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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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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骏坐到九点离开,杨启程却仍然留在病房,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九点半,没走;十点,仍没走。

    十点半,杨启程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关上病房大灯,脱鞋往旁边床上一躺,吩咐杨静:“睡觉。”

    杨静无声笑了笑,语气倒是平静,“哦。”

    睡了没一个钟头,杨静醒了,胃里翻腾,头晕目眩。

    她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程哥。”

    那边呼吸沉沉,没动静。

    杨静只得抬高声音,又喊一次。

    便觉黑暗里身影腾地坐了起来,“怎么了?”

    “……想吐。”

    杨启程急忙开了灯,从床底下拖出塑料盆,坐到床沿上将杨静上半身扶起来。

    杨静扒着盆子,“哇”一下吐了。

    然而她一整天滴米未进,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胃酸。

    吐过一阵,杨静躺了半小时,又开始反胃。

    折腾大半宿,身上伤口开始发疼,胃又似整个翻了过来。

    杨静精疲力尽,又痛又难受,终于受不了,最后偏着脑袋,小声地哭了起来。

    杨启程一愣,半晌,伸手按着杨静的肩膀,“哭什么。”

    杨静呜呜抽泣,并不答话。

    杨启程有些烦,但也有些揪心。大掌搭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轻拍,“麻药醒了是会这样,明天就好了。”

    杨静鼻头通红,眼泪没入鬓边的发丝里,额上一层冷汗。

    杨启程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拿大拇指腹替她抹眼泪,“行了行了,别哭了。”

    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歇。

    杨启程起身将毛巾打湿,“啪”一下搭在她脸上,使劲擦了几下,动作一点不温柔。

    杨静觉得自己皮肤都要给他搓下来了,小声抗议,“轻点。”

    “大半夜不睡,真他妈事真多。”

    杨静笑出来。

    “笑屁。”

    杨启程将毛巾晾起来,又拿棉签给杨静蘸水擦了擦嘴唇,“还想不想吐?”

    杨静摇头。

    凌晨三点,杨静终于睡着了。

    黑暗里,呼吸沉缓悠长。

    杨启程听着,也合上了眼。

    第二天,杨静被准许开始吃流食。然而她食欲不振,一碗稀饭只能喝下一半。

    杨启程总不耐烦,却也没有哪一次真的撇下她不管。

    到第四天,医生给杨静检查以后,嘱咐她可以开始下地运动了,最好每天上午和下午各走动半个小时。

    杨静一动伤口就疼,然而怕肠子真的纠在一起,只得每天咬牙从床上爬起来,佝着腰,在杨启程偶尔的嘲笑中绕着房间和走廊慢慢散步。

    这天,缸子过来探望,一来就看见杨静插着腰,蜗牛似的慢慢挪动。

    缸子笑问:“你程哥呢?”

    “病房里。”

    “你不进去啊,外面冷。”

    杨静苦着脸,“我还要走二十分钟,缸子哥你先进去吧。”

    缸子推门一看,杨启程翘腿躺在病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小说。

    “哟,您搁这儿度假呢。”

    杨启程瞥他一眼。

    缸子拉了张椅子坐下,“杨静还有几天出院?”

    “三四天。”

    “跟你说的那事,考虑怎么样了?那边要确定名单,你要是不去,他们找别人顶上。”

    杨启程丢下书,从床上坐起来,“我再想想。”

    “怎么娘们儿一样磨磨唧唧,去不去。一句话的事。”

    杨启程烦躁,“明天给你答复。”

    缸子瞅他,往门外努了努嘴,“不放心?”

    杨启程没吭声。

    “在学校不会出啥事儿,不还有那个厉老师吗?”

    杨启程蹙眉,“关她什么事。”

    缸子笑了,“她对你有意思,看不出来?杨静是你妹妹,她肯定会格外照顾。”

    杨启程不以为然。

    “反正都是混吃等死,换个混法,即便不成,再不济还能比现在更差?”

    缸子也懒得谆谆教诲了,瞅见柜子上有盒草莓,拆开来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嚼两下,摇头,“不好吃,你买的?”

    “三十块一斤,我买得起?”

    缸子笑了,“哦,上回那小子买的?对杨静很上心嘛。”

    正说着话,杨静推门进来。

    缸子一看时间,差不多得去吃晚饭了,便问杨启程:“出去吃饭?”

    杨启程起身,“去。”看了看杨静,“想吃什么?”

    “随便。”

    “哪有随便卖。”杨启程白她一眼,披上外套,和缸子一道出门。

    杨静躺在床上看了半本书,杨启程拎着饭菜回来了。

    有菜有汤有粥,特意避开了发物。

    杨静把饭盒一一打开,坐在床沿上。

    她喝了小半碗汤,抬头看向杨启程,小心翼翼征询:“程哥,一会儿能不能陪我到楼下走一会儿,楼里空气闷。”

    杨启程看她,“你能走?”

    “我慢点,可以的。”

    十一月的夜晚,风已有些料峭。

    杨静病号服外套了一件外套,脚下穿着棉拖鞋。她刚刚吃饱饭,身上很暖和,并不觉得冷。

    杨启程脚步放得很缓,然而即便这样,杨静仍是比他慢,两人隔了三四步的距离。

    空气中有股枯叶和冷霜的萧索气息,灯光下,从嘴里呼出的气体变成小团小团的白雾。

    他们从住院部走到了前面的门诊大楼,大楼旁有个宽敞的草地。

    杨启程抬头看了看,草地旁错落支着几个木凳,“坐不坐?”

    杨静点了点头,“那坐一会儿吧。”

    杨启程却没坐下,点了一支烟,蹲在一旁默默地抽。

    木凳旁有一株高高的狗尾巴草,杨静一把揪起来,在自己手指上绕了几个圈,松开,又绕几个圈……她微微转过头,看向杨启程。

    他这几天没好好刮胡子,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茬,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比平时更凶。

    然而杨静并不怕他,即便他一不耐烦了就会满口冒脏字。

    “程哥……”杨静轻声开口,“我听见你和缸子哥说的话了。”

    杨启程顿了一下,偏头看她。

    “你想做什么事就去做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杨启程轻哼一声。

    “我不想你打夜场,太危险了……”

    “你懂什么。”

    杨静没反驳。

    有风吹过来,撩起她鬓边的头发,从耳朵擦过。

    狗尾巴草被缠断了,手指上有股淡淡的草汁味儿。

    “程哥,我没别的亲人了。”

    风将这句低语吹散,然而杨启程听见了。

    ……我没别的亲人了。

    我只有你。

    我不想你打夜场,太危险了。

    杨启程微微眯起眼睛,咬着烟,却半晌没动。

    最后,他站起身,猛吸一口,淡蓝色烟雾霎时消散于风中。

    “你懂什么。”他仍是说。

    杨静抬头看他,“好不好?”

    她眸子清澈而深沉。

    等了许久,杨静在越发沉重的沉默之中,渐渐觉得有些冷。

    杨启程终于开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杨静忙问,“什么?”

    “认真读书,考个好高中,好大学。”

    杨静毫不犹豫,“好。”

    杨启程哼一声,“数学才63分,答应得倒是轻巧。”

    杨静嘿嘿笑了一声,眼睛里亮晶晶的。

    杨启程看她,“冷不冷?”

    “不冷,我想再坐一会儿。”

    杨启程将身上外套脱下来,往她背上一搭。

    这是件皮夹克,上面有股淡淡的膻味,内衬很暖,还带着杨启程的体温。

    杨静抓住外套,“你不冷吗?”

    “不冷。”杨启程摸了摸裤子口袋,“你坐着,我出去买包烟。”

    杨静点头。

    杨启程身影渐渐远了,绕过门诊大楼,消失在夜色里。

    杨静抓紧了外套,缩着脖子,轻轻抽了抽鼻子,嗅了一下。

    等了十来分钟,杨启程的身影又出现在拐角处。

    朝着这处,越来越近。

    最后,他停在跟前,“走不走?”

    杨静点头,缓缓站起身。

    杨启程仍是走在前面,杨静跟在他身后,慢慢的,一步一步。

    几天后,杨静出院了,但还不能上学,就又暂时住回了扁担巷。

    又过十来天,杨启程和缸子要跟着车队入藏。临行前,杨启程联系厉昀,委托她去找舍管协商,在一楼给杨静另找个床位,方便她进出。

    厉昀爽快答应,很快将此事办妥。

    杨启程为了感谢她,践行上次的承诺,请她吃饭。

    杨启程在约定地方等了约莫十五分钟,厉昀打开电话问具体座位。杨启程到门口去接,一推门便见厉昀正站在夜色中微微探头张望。

    她穿了一件杏色的风衣,没有像平常一样扎马尾,柔软的发丝垂在肩后。

    杨启程出声:“厉老师。”

    厉昀转过来,看见杨启程,冲他微微一笑,“久等了,路上有点堵车。”

    杨启程摇头,“没等多久。”

    到了座位,厉昀将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捋了捋头发,在杨启程对面坐下。

    杨启程将菜单递给她,“请点菜。”

    厉昀推拒,微微笑着,“我没来这里吃过,杨先生你点吧。”

    有没有忌口?”

    “不能吃虾,容易过敏,其他都可以。”

    杨启程点头,翻了翻菜单,喊来服务员点了几道菜。

    等上菜的时候,杨启程给厉昀倒了杯热茶。

    厉昀笑了笑,捧着杯子抿了一小口,“天气开始冷了。”

    杨启程点头。

    厉昀看向杨启程,“听杨先生的口音,好像不是旦城本地人?”

    “暮城的。”

    “我大学的时候,在暮城山区支教过半年。”

    杨启程看她,“哪个山区?”

    厉昀报了一个地名。

    “离我家不远,一百多公里。”

    厉昀点头,“不过路难走,一百公里开车要三四个小时。我们当时坐的直达大巴,从旦城到暮城一共二十个小时,去山区又走了七个小时……后来整车人都吐了,除了司机。”

    杨启程“嗯”了一声,“厉老师工作几年了?”

    厉昀顿了顿,“我比杨先生大几岁。”

    “你看着小。”

    “是吗?”厉昀笑了,“班上不少女生背后叫我老女人。”

    杨启程看了看厉昀。

    私底下,她好像并不是那么古板说教,起码今次比上回在手术室外同他讲什么“精神障碍”要可爱得多。

    “小姑娘都叛逆。”

    厉昀微微一笑。

    菜端上来,杨启程问厉昀喝不喝酒。

    厉昀想了想,“喝点啤酒吧,冬天喝酒暖和。”

    杨启程给厉昀先倒了一杯,举杯敬她,“谢谢你照顾杨静。”

    厉昀忙说:“我分内的。”

    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快一小时,酒足饭饱。

    路灯底下绕着一层单薄的雾气,让橙黄色的灯光沾染了水汽一样。

    杨启程问厉昀,“你怎么回去?”

    “我去前面打的。”

    “我送你过去。”

    杨启程配合厉昀的步调,走到路边等车。他摸了摸口袋,“我去旁边抽支烟。”

    厉昀忙说,“没事。”

    杨启程点燃烟,走到一旁樟树底下。

    厉昀微微侧身看他。

    男人身形挺拔,就像他背后的树一样。夜色中,一点火星忽明忽灭,烟雾腾起,又飞快地消散。

    杨启程一支烟没抽完,来了辆出租车,司机喊道:“去哪儿?”

    “哦,去红星小区……”厉昀捋了捋头发,冲杨启程喊道,“杨先生,车来了,我先走了。”

    杨启程大步走过来,替她拉开了车门,待她坐上去,沉声说:“厉老师,过几天我要去川藏一趟,杨静在学校里,麻烦你多关照。”

    厉昀点头,“当然的。”

    杨启程说:“谢了。”

    一摸口袋,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司机,“师傅,多的钱找给她。”

    说罢,关上车门。

    厉昀这才反应过来,“……杨先生你太客气了。”

    车子发动,厉昀忙说:“再见。”

    杨启程点头,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第二天,杨启程送杨静回学校,帮她安置妥当。

    上课的时间,整个校园里安安静静。

    杨静将杨启程送到门口。

    杨启程看她,“存折上还有没有钱?”

    杨静忙不迭点头。

    “过几天要拆线头,自己去医院。”

    “嗯。”

    “有什么事,找你班主任。”

    杨静撇了撇嘴,还是说:“嗯。”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

    “嗯。”

    杨启程顿了顿,拉开金杯驾驶座的车门,“那我走了,你回宿舍休息。”

    “程哥,”杨静忙说,“那你跟缸子哥注意安全。”

    “知道。”

    “我等你回来……过年。”

    杨启程看她一眼,躬身钻上了车,“回去吧。”

    杨静点了点头,却站着没动。

    车子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终于发动。

    杨静退回一步,目光久久追随。

    金杯很快驶远,像抹浅淡的飞灰,涂在发白的天色之中。

    杨启程往后视镜里看了最后一眼。

    小小的,一个黑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