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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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光是闻人夜, 就算是其他什么人,想到与江折柳“神交”这种事,恐怕第一反应也是会用“玷污”这两个字。

    他身上有一种微薄的寒意, 连十指交握时, 都觉得掌心冰冷。骨节又很纤细, 修长而优美,只是肤色太过苍白, 像是月光之下的冷霜。

    江折柳其实有些犹豫。

    他的确都没有尝试过神交之术, 但却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不同寻常。就在他沉思的几息之间, 感觉握着自己手的这双爪子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充满了期待和忐忑。

    ……他现在元神脆弱,如果真的跟小魔王研习此道, 免不了要对方来主导, 而所有被动承受之事……他都全然陌生、毫无经验。

    他把手从闻人夜的掌心间抽了出来,拿出那本书从容不迫地翻开了第一页,从上到下仔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递给了对方, 想了片刻, 道:“……尝试倒是可以尝试一下。只是这类术法都很依赖双方的契合度,倘若效果不好,以后就不用在这上面太费功夫了。”

    闻人夜看完了书籍上的第一页, 一双紫眸转移过来,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将对方的话自动翻译成了“你只有一次机会”这充满压迫力的几个字。他深吸了口气, 坚决道:“那现在就试试。”

    “现在……唔……”

    江折柳只说出来两个字。

    对方身上一直收敛着、压抑着、不肯让他完全见到的魔气,在瞬息之间环绕到四周,在他周身缓慢地旋转流淌。一股极其厚重浓郁的元神气息包裹过来, 像是巨网一般,直接笼罩住了他。

    闻人夜身上有很淡的松柏气息,就连灌注进来的神魂都有,这种气息柔而淡,逐渐地散发蔓延,随着元神的裹缚越来越缠绵、越来越浓郁。

    江折柳的话语猛地一顿,把被搅得破碎的余音压回喉咙里,他下意识地觉得如果再说话……可能会发出一些什么不堪入耳的声音。

    而这只是第一步而已,闻人夜释放出了元神,将他脆弱损伤的神魂紧紧地贴附住了,像是抱住了他。

    小魔王就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可脆弱而敏感的神魂却完全不只是这样,江折柳罕见地有一种要失去控制的感觉……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这么多年以来,几乎不曾失控。

    对方的气息越来越沉浓,一直在扩张、再收缩,慢慢地围绕着他,让江折柳习惯这种气息,甚至一点点地交托出控制权。

    这就像是攥紧着的手指被掰开指节,让另一个人紧紧地握住。

    江折柳觉得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力气了。

    他缓缓地呼吸,企图调整自己,不要这么失控、这么被动,不要在年轻人面前这么丢脸。

    但是于事无补。闻人夜环过手臂,轻轻地把对方带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很柔和,一点强迫的意味都没有。但这个人的元神却像是无可逃避的墙,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在他的神思之上,充满占有欲和眷恋地……拥抱了他。

    比起躯体上的拥抱,这种赤.裸裸的神魂贴合,要更让人难以抗拒。

    江折柳真的有些失控了。

    他的神魂一直在被对方贴着,感觉脑海里、一片废墟的灵台之间、所有他睁眼可以看到的地方,都是闻人夜的气息,还有他身上恒定的温度,甚至是他身为魔族的细微特征,他元神上所有显而不露的细节。

    更让人无法避开的是,他强烈而赤诚的爱意,他久久掩藏在心底的暗恋和钟情,他的口是心非,他面对自己的那些紧张和珍重……

    江折柳全部都可以感觉到。

    他觉得自己要被对方的元神慢慢地融掉了。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他就有些难以忍受了。江折柳对任何事都很淡漠,因为几乎所有事都在他的意料之内、预期之中,或者是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里。但这种……这种失控……

    江折柳闭着眼靠在他肩膀上,缓慢而忍耐地吐出一口挟着热意的长息,他低声道:“闻人夜……”

    “嗯?”

    小魔王立刻回应,调整了一下抱他的姿势,低声道:“不舒服吗?”

    江折柳不是为那点面子就死不承认的人,他徐徐地缓了口气,稳住声音:“……你太近了。我觉得我……嘶……”

    这种被压制而且被融化的感觉逐渐消退,对方的元神似乎真的依言退开了一定距离,但余温还是盘旋不定地绕着他。那股淡淡的松柏气息随后又靠近过来,撬开了他神魂的裂口。

    这就是为什么只能让闻人夜做主导的原因,以江折柳现下的状态,别说撬开他的元神了,就是在他的元神上蹭蹭,都能被对方一下子拽过去给融了。

    江折柳的神魂本来就千疮百孔,精力也十分有限,所以被对方打开时并没有那种特别严重的排斥感,但却有极度陌生的感觉,每一根敏感的神经末梢仿佛都在向他传递着一种被入.侵的信息。

    他抓住了闻人夜的衣襟,指骨攥得发白,掌心是湿润的,有一点微薄的冷汗。

    这只是第一页的内容而已,步骤就只有两步,一个是相互贴合,另一个就是这种简单的初次融入。

    闻人夜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烈了。他即便再小心谨慎,也显露出一股严重具有威慑力的气息,尽管在进入对方神魂的时候,这股气息已经十分体贴地收敛了下来,但他身为魔族的侵略性还是让江折柳有些不安。

    江折柳被他抱着,神魂也像是疲惫乏累似的,被那股侵入的气息弄得毫无抵抗力,一点点地把控制权交到了闻人夜的手中。

    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闻人夜探出手,从他的身后绕过去,没入怀中人的雪色长发之间。两人融合在一起的神魂相互摩擦,相互渗透。他隐约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像冰雪一样清寒,但是很柔和,柔和到几乎不具备攻击性。他以为能感觉到江折柳对这么多年过往的感想,但越是渗透越发现,他根本没有感想。

    他只是遇到一件事,就解决一件事,遇到一个难题,就做出一个选择,连一点点私人情绪都没有。

    只有在对方完全交付控制权的时候,闻人夜才能隐约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凉意,和很深的困倦。

    闻人夜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态度了,仿佛现在这种日子,就是他所能设想过的,最好的归宿。

    神魂不断交互,不断绕转贴合,再融合到一起,程度越来越深。

    江折柳握着他衣襟的手略略松开,力道不足地推了他一下,声音有些虚浮:“……出来。”

    这声音太轻了,如果不是一直注意着对方的动静,闻人夜险些听不到,他又把对方往自己的怀里抱了抱,道:“我给你补一下裂痕。”

    神交之术的裂口是不具备破坏性的那种,大多是自愿打开的。而江折柳的神魂之上,却几乎遍布了密如蛛网的裂缝,让他空有半步金仙的元神境界,而无相应的能力。

    那股具有压迫力的气息又贴着神思靠近了过来。江折柳觉得自己要忍受不了了,便开口道:“……你先出来,我不行了。”

    小魔王自然听话,随后便将陷入极深的元神一丝丝一缕缕地抽拔而出,收敛回了自己的体内。

    对方彻底倒在他怀里了。闻人夜伸手擦拭了一下江折柳额角上的冷汗,低声道:“很难受吗?”

    ……倒不是难受,而是失控的感觉混杂着那种……那种被侵.略的气息,实在是太让他陌生和不安了。

    江折柳连身体都觉得发软,他压在闻人夜的肩膀上缓了半天,随后才道:“……你太过分了。”

    闻人夜:“……啊?”

    “你快要顶穿了。”江折柳伸手揉了揉眉心,“我的神魂本来就薄。”

    他说得平静坦然不含一丝杂质,但闻人夜却听得热血沸腾满脑子奇奇怪怪的颜色,他听着江折柳腔调绵软的声音,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喉结,道:“我才进去一盏茶的时间。”

    江折柳怔了一下,抬眼看了看他:“这么久?”

    神交之术这种东西,初次尝试都比较难,有些人第一次的时候可能根本撬不开神魂,或者连贴合都没办法贴合在一起,更别说融进去一盏茶的时间了。

    这不是不契合,这似乎是太契合了的原因,才让江折柳这么觉得不安。

    “这很久吗?”闻人夜挑了下眉,“要不是你让我出来,我可以一直留在里面。”

    “……呃,这倒也不必。”

    神魂相交本就费神,要是在持续下去,就太不是人了。只不过闻人夜本来也不是人,他的魔气时刻都萦绕在四周,充满了强烈的异族特征。

    “你要是不觉得嫌弃,这个好像还是有用的。”小魔王伸手勾了他一缕雪白的发尾,一边揉着发丝一边道,“那个,我是不是可以以后继续糟蹋你了……”

    这词换的,简直让人质疑魔界的文化教育水平。

    江折柳本就精力不足,这会儿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他埋在闻人夜的怀里,闭着眼听他说话,刚刚才被彻底打开过的神魂还充满了敏感,困得要死,却还会被一丝一毫的动静影响,没能立刻睡着。

    “折柳?”闻人夜低低地唤他,“你是不是累了?”

    他当然是很累的,他被那些强烈的感情洗了一通,觉得自己微薄淡漠的情绪都被晕染上对方的色彩了。

    闻人夜把对方抱起来,穿过珠帘,一直抱到软榻上。怀里的大美人也非常配合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全身心地靠在他怀里。

    闻人夜把人放下,刚准备给他解下帐幔让他休息的时候,发现对方没松手,反而抓着他的衣领往床榻上带。

    ……这好像是神魂相交的一点副作用,结束后就会产生依赖性。

    小魔王被心上人的手指拉了一下衣领,觉得人都傻了,呆呆地看着他低头时微颤的眼睫,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睡没睡着。

    闻人夜身为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魔尊大人,自认为自己还是非常有贼心的,就是贼胆一向不太足够。他看着对方陷在软榻间睡觉,侧脸特别柔和,连那点清寒之气也消弭无踪,就像是……就像是在等他亲吻一样。

    他在旁边看了半天,不知道脑子里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然后伸手解开外袍挂在床榻旁边,躺在江折柳身侧,小心地伸手把他往怀里抱。

    对方的腰很细,隔着一层雪色薄衫触摸,能感觉到江折柳略低一些的体温,能抚平魔族体内的躁动,抱起来特别舒服。

    闻人夜慢慢地把他搂过来一些。

    江折柳此刻已经睡着了,他睡觉很安静省心,在睡醒之前几乎都不会变姿势,连被对方揽着腰抱过去,也都没有抗拒。似乎是才进行完神交的缘故,闻人夜身上的气息实在太熟悉、太让人产生依赖感了,他甚至还回抱了一下,低头抵在闻人夜锁骨间,气息慢慢地铺展散荡开。

    闻人夜简直疯狂心动,胸口里砰砰乱跳。他一边告诉自己小场面要冷静,一边抱紧了对方,越凑越近,轻轻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那双紫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满脑子都是无意义填充进来的废话——

    真是……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好想藏起来……

    ————

    凌霄派。

    凌霄派的正殿之上,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祝无心的身旁。

    这是凌霄派的大长老林清虚,也是江折柳在位时他的副手。大长老修为虽不出众,但有协助江折柳上百年的经验,因此在许多事上也很有话语权,只不过他庸碌无能,易被怂恿,在大事上容易糊涂,所以江折柳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他。

    祝无心的旧伤还未好,被那股魔气撞陷了心口,导致他现在还觉得胸中郁郁。但身体上的伤,比起那一日的情景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近日修真界与各界的接壤之处,都纷纷有门派发来消息,说边境妖魔流窜,连幽冥界都有伥鬼横行,那些门派人手不足,故而向仙门之首求助。

    为这件事,祝无心已经处理的焦头烂额,他将令牌交给林清虚,开口道:“有劳大长老了。就用之前商议的办法,让门下弟子前去协助吧。”

    林清虚接过令牌:“老朽自当尽力,掌门也要保重身体。”

    他转身欲离,随后又止步,转身道:“有一件事,老朽思来想去,还是要告知掌门。”

    祝无心皱起眉头:“大长老请讲。”

    他其实是不愿意听的,他这几日被这些事麻烦得心烦意乱,加上想到在终南山上的事,就觉得气血翻涌,像是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到现在还没有察觉似的。

    林清虚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茶,开口道:“最近几日,留在无双剑阁的探子来报,说金玉杰最近跟妖界的朱雀真君走得很近,似乎在商议什么。后来我特意派人前往天机阁问了王阁主,他说……”

    祝无心一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就已经神经紧绷了:“说什么?”

    “他说朱雀真君和金少阁主是为了江仙尊。”

    这三字就像是雷区一样,让祝无心立刻觉得情绪发沉,他想到那一日江折柳说的那些话,觉得自己的血都是冷的。

    ……就只是因为父亲的遗愿,才照顾自己的吗?师兄他……

    在祝无心的认知当中,江折柳就是一直无条件照顾他保护他的那个人,所以他才会连对方不跟自己说话都介意。他觉得自己和师兄本该就是最熟悉最亲密的两个人,不应该因为任何人而疏远,就算、就算他因为一时糊涂而……而让师兄受了伤……

    祝无心思绪一断。

    一时糊涂……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用针戳破了那层薄薄隔膜的表皮,露出来针孔那么大的洞,让他窥见了自己更真实的想法。

    祝无心抬起桌案上的茶杯,急促不耐地喝了一口,闭上眼呼出一口气,道:“为了我师兄?他们能做什么,一个比一个废物,遇到我师兄连话都不会说,能干成什么?”

    “可仙尊如果愿意跟他们走……”

    “不可能!”

    祝无心猛地睁开眼,倏地抬眸看向林清虚,眼神就像是受了伤还被抛弃掉了的狼崽子,透着发狠的寒光:“我师兄不可能答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有对我是不同的,只有我才能让师兄回来……”

    他越说越急促,越说情绪起伏越大。祝无心在原地左右走了几步,神情慢慢地沉了下去。

    “……觊觎我师兄的都该死。”

    林清虚扫了一眼桌案上喝掉大半的茶杯,挥了挥拂尘,慈眉善目地道:“那本来就是掌门最亲的人,自然应该让掌门亲自接回来。”

    这个“最亲的人”像是触碰到了祝无心最隐秘的神经,他倏地地停了脚步。

    “……他一定是生我的气。”

    林清虚不明所以,听到这位新掌门扶着桌案一角,眼神发怔地道:“师兄一定是生我的气,怪我没有好好对他才那么说的。他应该是、应该是对我最好的人……是因为生我的气,才会跟一只大魔厮混在一起。”

    金玉杰跟烈真的这番动作,自然也就代表江折柳的确没有任何想要复位的想法。但在祝无心此刻的脑海之中,他被一股强烈的失去感包裹了,几乎已经不再在意这个掌门之位了,他有些魔怔地想着和师兄的过去……如果重来一次,他肯定不会一时糊涂……不会让师兄受这么重的伤。

    祝无心深深地吸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靠在案边,眼神慢慢地低落下来。

    “大长老。我那么做,其实……特别过分,对不对?”

    林清虚是知道他所说的事情的,不过这件事对于林清虚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掌门之位在江折柳手里,他们这些长老永远都被压一头,几乎永无出头之日,但要是在祝无心的手里,想要获取就容易得多了。

    大长老捋了捋长须,语气慈祥道:“您才是前掌门的亲生儿子,江仙尊又跟掌门这么好,肯定会原谅您的。”

    祝无心站在原地,似乎被这句话安慰到了什么,喃喃道:“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他说着说着,伸手从一旁拿起披风,边往外走边系披风,头也不回地道:“大长老,我要离开一趟。”

    他的背影很快便离开视线。林清虚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伸手将桌案上茶杯里残余的水浇进地面,随后摩挲了一下手中的令牌,自言自语地感叹道:“现在的这些孩子,真是……江仙尊,可叹你这么费心,还是没有教好他啊。”

    ————

    五通含情散的功效是渐渐发作的,而非一朝一夕便能发挥完全。锥心毒粉也是一样,从来都是深入扎根后,才慢慢表现出来。

    余烬年一边在药炉里添药,将丹火的温度调低,一边看着手里的药膳谱,数落面前的两个人参娃娃:“都说了晴雨叶和七宝莲花不能一起煮!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一个也记不住?”

    女道童摆弄着拂尘,小声道:“明明是观主写错了……”

    “哎,你!”余烬年遭她打断,恼羞成怒地道,“我写错了又怎么样,我以前是不是讲过这一点?这下好了,给江前辈吃错东西了,你们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跟大魔头解释吧。”

    男道童道:“刚刚我问了阿楚,她说前辈看书看到一半睡着了,应该还没醒。要不我们趁这时候……”

    这倒不稀奇,江折柳的身体状况就注定了需要大量的睡眠时间。余烬年闻言瞥他一眼,道:“趁这时候?”

    “……逃跑?”小男孩试探地道。

    他话语才落,就被余烬年敲了一个脑瓜崩儿,连忙捂住额头。

    余烬年心累地道:“逃跑什么逃跑,算了,还是我跟闻人夜说吧,指望不上你们……按你们的用料,估计江前辈得失明个几天了。”

    女道童哝咕道:“他留在丹心观,又很安全,没事的。”

    “去去去。”余烬年把两个人参娃娃轰走去请大魔头,然后收了丹炉,将里面的药丸装进瓷瓶里,不多时,就看到闻人夜掀开竹帘,坐到了他对面。

    这个魔挺双标的,在江前辈面前,就是听话无害的好邻居,在别人的面前,永远冷酷没表情,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早晚弄死你”的霸道魔尊气息。

    余烬年看了看闻人夜,委婉地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讲,随后就看到闻人夜深紫色的眼眸微微一抬,眼眸间沉得发冷,语调也寒凛四溢:“失、明?”

    “大致三五天。”余烬年见情况不对,立即补充道,“但这三五天是虚指,也许并没有那么长,药都是补药,这次犯冲了药性,才会有这个副作用,且眼睛不能遇光。但这次过后,他前些日子有些损伤的视力,应当也会复原。”

    闻人夜一直听到最后半句话时,才稍微松了一点眉头。他一言不发地看了余烬年一眼,起身就要走。

    “等一下。”余烬年叫住他,沉吟片刻,道,“我有一个方案,也许可以省略很多繁琐的步骤,支撑江前辈的身体,但需要……尊主的帮助。”

    闻人夜脚步一顿,转过身道:“你说。”

    “据说魔界的第二道玄通巨门后面,有一颗天然形成诞生的复生石,拥有很强的生命力。”余烬年道,“复生石只是一个名头,并不能使死人复生,但是充满强大的生机,可以让寸草不生的荒芜魔界,长出方圆十里的繁花绿叶来。”

    第二道玄通巨门后的十里繁花间,确实有这么一块石头。

    “前辈的体质特殊,想必你也知道。”余烬年抬头看他,“我看了很多医书和奇物,这是最契合他体质的东西,我估测了一番,如果能够佩戴,应该对前辈的身体很有帮助……只不过魔界当年好像并没有取出来吧?”

    闻人夜回忆道:“那东西周围有一条异种巨蟒,我父亲率军开辟时,嫌那颗石头无用,就留在那里了。”

    他话语微顿,道:“我去看看他,医圣放心,五日之内,我一定取回来。”

    这似乎是他对这位玲珑医圣第一次这么客气。

    余烬年看着他离开,稍稍松了口气,想到一会儿江折柳醒来时发现一片漆黑的样子,本来觉得这事儿有点刺激人,但他又想到那个人是江折柳……以他的态度,可能会当做一件小事吧?

    与此同时,另一边。

    阿楚还在房间里整理衣服,想着明天的奇迹柳柳应该穿什么,他头上的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最近都沉浸在给主角换装的快乐之中。

    就在阿楚整理好各类白衣后,转过头就见到江折柳坐在床榻边,目光放空坐了有一会儿了,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有多想,蹦着鹿蹄子哒哒地跑过去,把手里的那件衣服展示给对方看:“哥哥,这个好不好看?明天你穿这个好不好?”

    江折柳循声望去,面对着一片灰蒙蒙沉默片刻,点头道:“好看。”

    “这个暗纹有点重复了。”阿楚道,“你看这个怎么样?常乾昨天晚上说带梅花纹的最好看。”

    江折柳觉得他有点为难自己,虽然对不上焦看不出啥来,但还是认真地看似思考了片刻,道:“都好看。”

    “那当然。”阿楚满意极了,“神仙哥哥穿什么都好看。那我明天……诶,哥哥?”

    他终于发现对方的视线对不上焦了。

    小鹿心中警铃大作,疯狂翻阅自己看的那部分内容,确认没有这种丧心病狂的内容,他一边质疑自己看的那个版本,一边贴着江折柳的膝盖蹭蹭,眼巴巴地瞅了半天,心里咯噔一下,说话的语气都要哭了:“你……你看我一眼?”

    江折柳伸手摸了摸他的角,平静地道:“看不到。”

    这三个字简直击溃了阿楚的心理防线,他呆呆地趴在江折柳的膝盖上,刚张嘴要哭,就被一只手冷不丁地揪住了后颈,像是拎一个物件儿似的拎开到一边了。

    “他没事,是暂时性的。”是闻人夜大魔头的声音,“余烬年说药膳做冲了一味,产生了副作用。”

    阿楚放声大哭到一半,傻不愣登地被拎到旁边,看到闻人夜霸占了漂亮哥哥身畔的位置,掏出了一个淡蓝色绣着金花和异兽的长绸,蒙住了大美人的眼睛。

    “不能遇光。”

    长绸绕过白发,系在脑后。江折柳感觉他的气息扫过耳根,又有些发热。

    “你别害怕。”闻人夜低低地道,“没事的。”

    眼睛上覆盖的长绸又轻又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材质。江折柳抬手触碰了一下,语调和神情之上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害怕……这是他做过无数遍设想的事情,即便真的发生,恐怕他也还是会很平静。

    有时候,他这种过分得平静,让他看起来像是亘古不化的冰,冷得连情绪波动都难以捕捉。

    江折柳隔着一层软绸摸了摸眼睛,道:“我倒是……没有害怕。”

    对方的气息再度笼罩过来,似乎是想要抱他,但又停在面前顿了顿,听起来仿佛有些忐忑地道:“不害怕就好。我最近要离开几天,你要自己留在这里……”

    江折柳想到他的身份……魔界的框架结构与修真界的四大仙门不同,有些事情不需要闻人夜亲自处理,但他陪在这里的时间确实有些久了,这时候回去处理一下魔界事务,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他点了点头,道:“好。”

    只不过以江折柳的猜测,应该是有一些紧要的事,才会让对方现在就走,按照小魔王的脾气来说,自己现在这种状况,他大概轻易不肯离开的。

    这的确是一件要紧的事,但闻人夜并没有告诉他是要取复生石为他医治。

    江折柳一生宥于恩情,受困良多。闻人夜不愿意让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也存在这种愧疚之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愿意这么做,是他心甘情愿,而不想让江折柳为此有什么负担。

    他更不希望对方是出于这种负担,才接受他,答应他,那才是对他感情的亵渎。

    “你就只说这一个字吗?”闻人夜靠得很近,在江折柳看不见的时候,这股气息就更鲜明了,“你可不可以……再跟我说几句话。”

    江折柳原本是很镇静的,但他贴过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这么多年冷淡内敛的神经似乎都跟着被拨动了一下,被带着炽烫温度的火舌卷了起来,烧得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但长久的经验让他很好地掩饰住了情绪的变化,短暂的静默过后,江折柳伸出手握住了对方的手指,低声道:“那你,早点回来。”

    他话语一顿,又道:“……或者,我给你讲讲魔界的形式,你再走?”

    前一句还挺让魔心潮澎湃的,后一句就开始不太做人了。闻人夜微微一怔:“……形式?”

    “自你父亲治理期间,魔界的特点就已经显露出来了。”江折柳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淡淡地叙述道,“极度的贫瘠荒蛮,和这种全民好战的风气,让魔界的生产技术停滞,反而是武器战甲的顶尖铸造越来越强。变成了一个适合掠夺的种族……如果不是玄通巨门还未打通,恐怕战事早就会发生了。”

    “玄通巨门内的天材地宝,有关于其他方面的资源,你们似乎一概不管,永远只拿取增长战力和修为的宝物……在这种方向的洗礼熏陶之下,最多不过两百年,魔界就会像是一个装满火药的战车,车轮滚滚地碾过妖界、然后是修真界,接管修真界连通的人界后,最后就会去攻打幽冥界。”

    江折柳似乎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话。

    “如果一切顺利,你的未来,的确不可估量。”江折柳慢慢地道,“只不过要注意两点。一点是在大魔之中,肯定会有野心勃勃伺机上位之人,也许会在战事动乱之前,发生一场内部的血洗。第二点是……大兴战事,有伤天和,日后你到了合道的那一步,恐怕会受到阻碍。真到了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他说到这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觉得两百年太久,自己不一定能看到,便没有再说下去。

    就算是听到这里,闻人夜已经愣住了,他看着眼前病恹恹的大美人,对方穿着一件薄衫坐在榻边,膝盖间还覆着软毛毛毯,白发蒙眼,有一种精致而脆弱的美丽,看着就像是一幅画似的。结果一开口就是这种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话题。

    “你都这样了。”闻人夜话语稍停,“怎么还在想这些事?”

    江折柳也被这回应听得一怔,觉得这人看着凶神恶煞魔气满盈,一脸修真界劲敌的长相和修为,怎么听了这么多,第一反应居然是自己想的事情太过复杂伤神。

    他好气又好笑,捏了捏对方的手指,道:“这是我以前就想到的,如果不是界膜出了问题意外碎裂,你就该犯在我手里。”

    对方的力道太轻了,闻人夜的心都跟着被撩拨了一下似的。他的气息泛着干燥的热意,不可忽视地围绕了过去,逐渐地越来越近。

    他慢慢地道:“我如今也犯在你手里。”

    松香悠长,语调沉沉的在耳畔响起。

    江折柳的心跳险些漏了半拍,他沉默地耳根发热,烧得又酥又痒,这种极度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不安,过了片刻,才低低地道:“……我拿不起剑了,恐怕你想要跟我切磋的愿望,也无法完成。”

    想要胜过他。这是对方最开始劝他医治时所用的理由。

    这个愿望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礼,已经从执念变成了一种象征。越是隐秘和深邃的感情,就越沉进心底的最深处,不肯轻易承认,不肯说出口。

    “……没关系。”闻人夜看着他道,“我有新的愿望了。”

    他轻轻地按住了江折柳的肩膀,隔着那层柔软的长绸,亲吻了他的眼睛。

    绸缎下雪白的睫羽有些颤,细微地透露出了一丝罕见的无措。

    ……原来他也不是天生就这么淡漠冷清。闻人夜想。

    他的声音赤诚坦率,带着一点迫切的期待感,但又十分郑重地在耳畔响起。

    “余生每一日,都想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