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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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经过几天的修养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只是黎叔不给他待太长时间，每天在床上躺着的时间还是比较长的。
在床上躺着睡不着的时候，明台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从前，想起于曼丽给自己煮的各种中西式美食，给自己绣的各色手帕、枕套等，住在面粉厂时天天给自己洗衣服、熨烫衣服，原来曼丽一直在细致地照顾自己，自己天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丝毫没有察觉有何不妥，也从没有想过两人就会从此阴阳两隔。每每想到这里，明台就忍不住会流泪。
有时夜里也会梦到在城墙上发生的那一幕，看着曼丽含泪笑着坠下城楼，明台大叫着“曼丽···曼丽”惊醒时，发现自己满头满脸的冷汗，还有黎叔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天，黎叔说出门去买菜，明台就赶紧起床，已经躺了好几天，他感觉自己快要躺麻木了。明台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慢慢走着。
一阵寒冷的风吹来，有窗户被吹得砰砰作响，原来是黎叔房间的。明台走进房间把窗户撑好，转身想出门的时候，发现黎叔的床头边上放着一个旧相框，他神使鬼差般走过去，拿起相框一看便呆住了。
只见旧相框里放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是一张母亲和黎叔还有自己的全家福，明台顿时头脑一片空白。从小到大，他对母亲的记忆，一直就是明公馆客厅里那张素雅慈爱的画像。
现在，黎叔的妻子与母亲画像竟然二合为一，明台抱着相框喃喃自语：“姆妈·····”不禁潸然泪下。
忽然，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声音。
明台慌忙把旧相框塞进黎叔的枕头下，擦干眼泪，走出了房间。
“明台，你看谁来了？”黎叔微笑着站在院门口。
明诚扶着明镜走进了院子，明台一见，不觉心头一震。
明镜穿着一件紫色的旗袍，风华卓绝站在了自己的眼前，明台疾步走到她身边，像个失去了家的孩子忽然见到亲人，心里的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忍不住跪下抱着明镜的双腿哭着道：“姐姐，明台不孝，害您担惊受怕，受了无数委屈。明台该死。”
明镜一把抱住明台，抚摸着他的头，埋怨着哭道：“你这个孩子啊！，怎么这么不听话啊！我要你好好读书，你偏偏要去参军，现在搞得一身的伤病，你想急死我呀！”一边说一边抱住明台痛哭不已。
明诚劝道：“大姐，这里风大，明台身上有伤，你们还是进房间说吧。”
明镜听了，忙收住哭声，一边把将明台拉起，口中一边说：“明台，快起来，地上太凉，我们回房间说。”明台摇摇晃晃站起，明镜和明诚扶着他进了房间。
黎叔见了，默默转身去了厨房。
进了房间，明镜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让明台坐在自己的身边，明诚守在门边。一向精神爽利、脸色红润的明台，此刻变得清瘦苍白，明镜轻轻抚着他的脸，眼泪又哗哗的流了下来。
明台见大姐如此难过，心里内疚极了，伸出双手想替明镜擦泪，却被明镜一把抓住他的双手，哽咽道：“快给姐姐看看你的手。”
明台一双修长的手，手指上伤痕累累，揭去了指甲盖的手指头还微微有点肿，但在甲端已经有一点点初生的指甲，像嫩嫩的芽，明镜看着就觉心痛，抬眼看着明台问：“还疼吗？”
明台微笑道：“已经不疼了，你看指甲很快就能长出来，您别担心。”
明镜眼中泪光闪动，叫明台将上衣解开让她看看。明台不敢，撒娇道：“大姐，我已经没事了，都好了。”
明镜抱住明台大哭，责备道：“你呀你呀！我让你好好读书、你偏偏不听，你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走上这条路了呢？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向你死去的母亲交代？你知道我疼你，你知道我疼你，你就骗我！你们都这样骗我，你们怎么忍心呢？你们三个人都不肯听我的话！你们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姐？”
听着明镜的哭诉，明诚和明台都愧疚极了。
明台安慰明镜道：“姐，您别说了。我知道是我错了。姐，你别再哭了啊。”一边说一边用手擦拭着明镜满脸的泪水。
“姐，每一次看到您一哭，我心里就特难受。”
“你还知道难受？你知道姐姐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有多难受吗？！”一边说一边轻轻捶打着明台的肩膀。
“明台，我听黎叔说，过段时间就要送你走，可是我，舍不得呀。你这一走，将来我们要再见面，就难了。”明镜抽泣道，“我把你从下养到大，从没想过要让你去扛枪打仗。我总想要护着你，让你好好读书，过安生日子，从没想过，你要离开我。”
“姐姐，等抗战一胜利，我就回到您的身边好好孝顺您，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我跟锦云结婚，为明家开枝散叶，生一大群孩子陪着您玩。”明台又开始发挥他小少爷的蒙混大法，讨着明镜开心。明诚听了会心一笑。
明镜果然啐道：“不害臊！你这么蠢，又这么倔，现在又落得一身的伤病，人家锦云才不肯嫁给你呢。”
明诚听到锦云二字，不免眉头一抽，想起于曼丽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明台不服气明镜这么说程锦云，急急分辨道：“她敢！她吃了我们明家的茶，收了我们明家的彩礼，她凭什么不嫁给我呀？”
明诚见了，不由奚落道：“伤一好就开始耍贫嘴了？”
明台心知论起嘴炮，自己不是明诚的对手，连忙转移话题，对明诚道：“你手里拿着的盒子装着什么呀？”
“你的遗物。”明镜一听就不高兴了，一眼刀劈过来。
明诚急忙赔笑改口：“说错了，都是你的宝贝。”
明台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自己当日被76号逮捕时随身携带的东西，有打火机、香烟、领带夹、戒指、一个小布包，还有，那块王天风送给自己的瑞士表。
明镜一见到那块表就心里打了个突，伸手从盒子里拿起手表问道：“明台，你怎么会有这块表？不对，应该是这块表你从哪里得来的？”
明台心头一滞，低声说：“是我老师送给我的。”
“你老师叫什么名字？他现在在哪里？”明镜惊异不已，追问道。
“他叫王天风。我毕业后就不知道他的情况了。”明台一想到王天风曾经出卖自己，就心里难受，也不愿再提起这个人。
明镜虽然心里起疑，但也不好追问，见明台不愿再提，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明镜见明台的头发有点脏，便提出要帮他洗头，转身出去找黎叔去烧水。
明台见明镜离开了，便问明诚：“大哥好吗？”
明诚道：“大哥其实心里非常挂念你的身体，但是，他不方便到这里来。他叫我给你带话，要养好身体，将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另外，大哥让你终生带着你的老师送给你的那块表，切勿遗失。”
明台听了，心中一阵恐惧。他站起身凶猛地一下子扑过去，将明诚几乎撞倒在地。
“为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台，你别激动。”
“我全组人都牺牲了！我的半条命也丢了！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怎么还活着？我要知道原因！”
“原因就是为了第三和第九战区的胜利！”
“你告诉，现在胜利在哪里？我没有听到半点信息，你们在骗我！”明台一想到牺牲的于曼丽和郭骑云就心如刀绞，脸色发青。
“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必须顺应时局去布局，难道你不相信我们会胜利？我们都在为此而努力！丧钟已经为敌人敲响，曙光在前。”明诚扶着明台劝道。
“我要知道真相！”
“这就是真相。”
“你糊弄我！”明台说完一拳就向明诚挥过去。
房间里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惊到了明镜，“好好的，这哥俩怎么打起来了！”
“这些天明台他憋得慌，您就让他发泄一下吧！”黎叔劝道。
明台气喘吁吁蹲在床边，明诚轻轻擦拭着嘴角的血迹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真相，但不是由我告诉你。我只知道，没有人对不起你！”明诚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明台。
“这是从于曼丽身上找到的，我知道你想留着它。”
明台接过照片一看，居然是自己和于曼丽拍得“结婚照”，他的眼中霎时间充满泪水，他连忙转身背对着明诚。
明台用手轻轻抚摸着于曼丽的脸颊，眼泪奔流而出，低声呢喃道：“拍得真好。”
明台终于失控，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黎叔和明镜听到明台绝望的哭声，均是心头有点慌乱。两人对望一眼，黎叔说：“这孩子心里苦，让他发泄一下吧。”明镜点点头，但还是担忧明台，便对黎叔说：“我去看看他。”也不等黎叔答复，赶紧放下水壶跑出了厨房。
明镜一进房间，便见到蹲在地上痛哭的明台。
明镜心痛道：“明台。”
明台闭着眼，只顾着哭。
明镜见明诚安静站在一边，便生气道：“有什么事情你不能好好跟他说，打小你就老是欺负他，你出去帮我倒水过来。”
明诚被明镜训得气结，只好转身出门，边走边不服气地说：“打小就都是我的错！”
明镜上前，扶着明台道：“明台，别蹲着，起来坐到床上说，乖。”
明台乖乖起来，坐在床边，但还是止不住地抽泣着。
明镜看到明台手里的“结婚照”，原来明台对曼丽还是很有情意的，只是他已经和锦云订婚，以后也许各分东西，不告诉他曼丽还活着也许对三个孩子都好吧？
“明台，别哭啦。我想曼丽也希望你坚强地活着，只有你活得好好的，为抗战继续努力，才能对得起他们的牺牲。”明镜抚慰着明台。
明台收住哭声，抬起泪眼，看着盒子里的那个雅致的小布包，他轻轻拿起小布包，对明镜说：“姐姐，您还记得我的同事于曼丽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半条命。这是她帮您绣的围巾，还没来得及送给您，她就·····”
明镜拍拍明台的肩膀，接过小布包。打开一看，一条刺绣得十分精致的淡蓝色围巾呈现在自己面前。明镜抚摸着那个用篆书刺绣的镜字，不由感叹道：“曼丽的手工真是太好了，真美！”
明台怔怔地看着围巾，想起于曼丽的巧笑柔美、体贴入微，心里一阵剧痛，不由用手捂住胸口。明镜见了，慌忙放下围巾扶住明台：“明台，你感觉怎么样？你别吓姐姐！”
“姐姐，我没事。我只是····只是一想起曼丽，心里就会很疼···真的很疼···”
明镜将明台抱在怀里，轻轻叹息着说：“你们曾经在一起经历过生死的考验，感情深厚，你要想开点、如果曼丽知道你这么难过，不好好爱惜自己，也会很伤心吧？”
明台听了明镜的话，待在明镜怀里没出声，半响才道：“姐，你别担心，我会好的，我去给您倒杯水。”
明台擦干眼泪，站起身，匆匆出了房间。
明镜看着明台的背影，心里叹口气：傻孩子，到现在还弄不清自己到底喜欢谁？
厨房内，“黎叔，明台留在苏州也不是很安全，组织上决定让他和锦云转移去北平，您和明台···你们···”明诚一时不知怎么表达才好。
“明台还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这个时候和他相认。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稳定，我怕他受不了刺激。”
看到黎叔沉默不语，就急忙改口说：“我们··我们都好好珍惜这段时间吧。”
黎叔抬头看着窗外晴朗的天，满怀心事。
好一会，黎叔才收回目光，温和地看着明诚说：“我还有个情况要向党组织报告，就是关于程锦云擅自参与有关明台的行动的问题。”
明诚道：“这件事我知道一点，具体情况是？”
黎叔神情严肃道：“明台出事的那晚，程锦云也尾随去了川沙古城。”
明诚一听，就感觉问题严重了“她为什么会去川沙古城？她还干了什么事情？”
“她自己辩解说发现明台和于曼丽半夜出城，形迹可疑。于曼丽出事时，她怕于曼丽落入敌手会出卖明台，于是暗自朝于曼丽开了枪，导致于曼丽牺牲。”
“混账！”明诚听了心头火起，“她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
“我也是这样认为。上次的劳工营营救事件影响也很不好，如果当时不是你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让明台和她一起去北平，我··我真的有点不放心。”
明诚低头快速思考了片刻，抬起头看着黎叔说：“这件事情明台还不知道吧？”
“明台的身体今天才稍微好点，他对于曼丽的感情，我看还是很深的、明台昏迷不醒的时候也常常呼唤着曼丽的名字。他要是知道这件事情，他怎么受得了。”
“明台的转移组织上已经安排了，先执行吧。至于程锦云的问题，我回去后再向上汇报。北平方面的同志也会有所照应，您别担心。”
黎叔长舒了口气：“我明白了。”
站在门外的明台听完明诚和黎叔的交谈，心中一片冰凉，心神恍惚中，好一会儿自己才抬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回了大厅。
明台回到大厅，便见到明镜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走到她身边坐下，勉强笑道：“水还没好，要等等。”
明镜抚摸着明台的头，语重心长道：“明台，姐姐还是想让你出国去读书，黎叔那里，姐姐去跟他解释。我实在是怕···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明台顺势靠在明镜的怀里，安静不语，消化着刚刚听到的消息。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可是你已经为了国家出生入死、奋勇杀敌了。我们明家三个孩子，总要留一个下来····”
明台抬起头，看着满脸泪水的明镜：“大姐，我答应您，我会好好活着的。大姐，我的整组人都为了抗战牺牲了，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必须继续战斗！等抗战胜利的那一天，我会回来，守着家业，陪着大姐和大哥，好好生活。”
明镜听懂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心意已决，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哗哗落下。
明台见了，心慌意乱，“姐，您别哭了··别哭了。”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劝不住你们，我明知不可能，还是不肯死心。姐姐明白你的心，姐姐只是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离开大姐和大哥，可是····可是··”
“我知道，这里已经不安全。送你走也是逼不得已。”明镜将明台抱在怀里，泪水滴落在明台的头发里。
离别的悲戚，让姐弟俩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黎叔和明诚提着热水进来，明台乖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让明镜给自己洗头。明镜将带来的洗发膏打开，轻轻抹在明台的头发上，一边搓洗，一边说着往事。
“明台小时候最怕洗头，每一次我把热腾腾的水一端上来，他便会感觉不妙，大叫着我不洗头。他手里拿着任何好玩的玩具都会马上扔掉，两只小脚急火火地往外跑，被我一把抓住，拎小鸡一样拎到热水盘前，他就会哇哇地哭着跟我抗议。”
明诚看着黎叔，黎叔正入神地一边听一边微笑着，便挖苦明台道：“明台小时候可皮了，没少被大姐大哥教训。”
明镜见黎叔、明诚听得开心，就继续数落明台道：“明台啊，每次受了教训都会跟我保证，要做个乖孩子，不淘气。可是，一脱离了我的视线，他就像小野马似得撒欢地乱跑乱跳。楼梯上总能听到他‘咕咚’‘咕咚’滚下去的声音，摔疼了，他也不哭。”
明台不好意思笑笑，继续低头任由姐姐为他冲洗泡沫。
“有一次他大哥问他，你怕姐姐吗？他说，怕。明楼又问，姐姐又不打你，你怕什么？他用小手扯着自己的头发说，她给我洗头。”
“我就是太疼他了，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
“姐，您怎么又来了。”明台嘟哝道。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明镜忍住泪说。
“反正以后，我也管不了你了，有锦云替我疼你，替我管着你。这个傻小子，不知道哪里修来的福气，竟然有这么多人心疼你。”
明台一听到锦云就心里有点膈应，但不想败了姐姐的兴，便顺口调侃道：“对嘛，就是有这么多人心疼我，我才舍不得死呢。”
明镜轻轻敲了明台头一下，喝道：“又胡说。”
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洗好头，明镜用毛巾帮明台擦干头发，用梳子梳理好，想着马上就要分离，心里难过。
已近黄昏，明诚看看手表，心中有些焦急，硬着头皮催促道：“大姐，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黎叔也劝道：“夜里走不安全，您还是早点回去，这里有我照顾他，您放心吧。”
明镜拉着明台的手，默不出声。明台知道姐姐对自己的不舍，任由明镜拉着。好一会才劝道：“姐，您回去吧，晚上回去路上不安全。我会不放心您的。”
明镜站起身，用力抱着明台，伤心道：“你要好好养伤，将身体养好，到了北平，要和锦云好好生活。”
“姐，我知道了。您和大哥也要多多保重。”
明镜松开明台，硬着心肠转身出了房门，“你别送我，你要一送，姐姐就没法走了。”明镜摇摇晃晃走到院子里，明诚忙上前扶住。
明诚回头示意黎叔照顾好明台，黎叔轻轻颌首。
明镜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双脚也不听使唤，明诚搀扶着她一起走出了院门。
明台呆呆站着，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冲上了天台，黎叔也悄然尾随其后。
明台看着明镜和明诚远去的背影，心里感觉空寂而落寞，气闷得脸色发青。
黎叔上前轻抚着明台的后背，明台颤声说：“大姐和大哥是我最亲最敬爱的人，我这一辈子都可能我法偿还她们的恩德。”
“回去休息吧，把身体养好了，就是最好的报答。你将来要好好孝顺你的大姐和大哥，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恩情。”
“嗯”点点头，和黎叔一起下了天台，回房间休息。
躺在床上的明台一想到于曼丽竟是被程锦云杀死，心里各种滋味翻涌，一片迷茫。脑子里各种曼丽和锦云的画面在不停回放，忽然，他清晰地看见了坠落城墙时曼丽满含热泪的微笑，这个画面永远定格在了他的心里，让他心痛神伤。
明台经过几天的修养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只是黎叔不给他待太长时间，每天在床上躺着的时间还是比较长的。
在床上躺着睡不着的时候，明台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从前，想起于曼丽给自己煮的各种中西式美食，给自己绣的各色手帕、枕套等，住在面粉厂时天天给自己洗衣服、熨烫衣服，原来曼丽一直在细致地照顾自己，自己天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丝毫没有察觉有何不妥，也从没有想过两人就会从此阴阳两隔。每每想到这里，明台就忍不住会流泪。
有时夜里也会梦到在城墙上发生的那一幕，看着曼丽含泪笑着坠下城楼，明台大叫着“曼丽···曼丽”惊醒时，发现自己满头满脸的冷汗，还有黎叔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天，黎叔说出门去买菜，明台就赶紧起床，已经躺了好几天，他感觉自己快要躺麻木了。明台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慢慢走着。
一阵寒冷的风吹来，有窗户被吹得砰砰作响，原来是黎叔房间的。明台走进房间把窗户撑好，转身想出门的时候，发现黎叔的床头边上放着一个旧相框，他神使鬼差般走过去，拿起相框一看便呆住了。
只见旧相框里放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是一张母亲和黎叔还有自己的全家福，明台顿时头脑一片空白。从小到大，他对母亲的记忆，一直就是明公馆客厅里那张素雅慈爱的画像。
现在，黎叔的妻子与母亲画像竟然二合为一，明台抱着相框喃喃自语：“姆妈·····”不禁潸然泪下。
忽然，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声音。
明台慌忙把旧相框塞进黎叔的枕头下，擦干眼泪，走出了房间。
“明台，你看谁来了？”黎叔微笑着站在院门口。
明诚扶着明镜走进了院子，明台一见，不觉心头一震。
明镜穿着一件紫色的旗袍，风华卓绝站在了自己的眼前，明台疾步走到她身边，像个失去了家的孩子忽然见到亲人，心里的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忍不住跪下抱着明镜的双腿哭着道：“姐姐，明台不孝，害您担惊受怕，受了无数委屈。明台该死。”
明镜一把抱住明台，抚摸着他的头，埋怨着哭道：“你这个孩子啊！，怎么这么不听话啊！我要你好好读书，你偏偏要去参军，现在搞得一身的伤病，你想急死我呀！”一边说一边抱住明台痛哭不已。
明诚劝道：“大姐，这里风大，明台身上有伤，你们还是进房间说吧。”
明镜听了，忙收住哭声，一边把将明台拉起，口中一边说：“明台，快起来，地上太凉，我们回房间说。”明台摇摇晃晃站起，明镜和明诚扶着他进了房间。
黎叔见了，默默转身去了厨房。
进了房间，明镜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让明台坐在自己的身边，明诚守在门边。一向精神爽利、脸色红润的明台，此刻变得清瘦苍白，明镜轻轻抚着他的脸，眼泪又哗哗的流了下来。
明台见大姐如此难过，心里内疚极了，伸出双手想替明镜擦泪，却被明镜一把抓住他的双手，哽咽道：“快给姐姐看看你的手。”
明台一双修长的手，手指上伤痕累累，揭去了指甲盖的手指头还微微有点肿，但在甲端已经有一点点初生的指甲，像嫩嫩的芽，明镜看着就觉心痛，抬眼看着明台问：“还疼吗？”
明台微笑道：“已经不疼了，你看指甲很快就能长出来，您别担心。”
明镜眼中泪光闪动，叫明台将上衣解开让她看看。明台不敢，撒娇道：“大姐，我已经没事了，都好了。”
明镜抱住明台大哭，责备道：“你呀你呀！我让你好好读书、你偏偏不听，你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走上这条路了呢？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向你死去的母亲交代？你知道我疼你，你知道我疼你，你就骗我！你们都这样骗我，你们怎么忍心呢？你们三个人都不肯听我的话！你们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姐？”
听着明镜的哭诉，明诚和明台都愧疚极了。
明台安慰明镜道：“姐，您别说了。我知道是我错了。姐，你别再哭了啊。”一边说一边用手擦拭着明镜满脸的泪水。
“姐，每一次看到您一哭，我心里就特难受。”
“你还知道难受？你知道姐姐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有多难受吗？！”一边说一边轻轻捶打着明台的肩膀。
“明台，我听黎叔说，过段时间就要送你走，可是我，舍不得呀。你这一走，将来我们要再见面，就难了。”明镜抽泣道，“我把你从下养到大，从没想过要让你去扛枪打仗。我总想要护着你，让你好好读书，过安生日子，从没想过，你要离开我。”
“姐姐，等抗战一胜利，我就回到您的身边好好孝顺您，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我跟锦云结婚，为明家开枝散叶，生一大群孩子陪着您玩。”明台又开始发挥他小少爷的蒙混大法，讨着明镜开心。明诚听了会心一笑。
明镜果然啐道：“不害臊！你这么蠢，又这么倔，现在又落得一身的伤病，人家锦云才不肯嫁给你呢。”
明诚听到锦云二字，不免眉头一抽，想起于曼丽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明台不服气明镜这么说程锦云，急急分辨道：“她敢！她吃了我们明家的茶，收了我们明家的彩礼，她凭什么不嫁给我呀？”
明诚见了，不由奚落道：“伤一好就开始耍贫嘴了？”
明台心知论起嘴炮，自己不是明诚的对手，连忙转移话题，对明诚道：“你手里拿着的盒子装着什么呀？”
“你的遗物。”明镜一听就不高兴了，一眼刀劈过来。
明诚急忙赔笑改口：“说错了，都是你的宝贝。”
明台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自己当日被76号逮捕时随身携带的东西，有打火机、香烟、领带夹、戒指、一个小布包，还有，那块王天风送给自己的瑞士表。
明镜一见到那块表就心里打了个突，伸手从盒子里拿起手表问道：“明台，你怎么会有这块表？不对，应该是这块表你从哪里得来的？”
明台心头一滞，低声说：“是我老师送给我的。”
“你老师叫什么名字？他现在在哪里？”明镜惊异不已，追问道。
“他叫王天风。我毕业后就不知道他的情况了。”明台一想到王天风曾经出卖自己，就心里难受，也不愿再提起这个人。
明镜虽然心里起疑，但也不好追问，见明台不愿再提，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明镜见明台的头发有点脏，便提出要帮他洗头，转身出去找黎叔去烧水。
明台见明镜离开了，便问明诚：“大哥好吗？”
明诚道：“大哥其实心里非常挂念你的身体，但是，他不方便到这里来。他叫我给你带话，要养好身体，将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另外，大哥让你终生带着你的老师送给你的那块表，切勿遗失。”
明台听了，心中一阵恐惧。他站起身凶猛地一下子扑过去，将明诚几乎撞倒在地。
“为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台，你别激动。”
“我全组人都牺牲了！我的半条命也丢了！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怎么还活着？我要知道原因！”
“原因就是为了第三和第九战区的胜利！”
“你告诉，现在胜利在哪里？我没有听到半点信息，你们在骗我！”明台一想到牺牲的于曼丽和郭骑云就心如刀绞，脸色发青。
“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必须顺应时局去布局，难道你不相信我们会胜利？我们都在为此而努力！丧钟已经为敌人敲响，曙光在前。”明诚扶着明台劝道。
“我要知道真相！”
“这就是真相。”
“你糊弄我！”明台说完一拳就向明诚挥过去。
房间里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惊到了明镜，“好好的，这哥俩怎么打起来了！”
“这些天明台他憋得慌，您就让他发泄一下吧！”黎叔劝道。
明台气喘吁吁蹲在床边，明诚轻轻擦拭着嘴角的血迹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真相，但不是由我告诉你。我只知道，没有人对不起你！”明诚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明台。
“这是从于曼丽身上找到的，我知道你想留着它。”
明台接过照片一看，居然是自己和于曼丽拍得“结婚照”，他的眼中霎时间充满泪水，他连忙转身背对着明诚。
明台用手轻轻抚摸着于曼丽的脸颊，眼泪奔流而出，低声呢喃道：“拍得真好。”
明台终于失控，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黎叔和明镜听到明台绝望的哭声，均是心头有点慌乱。两人对望一眼，黎叔说：“这孩子心里苦，让他发泄一下吧。”明镜点点头，但还是担忧明台，便对黎叔说：“我去看看他。”也不等黎叔答复，赶紧放下水壶跑出了厨房。
明镜一进房间，便见到蹲在地上痛哭的明台。
明镜心痛道：“明台。”
明台闭着眼，只顾着哭。
明镜见明诚安静站在一边，便生气道：“有什么事情你不能好好跟他说，打小你就老是欺负他，你出去帮我倒水过来。”
明诚被明镜训得气结，只好转身出门，边走边不服气地说：“打小就都是我的错！”
明镜上前，扶着明台道：“明台，别蹲着，起来坐到床上说，乖。”
明台乖乖起来，坐在床边，但还是止不住地抽泣着。
明镜看到明台手里的“结婚照”，原来明台对曼丽还是很有情意的，只是他已经和锦云订婚，以后也许各分东西，不告诉他曼丽还活着也许对三个孩子都好吧？
“明台，别哭啦。我想曼丽也希望你坚强地活着，只有你活得好好的，为抗战继续努力，才能对得起他们的牺牲。”明镜抚慰着明台。
明台收住哭声，抬起泪眼，看着盒子里的那个雅致的小布包，他轻轻拿起小布包，对明镜说：“姐姐，您还记得我的同事于曼丽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半条命。这是她帮您绣的围巾，还没来得及送给您，她就·····”
明镜拍拍明台的肩膀，接过小布包。打开一看，一条刺绣得十分精致的淡蓝色围巾呈现在自己面前。明镜抚摸着那个用篆书刺绣的镜字，不由感叹道：“曼丽的手工真是太好了，真美！”
明台怔怔地看着围巾，想起于曼丽的巧笑柔美、体贴入微，心里一阵剧痛，不由用手捂住胸口。明镜见了，慌忙放下围巾扶住明台：“明台，你感觉怎么样？你别吓姐姐！”
“姐姐，我没事。我只是····只是一想起曼丽，心里就会很疼···真的很疼···”
明镜将明台抱在怀里，轻轻叹息着说：“你们曾经在一起经历过生死的考验，感情深厚，你要想开点、如果曼丽知道你这么难过，不好好爱惜自己，也会很伤心吧？”
明台听了明镜的话，待在明镜怀里没出声，半响才道：“姐，你别担心，我会好的，我去给您倒杯水。”
明台擦干眼泪，站起身，匆匆出了房间。
明镜看着明台的背影，心里叹口气：傻孩子，到现在还弄不清自己到底喜欢谁？
厨房内，“黎叔，明台留在苏州也不是很安全，组织上决定让他和锦云转移去北平，您和明台···你们···”明诚一时不知怎么表达才好。
“明台还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这个时候和他相认。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稳定，我怕他受不了刺激。”
看到黎叔沉默不语，就急忙改口说：“我们··我们都好好珍惜这段时间吧。”
黎叔抬头看着窗外晴朗的天，满怀心事。
好一会，黎叔才收回目光，温和地看着明诚说：“我还有个情况要向党组织报告，就是关于程锦云擅自参与有关明台的行动的问题。”
明诚道：“这件事我知道一点，具体情况是？”
黎叔神情严肃道：“明台出事的那晚，程锦云也尾随去了川沙古城。”
明诚一听，就感觉问题严重了“她为什么会去川沙古城？她还干了什么事情？”
“她自己辩解说发现明台和于曼丽半夜出城，形迹可疑。于曼丽出事时，她怕于曼丽落入敌手会出卖明台，于是暗自朝于曼丽开了枪，导致于曼丽牺牲。”
“混账！”明诚听了心头火起，“她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
“我也是这样认为。上次的劳工营营救事件影响也很不好，如果当时不是你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让明台和她一起去北平，我··我真的有点不放心。”
明诚低头快速思考了片刻，抬起头看着黎叔说：“这件事情明台还不知道吧？”
“明台的身体今天才稍微好点，他对于曼丽的感情，我看还是很深的、明台昏迷不醒的时候也常常呼唤着曼丽的名字。他要是知道这件事情，他怎么受得了。”
“明台的转移组织上已经安排了，先执行吧。至于程锦云的问题，我回去后再向上汇报。北平方面的同志也会有所照应，您别担心。”
黎叔长舒了口气：“我明白了。”
站在门外的明台听完明诚和黎叔的交谈，心中一片冰凉，心神恍惚中，好一会儿自己才抬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回了大厅。
明台回到大厅，便见到明镜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走到她身边坐下，勉强笑道：“水还没好，要等等。”
明镜抚摸着明台的头，语重心长道：“明台，姐姐还是想让你出国去读书，黎叔那里，姐姐去跟他解释。我实在是怕···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明台顺势靠在明镜的怀里，安静不语，消化着刚刚听到的消息。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可是你已经为了国家出生入死、奋勇杀敌了。我们明家三个孩子，总要留一个下来····”
明台抬起头，看着满脸泪水的明镜：“大姐，我答应您，我会好好活着的。大姐，我的整组人都为了抗战牺牲了，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必须继续战斗！等抗战胜利的那一天，我会回来，守着家业，陪着大姐和大哥，好好生活。”
明镜听懂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心意已决，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哗哗落下。
明台见了，心慌意乱，“姐，您别哭了··别哭了。”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劝不住你们，我明知不可能，还是不肯死心。姐姐明白你的心，姐姐只是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离开大姐和大哥，可是····可是··”
“我知道，这里已经不安全。送你走也是逼不得已。”明镜将明台抱在怀里，泪水滴落在明台的头发里。
离别的悲戚，让姐弟俩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黎叔和明诚提着热水进来，明台乖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让明镜给自己洗头。明镜将带来的洗发膏打开，轻轻抹在明台的头发上，一边搓洗，一边说着往事。
“明台小时候最怕洗头，每一次我把热腾腾的水一端上来，他便会感觉不妙，大叫着我不洗头。他手里拿着任何好玩的玩具都会马上扔掉，两只小脚急火火地往外跑，被我一把抓住，拎小鸡一样拎到热水盘前，他就会哇哇地哭着跟我抗议。”
明诚看着黎叔，黎叔正入神地一边听一边微笑着，便挖苦明台道：“明台小时候可皮了，没少被大姐大哥教训。”
明镜见黎叔、明诚听得开心，就继续数落明台道：“明台啊，每次受了教训都会跟我保证，要做个乖孩子，不淘气。可是，一脱离了我的视线，他就像小野马似得撒欢地乱跑乱跳。楼梯上总能听到他‘咕咚’‘咕咚’滚下去的声音，摔疼了，他也不哭。”
明台不好意思笑笑，继续低头任由姐姐为他冲洗泡沫。
“有一次他大哥问他，你怕姐姐吗？他说，怕。明楼又问，姐姐又不打你，你怕什么？他用小手扯着自己的头发说，她给我洗头。”
“我就是太疼他了，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
“姐，您怎么又来了。”明台嘟哝道。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明镜忍住泪说。
“反正以后，我也管不了你了，有锦云替我疼你，替我管着你。这个傻小子，不知道哪里修来的福气，竟然有这么多人心疼你。”
明台一听到锦云就心里有点膈应，但不想败了姐姐的兴，便顺口调侃道：“对嘛，就是有这么多人心疼我，我才舍不得死呢。”
明镜轻轻敲了明台头一下，喝道：“又胡说。”
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洗好头，明镜用毛巾帮明台擦干头发，用梳子梳理好，想着马上就要分离，心里难过。
已近黄昏，明诚看看手表，心中有些焦急，硬着头皮催促道：“大姐，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黎叔也劝道：“夜里走不安全，您还是早点回去，这里有我照顾他，您放心吧。”
明镜拉着明台的手，默不出声。明台知道姐姐对自己的不舍，任由明镜拉着。好一会才劝道：“姐，您回去吧，晚上回去路上不安全。我会不放心您的。”
明镜站起身，用力抱着明台，伤心道：“你要好好养伤，将身体养好，到了北平，要和锦云好好生活。”
“姐，我知道了。您和大哥也要多多保重。”
明镜松开明台，硬着心肠转身出了房门，“你别送我，你要一送，姐姐就没法走了。”明镜摇摇晃晃走到院子里，明诚忙上前扶住。
明诚回头示意黎叔照顾好明台，黎叔轻轻颌首。
明镜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双脚也不听使唤，明诚搀扶着她一起走出了院门。
明台呆呆站着，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冲上了天台，黎叔也悄然尾随其后。
明台看着明镜和明诚远去的背影，心里感觉空寂而落寞，气闷得脸色发青。
黎叔上前轻抚着明台的后背，明台颤声说：“大姐和大哥是我最亲最敬爱的人，我这一辈子都可能我法偿还她们的恩德。”
“回去休息吧，把身体养好了，就是最好的报答。你将来要好好孝顺你的大姐和大哥，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恩情。”
“嗯”点点头，和黎叔一起下了天台，回房间休息。
躺在床上的明台一想到于曼丽竟是被程锦云杀死，心里各种滋味翻涌，一片迷茫。脑子里各种曼丽和锦云的画面在不停回放，忽然，他清晰地看见了坠落城墙时曼丽满含热泪的微笑，这个画面永远定格在了他的心里，让他心痛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