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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良夜何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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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这天散值回家,冲完澡换了朝服,银烛数支,熏香一炉,我站在书桌前练字。

    “好用功。”熟悉的声音,抬头间只见明于远笑着走了进来。

    我忙卷了桌面的纸、笔,笑问:“自从简非去朝中,我师就成了简府稀客。今天却是什么风?”

    他随意一坐,在我对面意味不明来一句:“非风。”

    我一愣,哈哈笑起来:“好好,非风非风。”

    他视线转到桌上,“写的什么?我看看。”伸手欲拿。

    我按住他的手:“不行不行,这个不能给你看。多时不练,只怕老师看了要生气。”

    “哦?”他微眯了眼睛,并不坚持,手一翻却将我的手拢在了掌中。

    我脸上一热,微用力,却没能挣脱。

    他掌心温热,却似乎越来越烫,如同我的脸。

    “喂,你!”我急道。

    “我如何?”他接过去,可是语气温柔,声音很低,轻若耳语般。

    什么?

    我猛然一震,抬头看他。

    他静静地凝望着我,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全无,一片端方,眼中光芒深敛。

    室内如此静,静得都能听到我的心跳。

    这样陌生的他。

    令我觉得害怕。

    我心一颤,忙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月光悄然,竹影斜移。

    他突然低声笑起来,轻轻松了我的手,说:“清光似雪,良夜何其。简非,我们出去走走?”

    街头的灯火,琐碎的人声,杂沓的马蹄,我似见非见,似听非听。

    只低头闷闷地走着。

    明于远也并不说话。

    往日的一切飞速从眼前闪过,令我想想又不敢想。

    戏觑的笑语,似笑非笑的神情,故作幽怨的眼神,静静的凝望……

    “简非?简非……”耳边传来明于远的声音。

    我茫然抬头。

    明于远拍拍我的肩,笑道:“简非,来见过宋将军。”

    啊?

    我忙定神,却见热闹的街头,灯火光中,一人长身静立,微笑相向,不是宋言之是谁?

    我突然就觉得松了一口气。

    微不好意思看向他,笑着说:“守默,又见面了。”

    “守默?”明于远凤眼微眯,看我一眼。

    “你好,简非。”宋言之朝我点头,笑意温暖;“守默,言之的字。”他又转头笑着向明于远解释。

    他接着对明于远说:“前天在兰轩茶馆遇到简非,见后难忘。明国师教得好学生。‘见是何曾是是,闻非未必非非’,守默回去思之再三,只觉意味无尽啊。”

    “哦——”明于远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看我一眼。

    这才是熟悉的他。

    这样的他是令我心安的。

    我向他眨眨眼,笑道:“嘿嘿,吃惊吧?学生我还是略通文墨的。”

    明于远细看我一眼,笑道:“嗯,吃惊吃惊,为师我很吃惊啊。”

    宋言之看看我,又看看明于远,微笑着不说话。

    我朝他一笑:“相请不如偶遇。我们再去喝一杯?”

    明于远不动声色地看我一眼。

    宋言之笑问:“酒吗?”

    我笑道:“不是,简非不会喝酒的。我们还去兰轩以茶代酒,好不好?”

    宋言之笑道:“好。”

    我转头笑问明于远:“好不好?”

    他又作幽怨状:“你都定了,才问我。唉,为师我好没面子。”

    我笑拉宋言之的衣袖说:“走,我们走。”

    宋言之被我拉着,一笑而行。

    明于远施施然随后。

    来到兰轩茶馆,想不到这儿晚上一样热闹。

    说书的、唱曲的,自摆八卦阵的,大堂里座无虚席。

    我笑谓宋言之:“小茶馆,大社会。看兰轩就可以知道我昊昂国国强民安。”

    宋言之闻言看着我,微笑说:“这话有意思。”

    我转头对明于远:“当然了,主要是因为国中有我师、宋将军这样的中流砥柱,对不?”

    明于远笑拍一下我的头,算是回答。

    正待进去,突然身后传来惊喜的叫声:“明国师!宋将军!”

    转身看去,正是那清清秀秀的董以仁。

    此时,他正满脸笑容地看着我面前二人,喜悦之情满溢。

    明于远朝他略一颔首,声音不淡不咸:“原来是董修撰。”

    宋言之看我一眼,我笑着对他说:“这是我昊昂去年科考的状元郎,董以仁。翰林院修撰。”

    “哦?”宋言之微笑对董以仁说,“董修撰年少有为,宋某钦佩。”

    董以仁两眼发光,连说不敢不敢,又笑对明于远、宋言之:“国师、将军你们这是?”

    明于远不知有没有听见,似乎是对兰轩茶馆门前的灯笼感了兴趣,正抬头研究。

    宋言之笑看看我。

    我笑道:“董兄如果不忙,就一同上去喝杯茶?”

    他这才仿佛看到了我,笑着说:“哦,简兄好。如此,介甫叨扰了。”

    一行人来到听松阁前。

    明于远又抬头看这“听松”二字,幽幽然叹息一声:“观其字,其人风姿令人怀想啊。”

    宋言之也随之抬头看,眼中光芒一敛,又细细凝望。

    董以仁看看“听松”笑着说:“国师书法举世无双,若写这“听松”二字,定会比它更好。宋将军的书法,听说也是极好的啊,当朝是罕有其比。”

    明于远不置可否。

    这次宋言之只是仰头看字,没有回头,只口中道:“不敢。”

    董以仁转头笑问:“对不对,简兄?”

    他揶揄的话音令那看字的二人不觉齐转了头看我。

    我嘻嘻一笑:“董兄别问我,这可是小弟的伤心事啊。弟不肯用功,性又愚鲁,书法及不上我师万分之一。在弟看来,只觉得这两个字又大又黑,自是好的。至于我师与宋将军,字也应当是好的。”

    听到“又大又黑”,董以仁眉清目秀的脸开始转红转白。

    明于远笑意一闪,斜看我一眼。

    宋言之看着我,眉微一挑,立刻又变得平静无波。

    我一笑推门:“三位请。三位皆一时之选,听松阁今天灿然生辉。”

    临窗的位子,明于远占了一边,宋言之占了另一边。

    董以仁坐在了明于远一边,我在宋言之一边。

    茶博士上来沏茶。

    我笑着跟他开玩笑:“今天你准备烫哪个?”

    结果茶博士给我倒茶的时候,茶线像蛇行似的。

    我哈哈大笑,接给他手中的壶,自已倒满了。

    我端起茶抿一口。

    董以仁笑问我:“简兄觉得这茶如何?”

    我笑道:“嗯,不算太烫,”又补充一句,“可以喝了。”

    明于远突然闷声咳起来。

    宋言之疑惑地看我一眼。

    我朝他笑笑:“守默,喝茶吧。”

    他微笑端起茶杯,敛了眼神。

    董以仁很显然不屑再理我,啜了一口茶,开始发表他的喝茶心得,又殷勤地向明于远、宋言之讨教茶文化。

    明于远多数是“不知守默如何看、守默说得有道理、问宋将军吧……”,语多精简。

    称守默时,笑得那叫一个尔雅;称宋将军时,表情那叫一个国师。

    我举手轻捂住脸,悄悄打了个呵欠。

    不想被他看见,他眼中笑意难掩。

    我悄悄瞪他一眼。

    回转眼,却见宋言之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今天简非话少。”他微笑对我说。

    我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简非不学无术,在三位面前,不敢说话,只敢认真聆听。”

    突然想起刚才的呵欠,我不觉脸微烫,飞快地看了看他。

    他似乎也想起来,看着我变化了的神情,突然就大笑出声。

    董以仁停了话,回头看我们,一脸莫名。

    明于远已没了表情,端起茶杯喝一口,站起来说:“天色已晚,明日还得早朝,回吧。”

    我笑着对宋言之说:“下次重请你喝茶,今天这不算。”

    宋言之笑道:“那守默就记下了。这茶你可不能拖欠太久。”

    告别了他二人,我与明于远顺路同行。

    一路上他沉默。

    我想着刚才听松阁情景,突然笑起来。

    他看我一眼:“你这傻小子独自笑什么呢?”

    我说:“我突然发现几个人的名字取得妙。”

    “哦——?”他又拖长了声音。

    我说:“你想想啊,我爹爹,朝中事务繁忙,每天睡眠不足三个时辰,简者,少也,少了宁逸;言之守默,当言则言,不当言则沉默是金,可见得这人聪明……”

    他笑起来:“那傻小子简非呢?”

    我嘻嘻一笑:“简非简非,其实就是想尽量减少是非。”

    他斜看我一眼:“我看不一定哪——简非简非,简者,选也,择也,专门惹是生非。”

    我嘿嘿一笑,斜看他说:“那我从明天起就去惹是生非去,以不负我师明断。”

    他闻言一愣,停下脚步看向我。

    我被他看得莫名,问他:“怎么了?”

    他却又继续向前走,只是不知在想什么,一直到我的书房,也没开口。

    我打量他。

    他依窗而立,又继续起刚才的话题:“那董以仁呢?”

    我作小鸟依人状,轻轻偎向他:“董以仁董以仁,就是懂得依靠别人。”

    他笑起来,敲敲我的头:“你小子整天就琢磨这个?”

    我笑道:“其实,董以仁身上还是读书人习气重了,也还憨直,我看着他,到还顺眼。”

    “哦?”

    “你想想啊,他要是真正的懂得依人,最起码我也算个人选吧,可他现在已认定我不学无术只敢走世袭之路,所以是真心瞧不起我,也懒得与我说话。他只瞧得上我师,”我打趣,“所以每次看到都灯蛾见火般扑上来。”

    明于远这次没笑,看着我:“简非,我有时觉得你精明,有时又觉得你糊涂。”

    啊?

    他抬手细细地抚过我的脸,微笑着说:“我看,还是傻小子成分多些。”

    我微仰着头,斜了他一眼:“我哪儿傻了?我可是很聪明的,嘿嘿。”

    “嗯,又大又黑,自是好字。”他笑着伸手在我头上一弹,“也只有你这傻小子才会这么糊弄他。你就不怕这话传出去,伤了为师的脸面?那宋言之当时听到你这话……唉,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学生哪——”他又开始摇头作哀叹状。

    我拉着他的手,故作后悔、焦急状:“啊?我知道错了。可是话已说出,覆水难收,这可如何是好?”

    他一怔,又低声笑起来,轻轻揽住我的肩:“简非,你不想做的事,我自会顺着你。你不必掩藏什么的。”

    我只觉一股温热的情绪流遍心头,拉住他的手臂,低声说:“你放心,我瞒别人,也定不会瞒你。以后,我自会告诉你这样做的理由。”

    他听着,突然将我搂进怀中,那么紧,只觉得他的身体在微微颤动。我刚反手抱住他的腰,他却突然将我一推,深深看我一眼,低声说:“不早了,去睡吧。”

    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