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中文网 > 一世为臣 > 55、第50章 上

55、第50章 上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奋斗中文网 www.fdd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五十章  字字攸情瑶林表心迹  步步为营永琰夺嫡位 上

    由于那一削之力甚大, 福康安被那反作力推地在马上晃荡不止, 胯下坐骑非他平日所骑神骏,受此惊吓,长嘶一声, 前蹄奋起,几方纵跳竟将松了缰绳的福康安生生甩下马来!和|本是因为福康安强行跟着而冷着张脸渐行渐远, 突惊此变,骇地脸色都变了, 忙拨马回来, 一跃而下扶着福康安的肩膀急吼道:“没事吧?”

    福康安一滚之下已经将下坠之力减了十之七八,自然无碍,刚欲开口, 见着和|这十年来难得一见的为他心焦似焚的表情, 心里一动,便直直盯住了他, 只不发话。

    和|起先还只当他是疼地说不出话来, 就要 替他除下锁子甲看伤,顿了一下,忽然皱起秀致的长眉,恼怒地瞪向福康安:“——你又骗我!”福康安猛地一怔,忙在和|起身离去之前紧紧攥住他的袖子:“不——我, 我方才真撞到了,肩膀上的旧伤——”

    和|狐疑地瞪他一眼,却是去留两难, 半晌才没好气地重新蹲在他身侧,便去解他的盔甲。动作虽然僵硬,却极至轻柔,直到福康安身上铁甲尽除,才颦眉道:“这儿地处偏远,哪来的这一冷箭?难道——”他这些年来早已习惯步步为营地算计人心,只怕又是那些从未放弃绝他之心的政敌下的毒手!

    “不是冷箭不是冷箭。流矢么,哪场围猎没发生过这等事儿?何况我又没中箭。”福康安此时能如此静静地端详着近在咫尺的和|,人早已是如在云端,哪还有心在意这点微末小事,近乎贪婪地痴痴地看着他,不由地倾前身子——哪怕,再靠近一点——

    和|正拉开他的衣襟看他肩膀是否旧伤复发,不经意间抬头一望,二人几乎是鼻尖相触般地亲密无间——福康安只觉得脑中轰地一炸,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竟然在瞬间头昏脑胀,颊飞红霞,狼狈不堪地将头偏向一旁。

    和|却也愣了,自福康安回京,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福康安真的老了。。。二十年后他依旧叱诧风云勇冠天下,却难以阻止年近不惑的两鬓霜染满面风尘,而他的眼中也沉淀了太多的责任和阴郁,再也不能是当年那个长街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他油然升起了一种百味沉杂物是人非的慨然。

    斗了一辈子,却又如何——他自己,又何尝还是旧年模样?!

    “为什么。。。还要回来。”和|终于放下自己的手,呢喃地开口。

    “我放不下。十年征战十年彷徨,生死一线依旧一念难忘,你却叫我怎么办。。。”福康安没有转回头,低垂的眉目笼罩在模糊的阴霾之下,“我何曾没想过试着去忘记,可我做不到。。。当年错过一次,今朝我不想错过一世——”

    和|喉间一哽,似有什么堵在心头,咽不下吐不出,良久之后他终于起身:“迟了。。。福康安。。。迟了。”他转过身,留给他一个批坚执锐却依然显得孤独萧瑟的背影,“情也罢,恨也罢,到咱们这般岁数,也早该看淡了。。。”

    “你撒谎!”福康安腾地站起,绕到他面前,炯然双目中复又看到了他那股与生俱来的强势,“你同我一样,打心底从不曾将这段感情看淡——”

    “你错了!”和|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彼此之间是轩轾难分的迫人气势,“我和|今时今日站在帝国之颠,你以为我还会如无知小儿般纠缠于感情?!”话音刚落,福康安就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二人腰间的甲胄激烈地相撞在一起,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你做什么?!你疯了!你忘记你我如今是什么身份!”

    百场血战铸就的铁一般的筋骨牢牢地禁锢着他的挣扎,福康安沉着脸,靠近他的耳畔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是从前记的太清楚,才蹉跎至今!你若真地能忘了我,就推开我——你能吗?!”

    和|瞠目结舌,这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军么?!如此癫狂的火一般躁动的神情!“你。。。你疯了!你忘了我为了整跨富察家无所不用其极,忘了我为了向上爬柔媚侍君,忘了我自甘堕落吃鸦片包戏子穷奢极侈——”

    “够了!”福康安搂紧了他,沉痛地几乎揉碎了他的身子,“你别说了,都是我自以为是懦弱逃避,当年我若有多一分心思,你和我何以走到今天的地步。。。致斋,致斋,是我额娘对不起你,是我福康安对不起你,我们。。。重新开始。。。”

    “瑶林。。。”和|闭上眼,终于第一次唤了这个名,“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歉晚了整整二十年。。。”他的掌心抵上他的胸,用尽全力地将他推开,扬起手看他:“我要不起这所谓的感情了。我这双手既已习惯了翻云覆雨,你如今即便要我断,我也断不了——紫禁城黄昏日落,也必终我一世为臣!”

    福康安彻底地愣住了,背光而立的和|,周身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气吞山河的力量,这是当年的和|万万没有过的霸气——他早该看出来,这只已经一飞冲天的鸿鹄,早已不是他所能禁锢折服!这个认知,却是整整迟了二十年。。。

    “致斋。。。”他突然一叹,从腰间抽出一方堆锈丝帛,递过去,“你从来博学多才,可认得此物?”

    和|不知他此举何意,便也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卷小型缂丝唐卡,色彩辉煌间绘着胜乐金刚坐法图,宝相庄严,此乃藏传密宗中的一大分支无上瑜伽部所奉菩萨,西藏班禅达赖二系皆授此法,他自己便是理藩院尚书,如何不知?“你是在考我?”

    福康安摇头道:“这是当年西藏还军途经青海,在哲蚌寺因缘巧合得来的,你再细看。”

    和|狐疑地看他一眼,慢慢地将唐卡翻了过来,却见背面赫然加持着金水手印,用藏文绘着一首长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仓央嘉措。。。他深吸一口气,这个沦为宗教斗争牺牲品并被康熙皇帝亲旨意废除的那个矢志“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多情活佛,最终悄然圆寂于苍茫天地不知所踪的传奇。。。

    “传说这是六世达赖的遗物。”福康安抿了抿唇,将那唐卡揉进和|的手心里,再一次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致斋,这诗,便是我的回答。”

    这是佛法庄严也渡不了的情根深重。

    若能就此忘怀,若能决然放弃,或许便是这世间最平和的结局。

    但他——不能!

    一世相思,一世难悔。

    致斋,这一次换我去苦苦追逐你的脚步,又有何妨!

    历时十五天的木兰秋狩结束,乾隆移驾承德行宫,设宴庆功,王公大臣皆携眷与会,说不尽的衣香鬓影,纸醉金迷,好一番繁华似锦缱绻风流,一如夏花将谢未谢之时最后一抹绝色的艳丽。席上自是免不了歌功颂德舞乐生平,群臣百官都称乾隆盛世千古罕有,纵使贞观开元亦不可及云云,酣热之余,已是醉了三分的乾隆也扬手执杯,环视全场,扬扬自得地道:“我虽不敢比超唐皇汉武,然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外患,曰权臣,曰外威,曰女倡,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总算可以抚慰平生!”

    自是一片喧闹欢腾的山呼万岁。谁也想不到,乾隆五十六年末,会发生那一场谁也始料未及的大变。

    由于天干物燥,乾隆所居的烟波致爽殿旁的配殿走了水,罢宴过后酒酣耳热的乾隆将睡未睡之时被那冲天火光惊地怔在原地,烟波致爽殿下中人乱做一团奔号呼救,太监宫女们只知啼哭慌张,侍卫们却一时赶来救护不及,竟是个束手无策的景况,还是小贵子警醒,将一床被子打湿了盖住乾隆,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一咬牙背着皇帝就往外冲,闻讯飞奔而来的和|福康安并众阿哥各个都吓地面无人色,当小贵子背着皇帝一脸焦黑地冲出殿来,永琰已是一声惨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扶起乾隆就是号啕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囫囵,只可着劲说着“儿臣该死儿臣该死!”

    乾隆却是呆怔地佝偻着背坐在寒凉的夜风中,白发飘摇,看着众人疾奔救火的身影,看着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宫阙,方才在宴会上意气风发的人仿佛在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直觉地微微推开永琰,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和|与福康安连忙跪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拉住皇帝的手,和|急地连袍子都没系好,东一戳西一截地露地狼狈,此刻也红着眼看向乾隆:“皇上受惊了。。。奴才罪该万死!”

    乾隆一摆手,两行老泪无声地坠下。

    一时众人唏嘘,永琰挺着背,从后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微红的火光映在他木然的半边脸上,显得几分狰狞。

    但事情远远没有就此结束。乾隆老迈之人,纵使平日里深谙养生之道,身体强健,但经此一惊又受了风寒竟就此缠绵病榻,御医会诊的结果虽是积火蕴心,静养条理就好无甚大碍,乾隆却依旧一天天地病体沉重下去,这些日子以来越发连上朝理政都不行了,有和|把持虽不致出什么乱子,但皇帝毕竟是上八十的人了,某些心有所动的人不免开始揣测后事如何了。

    乾隆日复一日地在药香中熏着躺着,身边倒也不算寂寞,阿哥皇孙,近臣内侍,走马观花地来请安探视,十七阿哥永u来的最勤,一日五次晨昏定醒,几乎是要片刻不离他的父亲,一反常态的,十五阿哥永琰却来的极少,乾隆还不致糊涂,心里自然暗自不高兴。直到一日,高云从——小贵子因为救驾受伤现别居调养,已左迁六都总管太监的高云从因是伺候惯了的来人,这才特特调来伺候乾隆——端来一小碗药,劝乾隆服下。皇帝用药都是按时定量由御药房人送上,还有备案可查,这没头没脑地吃什么药。乾隆也没想太多,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高云从脸色大变,一个劲地只管劝皇帝服药,乾隆更诧异了,一闻竟有种说不出的腥味儿,登时大怒,一掌泼了那药,吼道:“这药里究竟是什么古怪!你这狗东西也胆敢来谋害朕?!”一面又叫慎礼司的人拖出去活活打死,把高云从吓地啼泪纵横地伏趴在地:“主子!奴才几条狗命敢谋害您!这药。这药。。。是十五爷进上的!奴才也知道不合规矩!本是不敢的!可十五爷的请求奴才又不能不答应啊。。。”

    “他给你什么好处,要你进这药?!”

    “没好处没好处!十五爷将这药送来的时候,走路都在晃荡,面皮还泛着白,穆大人扶着他,说,说这药是十五爷在菩萨面前跪了七天,绝食祈祷得来的——可奴才看见十五爷的手臂上还扎着绷带——这恐怕是十五爷他仿效‘割股疗亲’的法子割下臂肉做药引煎好了一片孝心进上的!主子!奴才也是爹娘生的,这时候哪还忍心不替他送哪?”

    人年纪越大,总是越心软,乾隆听到此处已是痴了,看着地上泼了一地的黑色药汁,心里一酸,竟不知是个什么复杂感受,半晌才道:“起来吧。。。今天的事,不许张扬出去。高云从,去库房里取几丸去腐生肌丹来,给你十五爷送去——也,也不必说是朕的旨意。。。”

    “扎!”

    殿上正一片闹地一片狼籍,外头又一个太监快步而进,手里捧着个绛红的匣子——乾隆虽未能上朝,大小政事都交与和|委决,但各地督抚将军送上的密折却是不管多累都定要自己亲看的,这也是自雍正起就定下的死规矩——乾隆接过来,是热河提督葛思瀚的密折,他本是如往常般不甚在意地翻阅,却几乎在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他啪地合上奏折,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自己扶床站了起来,眼里是消散已久的精光:“来人,传福康安!”

    乾隆五十六年末,帝身体微恙,驻驾承德久不归京,京城一切政事皆驿马传至热河,久而久之不免人心浮动,当是时,热河绿营总兵马天庇忽以封上钧宪领巡防名义移师隆化县,遏住直隶热河两大行省之通行咽喉,协领张春成心生怀疑,便调动隆化周围县郡官军集结待命,只身入营向马索要上级军令未果,反为所制,热河提督葛思瀚才惊觉有变,飞折送往乾隆御前禀告,同时蒙古卓索图盟七旗也有小规模军事调动,直隶热河蒙古小股兵力看似松散各有所命,然锋芒所向竟不约而同指向承德——乾隆虽是升平天子,但对这等宫闱夺权之事最是敏感,当即授福康安直隶总督一职统筹河北一带所有军事行动。福康安雷厉风行,一上台立即前往隆化整军——以私下调令不守军纪之名撤去马天庇提督之职,军法处死,又以挑动军心罪杖责张春成,同时福康安随即收编汉军八旗之兵力,更换参将以上将领三十六名,建制各散。行至草原的蒙古卓索图盟军见况,便拥兵不前,只在草原边沿游弋不去。福康安将计就计,以卓索图盟七旗感怀圣恩赴承德请皇帝安乾隆甚为感念为由,遣使持令命旗主桑达克即刻前往承德,桑达克一去,群龙无首,不日,蒙古骑兵开始撤退,徐徐北归。

    这场军事异动,如一颗石子坠进浩海之中,很快便了无声息。福康安回京向乾隆复命之时,乾隆正在服药,神色倒是一派平静:“处死马天庇之前,可有审问他冒哪个‘上级钧令’调兵承德?”

    福康安伏下身去:“没有。马天庇一人胆大妄为伪造军令已是罪证确凿,奴才以为没有再审的必要——那些无谓的流言总是越少越好。”

    乾隆有片刻的失神——这个他名义上的“外甥”做事已经越来越成熟稳重思虑良多了。不管背后指使马天庇抢占隆化以备不测的人是谁,传出来就定是桩遮天丑闻,拿住了证据就立时湮灭源头,将谣言第一时间扼杀殆尽,甚至为了杜绝悠悠众口,还同时处罚了事实上有功无过的张春成维持大局之稳定——他看向福康安,甚至有些惋惜——这般文武兼备一代雄才却生生注定要一世为臣。。。他叹了口气。从来不会追悔过去的人竟在心中有了一丝歉然,若他只是一个臣子,会不会就不会生出今日这般扼腕?当真是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桑达克今日也已起程返蒙,皇上放心,和|他们招待地滴水不漏,优容有加,一点没露出我们疑他的破绽来。”

    乾隆回过神来:“蒙古也搅进来了。。。呵,阵仗好真大。。。”若说这场异动真是个人胡为乱动的话,怎么会搅地热,冀,蒙三省动荡,“桑达克这人朕深知的,匹夫之勇又易冲动最易受人唆摆,未必真的有心参与这事,你们这法子是对的,先稳住再说。蒙古这边。。。”他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向福康安,福康安自知乾隆心中想问的是何人挑动地桑达克带兵千里奔徙,但此事,却非人臣所能揣测,此时也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去,避而不答。

    乾隆也深知此点,并不追问。

    喜塔喇王爷他吉虽然统御蒙古,却与卓索图盟素来不睦——更何况天下无人不知他吉与永琰有秦晋之盟,若真有想有所异动,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借助蒙古势力——那除他之外,也就只有——

    他闭上眼。

    永u。

    原来他最钟爱的幼子,在日日亲来伺奉甜言蜜语的同时,竟是为了焦急地监视盘算他什么时候能撒手人寰,甚至为此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就不能。。。再等个几年么?!

    这事虽还没有明证,但永u的野心却是昭然若揭,叫他胆寒心惊!

    皇家骨肉,到底就没有亲情可言么?!

    他想起了那碗被他亲手泼掉的药汤,心却一点一点地沉重下去。

    冬至,元旦,万寿从来都是清宫三大盛事,可今年冬至因着乾隆的病时沉时轻的,连祭祖告天等事宜都是交由永u代天行礼,众人都道他晚上也未必能出席夜宴。那夜永u指挥若定,高居首位,倒将一干哥哥们都撇在脑后,连一贯忍耐的八阿哥永璇都有微词,永琰却只是淡淡地,甚至对着抱怨的兄弟们安抚道:“皇阿玛既已择了十七弟来主持,他坐首位也就是份属应当。”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一声高传:“皇上驾到——”

    永u吃了一惊,连忙离座率着众人跪下,龙舆抬上殿来,乾隆的精神却是难得极好,矍铄英明,神采焕发,双目微扫,就将全场的人逼地大气不敢喘。原本一直在心中揣测乾隆病情的众朝臣直至此刻才放下心上大石。

    “皇阿玛吉祥!” 永u到底有些心虚,忙扬高了声音。

    乾隆面沉如水地下了舆,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小贵子的伤也是早已好了的,忙赶上前扶着他拾级登高,御台落座,一出声,竟是久违了的中气十足:“朕偶感风寒,躲了一个多月的懒,诸位着实辛苦了。传朕旨意,今日与会之人,人人赏金百两,朝冠一顶!这承德行宫失火,是朕德行有亏上天示警——”

    诸臣听到此处,刚直起的背重又吓地伏于地上:“皇上圣德,三皇五帝以来少有能及者,何来德行有亏!”

    众人还在争先恐后地表忠心,乾隆却一摆手:“永u一向孝顺,替朕去盛京到祖宗灵前替朕好好忏悔祈福如何?这承德行宫也有年头了,依朕看此次也该再重新修葺一番,才衬的上帝国身份。。。”

    一句话仿佛夹杂其中无足轻重地飘出,落下却惊地每一个人瞠目结舌——这个当口,被调离御前,前往盛京,这意味着什么?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永u煞白了张脸,跪在原处,几乎有些失魂落魄,连叩头谢恩都不记得了,席上端坐的永琰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着,直到执起案上酒杯,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福康安与和|同列首席,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他,和|面上依然是那副婉转却看不清真心的笑,眉头却已深深锁起。

    场上暗涛汹涌的气氛,直到左都御史钱沣的出列,才微微打破。

    但此刻这位铁面御史的出场,却未必会使事情好转。福康安虽长年不在京师,却久闻钱沣之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只要占了理,哪怕是与皇帝对峙也在所不惜。

    “钱沣哪。”乾隆竭力表现地如往常一般大度,甚至还冲他笑了一笑, “你不会又想惹朕不痛快吧?”

    钱沣提袍跪了,磕了个头:“奴才不敢,奴才是给皇上献字的!”说罢双手奉上一道卷轴,小贵子上前接了展开,但见墨汁淋漓四个斗大大字——尧天舜日,笔势如虹,一派大家风范。这四字出来,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顿时又热络起来——看来这钱御史毕竟也是老了,至少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四字虽平常却着实是对乾隆的最大的褒奖。

    但乾隆却没笑,他端坐在龙椅之上,忽然挺直了略带佝偻的背,灰蒙的双眼更显苍暗,和|也没笑,他放下酒杯,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对桌的永琰!

    嘉亲王却仿佛懵懂未觉得自顾自与福晋沁兰说话,偶尔笑着抱起世子绵宁,拿桌上的桂花糖膏喂他,竟是派事不关己的天伦之乐。

    但和|知道,这个如今刚过而立,年富力强的王爷,从没真的放弃过皇位。

    尧天舜日——那分明是暗指乾隆在位已近六十年,若真要做个千古难有的圣明天子就该仿效尧禅位于舜之美谈,交出皇位!这钱沣纵使再胆大妄为,背后没人撑腰他怎么敢?!

    “钱沣。”乾隆终于发话了,一挥手,止了满殿舞乐,“你这是何意,谁让你来上这四个字的?”

    “没有旁人,正是奴才自己!”钱沣依旧跪着,语气却硬了几分,“皇上这些年来六下江南,广修园林,穷奢极侈,似乎忘了当年登基之时的誓言?!”

    所有人都在瞬间噤若寒蝉,此刻,大家也都听出来钱沣要说的是乾隆登基之时在康熙灵前发誓“若天假以年,必不敢超圣祖在位之六十年,必禅位于子”一事,这些年来这想法人人都要在心里计较过,盘算着要投靠哪个阿哥门下,但如今看乾隆依旧春秋鼎盛,精力充沛,怎么也不似甘心放权做个太上皇的人,谁敢这么光明正大地提出来?!

    “好!劳烦你还记挂着朕的家事。”乾隆森然一笑,将钱沣的进言同永u一事联系在一起,忽然拔高了声音吼道,“究竟是哪一个人在你背后撑腰教你说这些诽谤君上的话!”这话一出,众阿哥亲王都坐不住了,吓地纷纷离席就拜,永u更是吓地面无人色,钱沣却似浑然不惧,昂首道:“没人指使更没人撑腰!皇上!您细想想,这些年纵使多了许多进项,但大兴土木,广犒番使,边境战争接连不断,哪一项不是化钱如水的事儿?都说乾隆盛世鲜花着锦,谁看的清其下的暗涛汹涌?您方才也说了,承德行宫失火未必不是上天警示!皇上,奴才没有半点私心,但乾隆朝的奢侈拖滞之风是该焕然一新了!”

    和|暗暗一叹——这钱沣说的他何尝不知?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说出来一切都只会适得其反!

    “照你说这些年来朕励精图治,十全武功,四库全书却都是白忙一场穷奢极侈?!你要换的是这风气,还是要换——”乾隆撑着扶手起身,小贵子忙来扶,却被一掌推开了,“朕?”

    “奴才不敢!奴才都是肺腑之言!一心为国没半点私心!皇上!您要做的不是让庆郡王去盛京替天祈福——而是罢修承德行宫,罢一切征伐,反侈为俭,与民生息,方为长久之道!否则只怕不免如汉武帝一般轮台罪己!”

    乾隆浑浊已久的双目中陡然一亮,已是厉气陡现在!

    “钱沣!”和|腾地起身,在乾隆发作前起身断然大喝道,“你简直目无王法藐视纲常到了极点!还敢在这大放厥词!来人!将这个悖逆狂徒拉出去严加看管!”

    若是旁人,乾隆哪肯罢休,可偏偏是和|——乾隆呼哧呼哧地喘着灼气,半晌才回复了脸色,重重地坐回椅上,一摆手:“拉下去!”

    钱沣尤自委屈,一路还在喊“请皇上纳谏!请皇上纳谏!”

    乾隆颤巍巍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已然起皱的双手许久,终于抬起头来,环视殿上跪了一地的大气不敢出的臣子们——这些人心中,未必没有和那钱沣一样的想法吧?

    六十年。。。这个大限,毕竟要到了吗?

    所有想继承皇位的人,都是真心想他早点“驾崩”的,不,或许有例外,他转向抱着绵宁一脸沉稳的永琰,有了片刻的失神。。。

    “继续。。。饮宴吧。”他再次开口,声音却陡然苍老了,他想,他的王朝盛世,他的风发意气,是不是,真地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