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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风波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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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心为形役又奚悲?

    一路前行,越走越觉忐忑难安。

    心绪纷乱间,柳总管已停了脚步,俯首揖让,低声说:“前面就是兴庆宫,简侍讲请——”

    一步一步地踏上台级,实在不知道前路会有什么。

    四周那么静,一个人也看不见。

    风吹过,木叶沙沙,一抹斜阳,影子渐渐被拖拉得很长,长得如我心中的慌乱。

    明于远说:“他内里倔强,违拗不得……”

    不违拗,如何?

    可,我能吗?

    “来了?”清冷的声音,平静无波。

    循声望去,空旷的殿堂窗前,一人临风而立,素色衣衫,清华端凝,正是阿玉。

    我低头恭敬地施礼:“臣简非拜见皇上。”

    却不见回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身影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悄无声息,可是一步一步都似踩在我的心上。

    慢慢地,一只手将我的下巴轻轻抬起。

    指尖微凉,似兰非兰的香。

    我被动抬头,正对上他浓黑的眼睛。

    目光忙看向别处,这一看,不禁一吃惊,脱口道:“你怎么瘦了?”

    话说出去,就后悔。

    他眼底笑意一闪而隐,清清冷冷地问:“你在害怕?”

    我俯首,恭敬作答:“臣不敢。”

    “臣?”他轻声重复,“不敢?这是什么?”

    我抬头一看,正是那幅上书“阿玉,你小子等着,我来了——”的画。

    我只得又低头来一句:“臣惶恐。”

    “抬起头来。”无波无澜的声音,清冷。

    我慢慢地抬了头。

    “你今天表现得很恭顺?嗯?”他脸上亦是平静无波,慢条斯理地问,“今天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么恭谨?不违拗?”

    我发呆。

    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和明于远一样,可以轻易地看透我所思所想?

    还是我表现得那么明显?

    “好吧,”他已从从容容地转身,说,“让我看看今天你能恭顺到什么程度。”

    什么?

    “过来。”他低声说,声音如寒涧激石,清泠泠让人心生凉意。

    我依言慢吞吞地走过去,在他面前一米处,停下。

    “再近点。”水波不兴的声音。

    我只得再挪几步,半米。

    “再近点。”端庄清华的声音。

    可是已无法再近。

    斜阳的最后一抹余辉,已渐渐退出这间高深庄重的殿堂,暮霭潮水一般涌进,可是面前的他是如此鲜明地突露在这淡淡的灰色之上,清华皦皦。

    “不违拗?”他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来。

    我一颤,只得再移步上前。

    似兰非兰的香,极淡,却又极重地砸进我的鼻端。

    刚想后退,他已握住我的肩,清清淡淡地说一句“帮我宽衣”。

    我脱口而出:“不。”

    “哦?”他眉一挑,“你想清楚了?”

    我想。

    我想清楚。

    我想不清楚。

    只觉心头忽冷忽热。

    最后,我吸一口气,开始解他领口的暗扣。

    手伸出去,风中的叶片般。

    忙稳稳心神,可是却又够不着。只得微踮了脚尖,刚触到他,他就一颤。

    下一秒,我已在他怀中。

    我忙挣扎,他双手用力:“哦?开始违拗了?”

    依旧是从从容容的声音,平缓沉静,如空山深潭,镜面一般。

    再也无法忍受。

    我接过他的话音,狠狠地说道:“是的,违拗了,你待怎地?”

    “我很高兴。”他轻轻松松地回答。

    什么?

    我看向他,发呆。

    他见我这样,猛用力将我深深的搂进怀里,低声重复一句:“我很高兴。”

    这次,话音颤抖,风中游丝般。

    我用力挣脱,他只紧紧搂着我,近乎耳语:“别动,简非,别动。”

    我不再动,在他怀里闷声问道:“阿玉,你究竟想怎样?”

    他静静地松开手,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说:“我只想你是简非,我是阿玉。”

    “如果我做不到……”我微皱起眉。

    他伸手抚向我的眉眼,“没有如果。”声音从容,语气端严。

    “行。”我想一想,释然。

    我微笑问他:“阿玉,我站到现在,可以坐下吗?”

    也不等他回答,就坐下了。

    我看向他,问道:“说真的,阿玉,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几天不见,你瘦多了。”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不答反问:“你没病装病,在家里怎么也瘦了?”

    我横他一眼,扁扁嘴道:“还不是被你和何太医给气的。”

    他微微笑,看着我说:“简非,你不简单啊。何太医居然也来帮你求情。”

    哦?

    求情?

    他瞥我一眼:“他是父皇身边的人,后来跟了我,最是忠心不二的。不想这次他才去了一天,心就向了外。”

    我拱手笑道:“惭愧惭愧,我这不还是被你给逼了回来?”

    他静静地看着我,问一句“如果不逼,你肯定从此不会回来了?”

    虽问,却肯定。

    我想了想,慢慢说:“我不知道。也许等哪天,阿玉忘了有简非这个人时,我会回来的吧?”

    他端坐着,笔直优雅,许久,低声道:“忘了?唉,忘了——”

    声音低徊,令我心微微一战。

    转头看看,我站起来说:“阿玉,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

    他不答,只一声“柳总管——”,那柳总管即刻现身。

    随即,宫殿内银烛高烧,明亮一片。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朝我静静一笑,说:“兴庆宫是我的寝殿。后面有个温泉,一会儿柳总管会带你去。”

    什么?!

    回过神,我恳切地望着他说:“阿玉,你让我回去吧,我约了人……”

    “宋言之还是明于远?”他看牢我,淡淡地问。

    什么?

    “这三天来,宋言之去看过你两次,你们相谈甚欢啊,”他清清冷冷地说,“宋言之……”

    我忙辩解:“宋将军是见我闷,才去陪我说说话的……”

    “他这么闲?”他目光穿过殿堂的大门,不知落在哪儿,“这三天,你闷时也只是看书,练字……明于远……”

    “简非,你隐瞒了什么?或者说,你们隐瞒了什么?”他转回头,静静地看着我。

    我一惊,看向他,什么意思?

    “年幼时的混世魔王;长大后的公子简非;不学无术的侍讲……”缓慢清冷的声音,深远的目光越过殿宇,不知落在了哪儿。

    我越听越心惊。

    “近十年来,我昊昂国国库迅速充盈,简非,你知道有哪些原因?”他目光转回,看着我。

    被他沉静幽深的目光一激,我脱口而出:“不知道。”

    他笑了,轻得如风行水面,“呵呵,京城中都说公子简非有点石成金之能。丝绸;羊毛加工;饴糖;镜子;茶楼;……”

    我看着他,僵坐。

    他轻轻伸出手,微凉的指尖在我脸上流连,低声说:“当然,这些你都不知道了,嗯?”

    我被动地看着他,直接失去话语功能。

    “简非,你说我会将这样的人忘了吗?……”他浓黑的眼睛自迷茫而清亮,灼得我的心微颤。

    “皇上——”身边传来柳总管低而恭敬的声音。

    “带简侍讲去温泉,别的人都退了,你在一旁侍候吧。”声音威严,端凝。

    回过神时,我已置身一边氤氲水气中。

    一池碧水,池边呆站着的我。

    算了。

    洗就洗吧,汗都被吓出来了,我在心底自嘲。

    转身对柳总管说:“我向来不要人在身边,柳总管你退下吧。”

    水微烫,浸泡其中,我神思难定,如池中水纹,零乱破碎。

    我实在不能明白,他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如今,怎么办呢?

    月华轻泻,融进池水,一池碎金。

    十五夜。

    湖上泛舟。清晏居……

    明于远。

    一想到他,心居然开始微微疼痛起来。

    当真莫名。

    “简侍讲?简侍讲,换洗的衣衫在椅子上——”外面传来柳总管小心翼翼的声音。

    呵呵,小心翼翼。

    我站起来,拭干水,取过一旁的衣服穿上。

    白色柔软的质地,穿在我身上显然长了些。

    衣服上居然是薄荷与松子的香。

    熟悉的香味袭来,我心稍安。

    走出去时,兴庆宫内的蜡烛已熄了大半,只余数枝,摇摇曳曳。

    光华之中,阿玉静坐着,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杏黄的衣衫,头发似乎还未擦干。

    听到动静,他转头看我,目光自我身上一周,停在我的脚上,眼底笑意浮动。

    我低头看,衫长过脚,整个人全被罩了在这白色的衣衫中。

    突然就明白了这衣衫是谁的。

    顿觉浑身不自在。

    这算不算大逆不道?

    “过来吧,简非。”他温和的声音传来。

    我过去,坐下。

    平头案上已摆放了一小罐粳米粥,两只莹白如玉的瓷碗,几碟佐菜。

    酒一杯。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

    他笑着对我说:“知道你向来饮食清淡,吃吧。”

    这也知道?

    他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我看看碗,总不能让他替我盛吧,算了。

    动手,一人一碗。

    他微笑接过,连吃饭都那么优雅。

    我挑着碗中的米,食不知味。

    凉风吹过窗帷,吹过烛光,如我此时心情,忽明忽暗。

    明于远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会为我担心的吧?

    还有,简宁。

    唉,简宁。

    “简非?……”

    我回过神,看向阿玉,他说什么了?

    “我想知道你喝醉了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沉静清冷的声音传来。

    什么?

    那惟一的酒杯,被他慢慢地端起来,送到自己唇边,喝了。

    我看着他,眨眨眼睛。

    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正发呆,他已倾身向我吻来,慌乱中酒已到了我口中,被我咽下。

    目瞪口呆。

    回过神,一把推开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伸手去抠,却又吐不出。

    一阵头昏目眩,我上前抓住他的手,恳求道:“阿玉,如果我醉了,请你别……别……”

    话还没有说完,已是双目酸涩。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静静地伸出手,将我搂进怀中。

    气息不稳间,我眼前渐渐模糊,依稀听见自己的笑声,似乎还在说着什么,渐渐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几点烛光摇曳。

    似兰非兰的香。

    猛然回想起一切。

    见衣衫齐整,松口气间,就听到耳边有声音传来:“醒了?”

    忙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温温含笑的眼睛。

    阿玉,他正侧卧在我旁边。

    我忙向床里让,他低笑道:“这会儿到躲得快……”

    什么意思?

    他细细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再不似刚才那么喜怒难辨。

    “过来。”声音温和如春风。

    什么?

    他长臂一伸,将我抱进怀中,低声说:“原来醉了竟是这样——”

    哪样?

    清清冷冷的气息袭来,令我浑身僵硬,不敢动半分。

    他拍拍我的背,低声说:“放松些,简非,我不会碰你的,在你未心甘情愿前。”

    “我自幼长在深宫,修习的是帝王之术,机心、秘谋、争斗……步步走来,如今,天下尽归我所有,可我却忘记了快乐的滋味;忘记了信任与被信任……”沉静的叙述,不带半分情绪。

    “直到认识你,简非,”他的声音轻若梦幻,“你的笑容,你的眼神,明净得胜过世上最纯净的水。我忍不住想去看你,一次比一次地想留住这最清的水,留住风一样轻淡自在的你……”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却又起了另一种恐慌,只想让他别再说下去。

    可是,他却还在继续,浓黑的眼睛迷迷蒙蒙,仿佛坠在某个奇特的梦中,不曾醒来般,“刚才,你醉了……”他却不再说下去,只是将我搂得更紧,“看不到你刚才的样子,简非,或许我会放了你,现在,再无可能……”

    听着他轻若春烟、温若春烟的话,只觉得心里的慌乱惊马一样乱窜。

    我摇摇他的手,低喊:“阿玉,阿玉,别说了……”

    他的眼神慢慢地清亮起来,仿佛迷雾消散,霁月初出。

    “谁是狐狸?”他突然问道。

    我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禁不住嗔怒几分,也没多想,就脱口而出,“你就是狐狸!”

    他眼中突然一片灿烂,一低头就深深吻上我。

    似兰非兰的香,清清凉凉的气息。

    我只觉得无边的恐慌袭来,可却说不出话,只得去推他。

    慢慢地,他抬起头,看着我,笑得如微风拂过春塘。

    “简非,简非——”他低低地喊着我的名字。

    声音如纤云微抹。

    心底瞬间开始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