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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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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凉城每逢夏日必多暴雨。昨晚一场暴风雨突如其来,狂风肆虐,吹倒了连片的房屋。栾河水也涨高了四尺,水波蔓延到河堤边,堤上是成片被暴雨冲出搁浅在河岸的大鱼。

    山下一片狼藉,山上也无可幸免。

    和尚走在街上,入眼处满目疮痍,不禁想起现在寺中也是混乱一片。

    昨晚响雷阵阵,几道闪电划过,接着就是倾盆大雨。雨中夹杂着雷电,狂风肆作,将他新搭好仅有骨架的大殿房梁吹塌。木梁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被雷声惊醒,听见大殿传来动静便起身去看,结果刚好看见房梁木架一条接一条接力棒似的纷纷倾塌。整个大殿倒塌完毕,一尊地藏菩萨像霎时间雄立于风暴之中。

    狂风怒吼,群山呜咽。

    唯有地藏盘膝而坐俯视苍生。

    和尚看着风雨之中慈悲淡然敷座而坐的佛像,一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真不愧是菩萨!任你风雨交加,我自安稳如山。

    和尚的崇敬之情还没来得及收住,突然一道接一道的白色闪电从佛像脖颈之处划过,精准无误就像早已瞄好似得。闪电未收,雷电已到。只听轰隆一响,他头一抬,却看见佛像自颈上而断,头颅沿一道斜线迅速滑下,猛的砸在地上。

    雨越下越大,果然这时狂风刮来,吹的他紧紧抱住身边的大树,吹的佛像头颅连翻跟头。最后,和尚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向敬佩有加的地藏菩萨的脑袋,就这样悲催的滚下了山崖。

    此时和尚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装逼遭雷劈

    木秀于林,大风尚且摧之。再大的佛祖塑像在老天爷眼中也不过是块木头疙瘩。

    天已大亮,街上行人来往增多,小商小贩沿街摆摊叫卖各式早点。

    这两年,清凉城靠着它优越的位置与环境,再加上一条通往外面的官道,已经渐渐打出名气。从外面慕名而来的游人渐渐增多,世代居住于此的家族有些也移居出去。不管如何,城中繁华胜过往日倒是事实。

    和尚抓紧背篓的肩带,走过大街,又绕了两条小巷,来到一处大门前。

    门上有一招牌,写着“木匠张”。

    “木匠张”的主人姓张名姜。但因他有个出了名的犟脾气,因此人送外号“木犟张”。

    “木匠张”其实不仅只会做木匠,雕像石刻园艺酿酒烧菜也各个都拿的出手。当初城里规模尚小,大家都自给自足,他自然没什么生意,单单靠做些木匠勉强过活。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城里更加繁华了,住客越发增多了。有人的地方就有需求,有需求自然需要供应。

    这次“木匠张”聪明了一回,扩大了生意范围,只要你有需要,他甚至可以棺材孝服迎宾送葬一条龙服务。保证在你死了之后,把你身边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更让人奋发图强的是,听说单身了五十多年的他最近还在跟媒婆学习相亲说媒之术。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追求幸福,年龄什么的都不是问题。

    和尚走进店中时,张姜正一腿踩在木凳上洗刀。看见来人,他立刻放下腿擦擦手规矩的站一边,恭敬的问道“大......大师,你怎么来了?”

    和尚放下背篓“昨晚风太大,将我们寺里菩萨的雕像都吹倒了。我来,是想请施主,替我们再塑一尊菩萨像。”

    “这个没问题,大师你且放心吧。不过最近我接下的活计实在太多,就算我将别的往后压,大师你清凉寺的菩萨像还是得缓缓。”

    “请问那...大概需要多少天?”

    “大师啊,这塑一尊菩萨本就费时费力费人费物,先不说你们寺中的菩萨实在太大,就是在别处塑一尊菩萨像紧赶慢赶好歹也需要大半年,我就算加急赶工,那至少也得四个月。”

    “四个月”和尚沉思了一下“不妥。国不可一日无君,庙怎可一日无佛?”说话间,余光瞥到室内一角,眼睛一亮“这尊普贤菩萨象是刚做的吗?”和尚走过去,细细打量着横卧在地上仅有尊头的佛像。

    “是啊。这是隔壁清茶县千佛寺的方丈在我这订做的。反正他们也不急,而且离交付的时间还长,我只先做了个头颅在这摆着。”

    和尚想到什么似的,不住地点头微笑“甚好甚好”

    张姜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大师,此话何意?”

    和尚抿唇一笑,伸出食指对着佛像道“这颗脑袋,我要了。”

    ......

    张姜被这霸王似的豪气惊呆了,睁大了眼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这如何可行?大师,这是普贤菩萨,你们清凉寺供的却是地藏菩萨。这随随便便就给菩萨改头换脸,恐怕不妥吧?”

    便是凡人,你未经他允许就给他换一张脸,恐怕他都不高兴,何况还是心眼一向特别小的菩萨。

    “不用在意这等小事”和尚摆摆手笑道“佛祖他自己都说了‘凡所有相皆虚妄’,只要心诚,供的是哪方佛祖哪尊佛像又有何区别呢?再者说,佛祖时常教会我们不要有分别心,既然如此,无论我们供的究竟是普贤还是地藏,想必佛祖他都不会怪罪。”

    他说的如此有理,张姜竟无法反驳。

    和尚将背篓往他面前一推,有些不好意思的脸红道“箱子里面是清凉寺各位施主的香火钱,这些菜是我自己种的,被子扫帚也是我动手做的,你看看,够不够薪资,若是不够的话,我寺里还有一些东西...”

    张姜看向塞的满满当当的背篓里,里面有个小箱子,估计装不了多少钱。其余的拿出来一瞧,便是什么棉被,褥子,甚至还有两根茄子,一颗卷心菜,四颗西红柿,一把扫帚,还有十几颗不知道有没有毒的小果子,一看就是下山时从路旁不知道是什么树的树上摘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为菩萨做事只当是积德行善了,张姜勉强一笑“够了,足够了”

    夏褪秋至,暑去寒来。腊月这天,禇行国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细雪。苍白大地中,唯西南一隅的清凉城依旧绿荫重重。

    清早,和尚正在院中扫落叶。清凉寺别的不多,树木花草最多,而花草之中,又以扶桑树及扶苏花最盛。半个时辰不扫,便会一地落叶。

    细细打扫干净,太阳还没出来。和尚挑上一副扁担,系上两个木桶准备去瀑布上游取水。

    刚推开门,跨过门阶,忽然感觉脚边踢着个什么软软的东西,和尚低头一看,竟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婴儿不哭也不闹,嘴里啃着小手指头,睡在一地青草中,睁着双黑亮亮的眼睛,充满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和尚怕草地寒湿赶紧将他抱起,环视四周,连个鬼影都没有。天还未亮,平时也鲜有人上山,看来这只有一个可能了——他捡到了一个弃婴。

    小婴儿被抱在怀中,睁着圆圆的大眼好奇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即使看见陌生人也依旧不哭不闹,还伸出他那小胳膊想去摸和尚的脸,可惜手太短了摸不着,他再伸伸,还是够不到。

    和尚低头看着那张不谙世事的脸,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突然想起了一些事,一些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并且早已放下的事。

    故事的开端在很久很久的以前。

    那时他刚满十二岁,师父却已是六十五的高龄老人。有天师父在房中念经,他鼻青脸肿的走过去蹲在对面委屈的说“师父,我很伤心。”

    “哦”师父仍旧闭着眼,专心的敲着木鱼。

    “师父,我很伤心!”

    师父依旧敲着木鱼,没理他。

    “师父,你不疼我了!”他知道!他就知道!自从收了长得跟团棉花似的师弟后,师父就不像以往那么疼他了。

    “多念经。念经的孩子有菩萨疼”

    “师父!”他扯扯师父的衣角,扁着张嘴,委屈的快哭出来“我从小就没爹没娘,现在......现在师父也不疼我了”

    师父缓缓睁开眼睛,瞧着跟个受气包似的他,却笑了,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肿的跟馒头一样的脸“我让你下山打酱油,你这是......被酱油打了?”

    “我下山打酱油时,看见一群小施主全在欺负一个男孩子,说他是天煞孤星,克死了全家。我过去跟他们讲道理,但是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将我揍了一顿,还说我是没人要的孤儿,是被捡回开佛寺的。师父,我真的是孤儿吗?”

    师父揉揉他包子似的脸“你什么时候成孤儿了?你有那么多师兄师弟还有师伯师叔,我们不都是你的家人吗?”

    “可是,他们说没有父母的孩子就是孤儿。”

    “如果没有父母,你又从何而来?只是并无做孩儿的缘分罢了。人世间多的是合家团乐,也多的是家破人亡,你只是众生之一,并无特殊。这世间并无孤儿,有的,只是孤立自己的人。”

    “师父,你讲的我不懂。”

    “不懂没关系,以后就懂了。”

    “嗯......那师父,你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把我抱回来的吧。”

    “我是怎么把你抱回来的?让我想想啊...恩,大约十二年前,我下山去做法事,走在一条小巷中忽然听见婴儿的哭声,我循着声音过去,然后就看见了你,天寒地冻的,你就裹了块破布躺在雪地里。我将你抱起挨家挨户问遍都说没有不见的孩子,后来我就把你带回了寺中。”

    他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那天提起自己时,师傅枯黄瘦削的脸庞绽放出的笑容,那么慈祥那么温暖。

    “当时啊,你就小小的”师父比划着,眼眸温柔。脸上是沉浸在回忆中的笑容,就像一位父亲在回忆第一次看见自家孩子时的情景。

    “脸皱皱的,躺在地上,被冻的红彤彤的。我就想,原来刚出生的孩子这么丑啊”

    说完,师父想起了什么似的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再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样子,捏捏他肉嘟嘟的小脸“都说小时候丑的孩子长大了会越变越漂亮,没想到,你小时那么丑,长大了竟还不如小时候,哈哈哈哈”

    “哼”师父太过分了!他气的转头就走。

    以前他很不高兴师父老是笑他丑,然后一边使劲夸耀小师弟长得跟块玉似的。可是如今,丑也好,美也好,那个温暖慈祥的人,再也不见了。

    师父下葬后第二日,他在黎明前踏着夜色开始了漫长孤寂的行脚之路。一路走来,蹬过高山,观过大海,淌过大漠。见过悲欢离合,也见过阴晴圆缺。之所以一直走下去,是因为他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似乎这世上种种都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阴差阳错来到清凉山,阴差阳错决定在这停下,如今阴差阳错又捡到一个孩子。

    他在俯身抱住孩子的刹那,脑海中忽然闪过些镜头,那是当年师父在雪地里抱起自己的模样。

    茫茫大雪天,一袭破旧僧袍出现在简陋的小巷中,于青石板中捡起尚在襁褓的婴儿,瘦削的脸颊上是温柔的笑意。

    清风扶动着他的僧袍,他将怀里的孩子抱紧了些。

    原来时间真的会给所有问题一个答案。

    师父,原来我们是如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