    我开玩笑:“放心吧季大人,我一定第一时间向他坦白我的罪行。”

    不料季桓却认了真:“你可能不太明白官场是什么。处事谨慎是不会错的。因为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我们只有尽可能把事做得无懈可击。目前内外消息不通,无法让外面的人现在就去帮那书生补齐必备的手续,只能等到解禁那天,一出贡院立即着手处理此事。”

    林岳微笑:“想不到一向清高冷淡不大与人交往的季大人,竟会如此替他人操心。”

    季桓淡淡地看了林岳一眼,淡淡地说:“哪里。不是如今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林大人隔三差五地参他,原来是出于关心简尚书才这般接近他、时时提醒他的。”

    见这二人还要说下去,我笑道:“都是因为简非鲁莽不可教,令两位费心了。走吧,到我那儿去,我沏茶谢罪。”

    季桓微笑:“早听说简尚书沏茶手段了得,今天终于得尝,幸何如之。不如喊上谢大人,我们边喝茶边论诗谈文,偷这半日之闲。”

    不想走到读卷房附近,里面有说话声传出:“不管怎么说,为人十分谦和,没有仗势骄人之态,本官心中原本还有些顾虑……”

    “呵呵张兄,别太乐观。照我看,这位办事只怕不牢靠,此次春闱,大家都要小心点,咱不求有功只盼着能顺顺当当把事情办好就行了。听说这会儿去号房巡察去了。按律,内帘与外帘交接不得越过那门……”有一矜持略苍老的声音传来。

    “李兄也别太担心。依我观察他应当深得圣眷,不是传说的那样圣恩渐淡。不然这抡才大典皇上怎么会如此坚定地点他为主考?你再看看读卷官员,像谢左徒、季大学士、李兄、张兄这样的大家都赫然在列,以往朝廷从没动用过这么多高水准的阅读官吧?”

    “此言差矣。”

    “哦?李兄有何高见?快给我们分析分析。现在也没旁人在,咱哥仨几十年的交情,话哪儿来哪儿散,在外面大家都不是多话之人。”

    呵呵,有趣。

    看来在这小范围里,话不仅可以多说,还可以无忌惮地说。

    谢守中脸色一肃,抬腿就要走进,我微笑着阻止了。

    季桓颇感兴趣地看着我,不说话。

    林岳黑漆漆一双眼,注视着我。

    我背上发寒,刹那似乎听到杖责声。

    就这么一打岔,里面那把略苍老的声音已再度响起:“好吧,咱权当喝茶聊天。选我们阅卷,皇上是不想这样的大典出什么差错,同时也算替他装点些门面。至于点他为主考,依我看正是荣宠不再的表现。授他礼部尚书衔,算是给简府一个体面的交待;这南书房大约再也轮不到他待下去了……”

    再听下去,真要成听壁角的了;我朝身边三人做个“请”的手势,抬腿向我的居所走去。

    坐在我临时书房的窗前,谢守中问我:“简尚书不生气?”

    他面上虽含笑,眼里却半丝情绪不显,话问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便找个话题,以打发多余的时光。

    季桓也是微笑而坐,意态清雅,疏淡。

    我一笑,对谢守中:“人不知而不愠,对于不了解我、不了解事情真实情况的人,我何必动气?”

    林岳面无表情,连声音也没有表情:“你也不想知道那些说话人的是谁?”

    我笑道:“不想。刚才我们要是走进去,岂不是令大家都尴尬?再说我并非圣人,万一哪天我小心眼起来想计较怎么办?所以不知道为好。”

    季桓大笑,连连说妙。

    谢守中眼底笑意越来越深,这会儿看向我的目光,倒真有了几分慈祥之意。

    我边沏茶边笑道:“看,我一人提供了这么多谈资,免除了众人生活的单调沉闷,真可谓善莫大焉。来来来,以茶代酒,浮一大白。”

    这一顿茶下来,我与季桓谢守中越谈越投机;林岳始终看着我,半边脸隐在太阳的光影里,神情半明半昧。

    我实在忍不住:“林大人,现在我没做错什么吧?”

    林岳低头拨着茶叶:“在你眼中,我就只是个专门挑你过错的御史?”

    季桓微笑:“林御史这话有趣。”

    有趣?

    我刹那想起与阿敏灌醉他的那次,说实在的,喝醉了酒的林岳还是比较好玩的;可是如果他真知道了是我们合伙灌醉了他,可能就不好玩了……嗯,依他那性子,只怕会很不好玩。

    林岳看着我突然笑了。

    笑得我背上肌肉一跳。

    按下不提。

    话说随着考卷副本的到来,我们开始闲碌起来。

    副本是清一色的小楷,笔笔清晰工整,没有一丝涂改痕迹。

    在如何读卷的问题上,我与谢守中季桓他们有了不同意见;

    他们建议仍按旧制,五人一组,一组六百五十份卷子,判完就算任务结束;

    我的意见是尽量保证每份考卷有至少两名读卷官看到,并在上面留下荐还是不荐的理由;

    意见一致的,列为荐举卷;意见不统一的,由我与副主考复看后再做定夺;意见仍不同,再集体讨论做最后裁定;

    谢守中说:“这样做可能会费时;超过以往公榜的天数,只怕会引起物议。如按以前那样判卷,可能提前完成所有任务。”

    我想了想,说:“我就是不想提前。如果我们这次提前了,可能会给下一任春闱读卷官增加压力,他们有可能为了更加提前,而失了仔细认真的态度。所以我的意见是不仅不提前,相反,要用好用足规定的时间,哪怕滞后也不要紧。另外,宁可大家辛苦些,不能在我们手中把真正的人才给漏了。”

    “简尚书的话有道理。”

    季桓首先表示了赞同,于是,别的人也不再说什么,于是各自按分工批阅起来,诺大的内院,除了偶尔的咳嗽声、翻试卷的悉悉声、林岳他们逐房间巡查时的轻微的脚步声,什么也听不见。

    因为想把六千多份试卷逐一看到,所以连着四天,我四更睡辰时起,算算一天睡了三个多小时。第五天不知怎的竟被林岳知道了,三更时分他强行取走了我的案头灯,看着他比夜还黑的脸,我决定上床睡觉。

    许是真的累了,这天下午再也熬不住,试卷看着看着,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耳边依稀响起说话声,我心里明白,可就是睁不开眼。

    “……喊了七八声竟不醒!身为主考,哪能如此轻慢?”

    “别这样说,那是人家信任我们,将试卷全权交给我们处理……”

    “啐,别说笑了。喊醒尚书大人吧,毕竟这样的奇文他读不到就太可惜了……”

    “呵呵呵,御史大人,你喊吧。毕竟你是朝廷派来督察的。”

    林岳的声音别提多冷:“诸位大人请回。这文章你们如果意见统一……”

    “什么文章?我看看……”

    我强行睁开眼睛,面前数张模糊的脸,数个模糊的笑容……

    林岳扫了那些人一眼,那几人交换了下眼色,其中一人把试卷笑着递给了我:“请主考大人定夺。”

    我一看,再一看,睡意全无。

    试卷中这样有几行文字:“……固国之本在防微。我昊昂新政以来,金阙连云,宫殿及宇,万国来朝,天下归心。声威愈隆,愈当惕然警醒。昔南锦国雍容博雅,鼎盛天下,集宇内豪杰之士莫之能争。然三十年不到四方版荡,庙祚不保,何也?小人误国。……今简氏小儿恃音貌惑乱朝廷在前,人君不察倚为股肱在后,……只恐患结于微末,南锦之祸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