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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欸乃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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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云天共色,欸乃一声间。

    与阿玉一同回到寝室时,发现妙音静坐窗下。见到我,他居然挟了就走。

    待反应过来时,已被他推进一间极干净的暖房内,一只大木桶正冒着氤氲热气。

    “妙莲小师弟,衣服从里到外全换了。换的衣服已备下,就在你左侧。你把易容丹洗去后,喊我一声。”

    拭净水。

    穿衣。

    皓白如雪的绢纺中衣,轻软贴身着体生温;刚穿完,妙音就进来了。

    不知他如何处理的,我的头发不多会儿就全干了。

    然后又一掌抵了我的背,温暖的气流刹那周游全身,刚才紧张思考所带来的疲倦一扫而空;只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师兄,你太厉害了。”我笑赞。

    “厉害?等会儿你进去把他们惊得魂魄出窍,会发现你自己才是最厉害的。”

    啧啧,有这么夸张么?

    他一笑,取出一件缂丝软袍,展开。

    初看,其色若素宣,其洁亦若素宣;再看,则如江南春山中晨光隐约的烟青,空灵玄远;

    整件宽袍,除了隐约的莲纹边界,除了缂丝本身含蓄的华美,无任何修饰,线条极简约。

    我微笑:“我喜欢它。”

    “因为它朴素?”妙音笑得别有意味,“妙莲小师兄,你不会不知道一寸缂丝一寸金的事吧?另外,朴素不朴素,要看谁穿。”

    他说完,帮我穿上并细细地整理好,让到了一边。

    “走几步看看?”

    我依言缓步而行,一种极柔和淡凉的光泽似在周围轻流。

    疑惑地轻抬衣袖察看,这一看,不由一怔。

    半隐袖中的手腕翻转时,竟如笼珠光。

    怎么会这样?

    忽想起妙音所说的易容丹的功效,那我现在的肌肤……?

    飞快捋起衣袖看,发呆。

    见过薄胎脂玉,由内向外透出的柔和温润的光泽吗?

    妙音哈哈大笑:“妙莲小师弟,你有多久没看自己真实的模样了?”

    多久?

    他这一问,我才发现确实有很长时间没去看了,照镜子全是为了检查面具是否有破绽。

    “现在知道这衣服穿在你身上的不寻常之处了?凉月清照,暖玉生烟,就是小师弟现在这样子吧?”

    我苦笑摇头。

    明知我受这容貌所累,行动处处受限制,这促狭的家伙竟还要来推波助澜。

    他笑嘻嘻把我按坐在椅子上。

    头发被高高束起,配上缕空的脂玉冠;

    冠形素朴,清尊含蓄,毫不张扬。

    最后,一组佩玉用五色丝线穿了,自腰间悬挂而下,成了我全身上下惟一的饰件。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一脸惊叹:

    “行动处,空灵飘渺如九天梵唱;静思时,光华内蕴似月华流转。清朗绝俗,浑不似尘世中人。”

    说着笑容越来越扩大,眼底似闪过促狭的光芒。

    “要是那帮书生看到他们口口声声的浑乌鸦,竟是这种模样,会如何?”

    也罢。

    先赢了这年试再说。

    我垂头静坐片刻,缓缓站起。

    “好啦,小师弟。回头师兄我多送你几个面具,再帮你配制些一泡即黑的的药水,好不好?”

    口气像哄任性赌气的孩子。

    我微窘,想起他的辛苦,顿觉自己的不该,笑着低声道歉。

    他一愣:“阿弥陀佛,这一笑气度雍容自然成春。我……咳,走吧,两柱香的时间已到了。”

    我很怀疑他是故意拖到现在,一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这会儿想必全涌进乐群殿中去了吧?

    走上乐群殿前的月台,就听到里面有人大声说:“院长,两柱香已经燃完多时了,宣布开始吧。那小黑炭显然没勇气来了……”

    “不对不对,他这会儿肯定在认真打扮。哎呀,说不定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一只彩色小乌鸦……”

    里面哄笑声起。

    站在台阶前,我微微一笑。

    里面的笑声并没有什么恶意。

    妙音抬头看了看,指着台阶最高处:“现在,从南面那扇门进去。”

    我转身拉住他:“师兄,等年试结束,我沏茶给你喝。你要等我。”

    他微笑:“阿弥陀佛,去吧——”

    笑容静定,已变成道心如水的高僧模样。

    里面的笑闹声不绝,催谢清玄的;打赌我不敢参加比试的;还有人在猜我是会穿玄狐还是孔雀裘……

    有人笑喊:“小乌鸦穿什么都是小乌鸦,他害我们等到现在,待会儿他一来,我们就轰他下台!”

    “不不不不!我们要让他充分展示了他的风度之后,再齐声轰他……”

    “对对对,我们就耐心等他一等……”

    这帮家伙。

    我一笑摇头,轻吸一口气,摒除所有的声音;

    行走时才发现,越接近妙音指定的最高处的南门,迎面而来的微风就越明显。

    这柔韧飘逸的袍服,垂感极强;衣带袭上凉风,雪浪一样向后轻卷;

    明净的阳光自身后透过,似融融春水,清波推着我的身影,一长一短,一长一短;

    一步一步,沉静从容;

    进殿。

    明于远正与简宁说着什么。

    他向这边看了看,转过去继续说,忽然背影一僵,迅速转过来,目光落在我脸上、身上,眼底刹那炽烈如焰;

    简宁一怔忡,语气略恍惚:“非儿?!”

    静静心神,走进。

    抬头却见阿玉,他不知已注视了我多久,漆黑的眼底翻涌着难明的情绪;明明沉默着,却又仿佛诉说了千言万语;

    他深深的目光对上我的,闪过极淡极淡的笑意;

    我忙转了头,遇上明于远深沉而又炽热的视线。

    大殿里,有人不耐烦:“院长,开始吧。别等……”

    “等”字后面的声音,似被最锋利的剪刀快速剪断;

    那人“霍”地站起,如遭雷击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再不动弹;

    似长风掠过疏林,殿里的声音极速向深处远处逸去,最后剩下一片寂静;

    他们静坐在位置上,盯着我,眼底全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前台上,张淼原本在与林东亭小声说着话,似乎察觉到不对劲,齐齐转头;

    张淼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极大,冲着我结结巴巴:“你……天哪……你是……难道是……?!”

    林东亭一脸惊讶与兴奋,我笑看着他,不想他一对上我的眼睛,竟倏地转过头去,耳朵红了半边,又慢慢转过来,一丝疑惑自眼底升起;

    顾惟雍看了看阿玉,一身大红的软袍似火焰,燃烧着他漂亮的双眼,寸寸灰。

    极力避免去看台上那双长久注视着我的双眼,可那幽深炽烈的目光却令我的心微一颤动;

    我轻轻呼吸,缓步向前;

    走到简宁身边,简宁笑得既欢喜,又隐有担心:“非儿,你这模样……你,唉……”

    明于远转过来,低声说:“简相,你的非儿已经长大了。”

    努力不去看这家伙眼底浓郁的笑意,我走过眼神温暖的宋言之,走过神情难明、脸色微微苍白的阿敏;

    走过虽目露赞赏却仍风神清雅的王元朗,我略一顿,向他走去。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我一把拉起来,我附在他耳边低问:“喝酒之约不改?”

    “什么!?”他极为意外,却立刻反应过来,笑得十分畅快,“改?为什么要改?我等你,不见不散。”

    我微笑上前,抱了抱负手静立一旁的谢清玄。

    底下吸气之声连连。

    谢清玄朝我竖眉瞪眼,转瞬又笑得连雪白的胡子都颤微微,拍拍我的背,一副老怀大慰状:“小子不错,小子不错——”

    台下,顾问峤迅速反应过来,笑得仪态谦和斯文有度:“欢迎公子简非光临南山书院。”

    这一声喊出,殿内诸生一激灵,沙沙沙通电似的颤栗快速传向大殿深处。

    醒了。

    “天!想不到世上竟然有人长成这样……”

    “清绝出尘……”

    “太好看了……”

    “‘好看’二字早已不足形容……”

    “唉!难怪我哥说不看到简状元会觉得遗憾;看到了又会后悔……从此再难忘记……”

    他们看着我,议论叹息之声不绝于耳,既兴奋又克制,仿佛声音一大就会把我吹化了似的。

    我轻笑出声。

    谢清玄咳一声:“小子们,第四轮仪容风度比试开始吧——”

    话还没完,被张淼高声打断:“院长,再等等吧,那只乌鸦还没来呢……”

    “咦,对啊。怎么现在还不到?”

    “不会是走了吧?”

    “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众人似乎才想起,纷纷猜测,气氛又开始活络起来。

    “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等他来了,一定要他道歉,太不像话了……”

    “他一定是没有勇气来了……”

    谢清玄微笑着看看我。

    我缓步向张淼走过去;

    张淼眨眨眼再眨眨眼,定在那儿,等我走到近前,他似要向后让;我一把揽过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说:“张淼,乌鸦穆非可不就在你眼前?”

    说完,放开他。

    那小子反应十分奇特。

    瞪大眼睛指着我,手指轻颤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大喊一声,向我扑来。

    阿玉轻轻一拂,张淼蹬蹬蹬向后连退。

    殿内众人不明就里,又吃惊又好笑地看着张淼。

    张淼看看我,又看看阿玉,再看看我,慢慢双眼一暗,又强自微笑对阿玉:“容珩,你……要努力了。”

    阿玉不语,静静看我。

    我走到林东亭面前,快速抱了抱他:“瘦猴——”

    林东亭脸色微白,身子轻轻一晃,笑着举拳朝我挥来,拳至半途又收了回去,最后恨恨不休般在我耳边来一句:“你个浑乌鸦——”

    顾惟雍却吃惊地张大了眼睛,轻喊:“你怎么知道他叫瘦猴?!”

    我笑起来,朝他微一欠身:“小弟穆非,顾兄你好。”

    “什么?!你说什么?!你是……谁?!”他失声大叫,又忙住了口,张惶看向台下。

    顾问峤。

    顾问峤脸上的笑容迅速冻住,坐在椅子上,很久才微笑着对简宁:“简相……那内侍之事,是下官糊涂……”

    笑容似白石灰剥落,喀嚓喀嚓碎了一地的僵硬。

    明于远微笑:“顾大人不必如此。你对圣上忠心可鉴,堪为百官楷模。”

    顾问峤瞪了明于远半天,突地站起来指着阿玉:“那……他……他是……”

    似意识到失态,他的手指烫着般极速收回,用力过猛,向后跌过去。

    明于远伸手拉了他一把:“顾大人,看好你身下的椅子,别坐失了。”

    呵呵,这家伙,说句话都这么让人咀嚼、费猜疑的么?

    殿内书生并不注意他们的事,只兀自相顾脸红、干笑:

    “天哪!你听到他的声音了没?简状元他……他居然就是浑乌……就是穆非?!”

    “想不到他在我们身边几天,我们居然都没看出来!……”

    “天,想想我们对他的指责……”

    或羞惭、或懊恼,神情说不出的好玩。

    我微笑着朝他们一揖手:“诸位学兄,小弟简非奉我皇之命,更名穆非,前来南山书院就读。弟生性顽劣,与诸兄开这样的玩笑,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他们一静。

    有人笑着挠挠头:“不对不对,是我们看问题有失偏颇。以为小乌鸦……”

    “还乌什么鸦!你小子住口吧!”

    笑声中,有人自嘲:“现在回头想想穆非的话,竟是明示暗示过,可我们偏偏听不见……”

    “难怪他会那样回答我们提出的三个问题……”

    谢清玄笑咳一声:“傻小子们,经过此事,想必会对世事明白一些了吧?有热血有风骨是好的,但也要有脑子。好了好了,第四轮比试开始吧,你们不是还在等着把那只乌鸦轰下台的吗?”

    诸生嘿嘿嘿,笑声四起。

    笑得满殿的阳光明晃晃。

    这一轮比试结果,已没有任何悬念。

    终于,台上只剩下阿玉与我。

    终于,来到至为重要的第五轮。

    心,开始不规则地乱跳。

    阿玉却风姿清拔,一派雍容闲静。

    谢清玄微笑宣布:“本次年试最后一轮比试开始。现在请刚才得票第三的张淼,把本书院开设的全部课程名称一一写下制成签,放进前台陶罐中。第四名林东亭从旁监督,以防作伪。”

    一写一看;

    典章、史籍、时论政论、骑马、射箭、数艺、茶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十数门课程,每一门写在一张纸上,分别叠好,放进陶罐;

    殿内十分安静。

    谢清玄举起陶罐摇了摇:“现在请本书院去年年试的第一名,容珩上前抽签。抽到哪门课程,你二人就比试哪门,以决出今年年试的第一名。”

    我虽在微笑,可心跳得如惊马脱缰,无法使它平静下来。

    紧张之下,头隐隐疼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紧紧注视着阿玉,看着他静静走上前,看着他伸手进去,看着他取出一张洁白的纸片。

    看着他缓缓地,打开。

    我的手轻轻捏成了拳,握紧再握紧。

    阿玉落在纸上的目光一凝,似乎也是在平静心情,他握着纸片身体微颤,沉默了片刻,静静转过身来,幽深的眼里如星芒融进,他微笑问我:“简非,你相信不相信天意?”

    天意?

    血管里奔流的血液,仿佛一点一滴地消失,寒意自心底寸寸升起。

    阿玉把手中纸条递给我:“你自己看吧。”

    我费了极大的心力,才控制好手指,稳稳接过;

    看。

    “小心——”阿玉伸手稳住我的肩。

    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到了我手中的纸条上,而我只知恳求地盯着阿玉的眼睛。

    阿玉唇角一白,可却注视着我,轻声而决绝:“小非,这天下任何事,我都能答应你,惟独这一件不行。”

    血液似乎一下子抽空,我眼前一恍惚。

    似乎听到台下一阵惊呼,似乎听到简宁的声音,似乎还看到明于远沉静镇定的双眼……

    “简非,简非——”

    好半天才对上面前漆黑的双眼,他凝视着我,眼底闪过沉痛之色,笑得清寂空茫:“好吧,我答应你。这一次,签由来你抽。”

    他转身朝谢清玄优雅欠身:“不知书院可否破一次例?”

    谢清玄看了看我,转身询问座中诸子。

    无人提出异议,但绝大多数人只是茫然不解地看着我们。

    只有深研班的,似乎隐约猜到了阿玉刚才抽到的是什么。

    阿玉轻轻抽过我手中的纸条,重新叠好了,放进陶罐,摇了摇,递给我。

    我看看他,慢慢伸手进去;

    一个,两个,三个……

    似乎每一个纸签都被我抚摸过,指尖全是汗,犹豫再犹豫,终于横下心抽出一张。

    打开。

    如坠世上最离奇的梦境;

    却怎么挣扎也无法从中醒过来;

    忽冷忽热,汗湿里衫;

    一阵腥甜上涌,我用了全身的力量把它咽下去。

    阿玉一怔,看了看我手中的签;

    眼底刹那闪过的光华亮愈星辰。

    纸签在他白皙修长的手中轻颤;

    他脸色奇异地苍白,笑容既欢喜、清寂又温柔无限:“小非,这一次你如何说?”

    ……说?

    说什么?

    我静立台上,全身的力量只能用来维护自己不失仪;

    头脑空空空空,似乎碾过沉重的牛车;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阿玉看看我,把陶罐里的纸签一一取出:

    每一个都不同,张淼并没有作弊:

    数艺、典章、茶道、史籍、古琴、围棋、书法、绘画、时论、策论、骑术、诗词歌赋……

    没有射箭。

    射箭的签,此刻正在我手上;

    这一签,刚刚被一连抽中两次。

    呵呵,天意?

    什么是天意?

    竟这么输了?

    想起他曾说过的赢了之后的三个条件……

    一股温热的液体自掌心涓涓而下。

    明于远沉静温和的声音传来:“简非,别太介怀,输了就输了,只是一场年试而已。”

    可我此时已听不出他话中的暗示;

    我只是极力微笑着面对阿玉:“我还没有输,我们去箭场比过再说。”

    阿玉眉微皱,目光落在我左手上,一凛:“你……”

    他深深看我一眼,把签递给谢清玄:“现在,我与简非去进行第五轮比试。我的要求:谢绝任何人前往观看。比试结果,会有人通知大家。”

    说完,不待谢清玄回答,揽过我轻轻上跃,自南门掠出。

    惊呼声、议论声潮水般从殿内涌起;又被迅速抛在身后,风扑面而来,呼呼作响;

    一路睁不开眼,只觉得他似乎在带着我一直向上、再向上;

    不知过了多久,攀升的速度慢下来,再慢,终于他把我轻轻放下;

    我调匀呼吸,睁开眼,一怔;

    此时我们站立的地方,正是几天前我与明于远站立的山顶。

    阿玉静静地站在一块岩石上,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处,出神。

    “为什么不去箭场?”我问他。

    他轻轻揭了面具,转过身来,清峻的容颜,消瘦而略带憔悴。

    我一滞,转了头不去看他。

    “小非,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数十门课程,你除了射箭,哪一门都可与我一争高下。可偏偏我们都不约而同抽中了它,你说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不!没有比过,我就不算输。”我沉声回答。

    他静看我片刻:“好吧,既然你要比。沈都统,把手中的弓箭给朕。”

    什么?

    正惊疑,沈都统竟从我们身后的树上跃下,递过来弓箭与箭袋。

    我看着他直发呆。

    他飞速朝我看了一眼,又飞速低下头去。

    阿玉看看他,接过弓箭。

    “小非,说吧,几场定胜负?”他轻轻拉开弓。

    我看了他半天,他静静等待,没有半丝不耐烦。

    终于硬着头皮:“一场。一场定胜负。”

    他微笑:“行。你说吧,以什么为目标?”

    我说?

    !

    心中突然灵光一现,我不看他,抑制了极速的心跳,极力问得平静:“要我定吗?”

    “是的,由你定,”他看看我,加了一句,“只要在这支弓的射程范围内。你可不能手一指,要我射太阳,我还没那本事。”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朗声大笑:“小非,刚才你要是能掩藏住心思,说不定我真栽你这小笨蛋手上了。”

    我懊恼难言。

    明知比不过,可终不甘心;

    一支箭忽忽悠悠,在天空醉了酒似的蛇行一阵,落下;

    阿玉看看我的箭,看看我,笑得极欢悦。

    不要说以约一百米外的高树为目标;事实上,我连五十米也没射到。

    他开弓,搭箭,随便一瞄准,箭长了眼睛般,直中目标。

    我浑身发冷。

    他收了弓箭,转身向我走来,走到一半,低声吩咐了沈都统几句,沈都统看了看我,接过弓箭向山下疾掠而去。

    “你对他说什么了?”我瞪着眼睛问他。

    “非弟弟,你在怕什么?再退就要跌下山崖了。”

    他微笑,步履雍容,可转瞬就已到身边。

    我退无可退,只得抵了一棵树,静静看着他。

    他低笑:“小非,还记得我赢了你后的三个条件吗?”

    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已俯身吻住了我。

    他清冷的气息一下子变得炽热。

    我用尽全力推他,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站直了,抽出一块素色丝绢把我的左手包了起来。

    末了,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从现在起不准留指甲,免得你失神之下再把自己弄伤。”

    我吸气,再吸气,沉声问他:“阿玉,你真的要我答应那三个条件吗?”

    “当然。”

    心咚地一声,直向深谷落去。

    “你做什么?!风这么大你还在冒汗?”他伸手在我衣领中一探。

    我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背后的树高大茂盛;

    可我也已经长大,不能再依赖任何人,而且,他……也没什么可怕的。

    “……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凶狠,怎么,准备反脸无情了?”

    “阿玉,我绝不会认输,你给我等着……”

    “好的,我等。”

    “你让我把我话说完!”

    “我们有一生一世的时间,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伸手轻揽我的肩,我一急,抓起他的右手就咬了下去。

    他闷哼一声。

    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再上当!

    我一抹嘴唇横眉怒目,下一刻却傻了眼。

    他白皙的手背上一圈牙印,咬得最深的地方……血丝正慢慢往外渗。

    看看他,又看看牙印,再看看他,突然觉得十分茫然。

    我患了疟疾般浑身忽冷忽热,失神中热血上涌,顾不得多想,用力把他抵在树前:

    “阿玉,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再迟钝也感知到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我能够,早就十倍二十倍地偿还你的心意。你那么优秀,爱上你绝对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我……我……”

    “你……如何?”

    这一声问得极轻极轻,却仿佛带着前世今生全部的盼望。

    我猛然清醒,忙放开了他,站直了。

    第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从他明净的额到英挺的眉,从笔直高挺的鼻梁到沉毅坚定的唇角,最后到他漆黑幽深的眼睛,我低声说:“阿玉,有没有人告诉你长得十分好看?”

    他不说话,只是深深地凝望着我。

    面对这样的他,我突然有想说些什么的冲动,不及思考,话已出口。

    “南山书院遇到以来,我不断暗示自己你就是容珩。我一心盼望着我们能生出兄弟的情谊……你那么敏锐智慧,哪能看不出我的想法?我现在已经完全知道,当我逼着你承认自己是容珩不是阿玉时,你心中的滋味。”

    山顶十分寂静,我站在风前,低声而飞快地说着。

    他静静地站在我旁边,呼吸却急促起来,阳光下那双眼睛清亮得令我窒息般,难过。

    “阿玉,如果我能够,我一定会倾心相待永不相负,一定会让你知道两情相悦的那种幸福。明于远总是笑我不解风情,阿玉,我现在宁愿真的不了解。”

    “……这么说,你现在已经开始了解?”

    “是的。阿玉,这世上有一种爱,如熔岩奔突,似潮浪澎湃。这样的爱,令人害怕。”

    “令人……害怕?!”

    “是的,它太强烈,所以我怕它。而世上还有另一种爱,会令我一经想起就会疼痛。它静默无声,它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滴滴甘露汇成的深深湖泊。”

    那个人,成熟温柔包容一切,默默地在我身边,陪伴了我十年;

    十年。

    点点滴滴,已融入骨血,我怎能相负?

    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声音轻轻传来:“想不到面对我,你所谓的害怕,是这样一种害怕。呵呵,慕容毓……”

    这声音里的落寞与无边苦涩,听入耳中没由来令我一滞,冲动之下,话没收住:“不,阿玉,不是你所想的意思。我是因为珍惜才害怕,越珍惜越害怕……”

    他霍地转过身,眼睛亮愈火焰,一把握住我的肩:“你说什么?!”

    “……”

    我既悔且惊,想收回已来不及,只得沉默。

    握着我肩膀的手,颤动得厉害,他的目光长长久久地落在我脸上、身上,热烈深沉,紊乱急切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

    醒悟过来,刚想向后退,已被一把拥进怀中。

    “别动小非,别动。就这样安安静静,让我抱一抱你。”他抵在我肩窝,语声轻如梦幻,“好,我答应你,从此,我不会再逼你,甚至会给你……想要的自由……”

    他越说声音越低,低到最后变成幽深难明的沉默;拥着我的手臂却越来越用力。

    “小非……”

    这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呼喊,令我呼吸都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放开我,渐渐站得笔直。

    “小非,既然年试我赢了你,按书院传统,我所提出的条件你是必须答应的。”

    什么?!

    他注视着我,微微一笑:“别紧张。不是以前所说的那三个。我现在提出的三个条件,你可以从中选择一条。”

    “选?”我松口气的同时,再也无法拒绝,“好吧,你说。只要我能够做到。”

    “第一,你与明于远一同归去;第二,你一人退出朝廷,有任意来往的自由;第三,……”

    我越听心跳越快。

    他却突然不再往下说。

    好半天,我轻声问他:“第三,是什么?”

    他手握成拳又松开,再握成拳,再松开,指节苍白。

    “阿玉……?”

    “第三,你留下。”

    留下?

    “留在……南书房。除非你愿意,我答应你可以不到朝殿,不处理实际事务。”

    清冷的声音说到最后,已微微颤抖。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之间心绪翻涌。

    他开出的前两个条件实在太诱人,任选其中一个,就似乎有我想得到的一切。

    自由。

    而且是与明于远一起。

    那种湖海优游,从此不问世事的从容闲逸;

    晨昏朝夕,栽花种竹,烹茶抚琴……

    心底叫嚣着“第一个,第一个”!

    可是,明于远呢?

    我能无视他的理想抱负?无视他为昊昂付出的心血?让他放弃一切,从此做个求田问舍的富贵闲人?

    我哪能如此自私?

    那选第二个?

    我所向往的自由究竟是什么?是自由的感觉,还是逃避现实的软弱?

    明于远说他不会再做我的依靠,要我学会不再依靠他人;他其实是希望我能真正长大的吧?

    还有简宁。

    从来对我没有任何要求的简宁,他的心底,一定还是希望他的儿子能有所建树的吧?

    我呢?我自己呢?在书房内,在琴棋书画的世界里,消磨一辈子?

    这真的是我现在的心愿?

    突然发现竟如此难以选择。

    阿玉并不催我,只是静静看着前面的苍穹。

    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那天与明于远在一起时产生的感觉,开始在心中复苏。

    那种并行而立、不再依附的感觉。

    心中有什么随着这感觉,在萌动,却又游移飘忽如眼前的浮云般,难以捕捉。

    山谷中,依稀有溪水奔流之声传来。

    我心底一动,以出世之心入世,当如何?

    那选第三个?

    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参与昊昂帝国的打造;与明于远一起,为他的人生抱负,也为简宁心底的愿望;

    还有阿玉……

    究竟我离开是为他好,还是留下?

    想起他年试中说过的“只要我的目标不消失在眼前,虽苦,在我为至乐”话……

    “如何?想好了没有?”

    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我看着他眼中淡淡的笑意……

    笑意?

    “小非,你一定不会知道,你思考的时间越久,我越开心。……放心去吧,我应当很快就会忘记你的,毕竟还有一个国家在等着我,还有无数的责任……你在外面游玩的时候,如果想起,就给我写封书信,告诉你的见闻感受;如果想不到,……就算了。我……”

    “不,阿玉!”我越听越难平静,迅速打断他,“我已想好了,我会留下。”

    他不能置信地盯着我,刹那眼底灿烂一片:“你说什么?!你重说一遍?!”

    我静静地看着他,说得缓慢清晰:“我选第三个,留下来。我留在南书房,或许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

    笑意迅速自他心底溢出来,他定定地看了我许久,忽上前一把抱住了我:“小非,这是我今生听到的最激动人心的话……”

    “不不不不不,阿玉,我也有条件。”我忙着摆脱他的怀抱。

    “好,你说。”他放开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流露出来的喜悦,心头缓缓涌上一种温暖。

    “阿玉,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你……”

    他微笑着打断了我:“小非,你是立定了主意要做我的弟弟了,是不?”

    这一次,他口中的“弟弟”二字,被他说得亲切温和,我暗松一口气。

    他静静一笑:“好,我答应你。”

    我看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

    想起倦勤斋的初遇;想起后来宫中夜值;想起他的执着与坚持;想起他为我所承担的痛苦;想起自己因此而生的烦恼;如今他愿意放手……

    百感交集。

    心中一点喜悦渐渐扩大,再扩大,我忍不住上前一步拥抱了他:“阿玉——”

    他浑身一僵,似乎想挣开,却缓缓放松了身体,不再动。

    我拍拍他的背,拉了他站在崖顶,放眼远眺,极度轻松之下,不由豪情顿生。

    明于远说:“山溪爱惜自身的干净,就永远到不了海洋”;

    我说:“纵使挟带了万千泥沙,流水之心永不会变”;

    ……

    烟雨江表,波涛澎湃,苍海龙吟,风云际会从今始。

    心中一动,我笑对他:“阿玉,我有一首古琴曲要弹给你听……”

    他微笑:“好。”

    “我们回去吧,明于远……还有我爹爹他们,这会儿肯定在为我担心。”

    说着,率先下山,等不及要把这令人开心的结果告诉明于远。

    远处的山谷里忽然传来欸乃春歌。

    丽日蓝天之下,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是新绿遍野。

    明净的新绿,无限的生机。

    春天,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临。

    我不由加快了步伐。

    走好远,忽听到阿玉闲闲地说:“慢点非弟弟,刚才忘记告诉你,我已吩咐沈统领,通知他们比赛结果是平手。”

    我脚下一顿,什么意思?

    有清冷而又无限欢悦的笑声,自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