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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仿佛都是场荒诞的梦,虚无得不真实。

    阿九恍恍惚惚,鼻息间是良妃身上淡淡的清香,五指包裹她的手,那样温暖柔软,这是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她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自记事起便过着乞讨的日子,在城隍庙里挨饿受冻朝不保夕。在相府时也曾想象过自己的将来,入紫禁城,成为皇帝的嫔妃,在这锦绣如画的深宫中勾心斗角谋生谋命,至死方休。

    然而如今,她的命途却翻天陡转,谢景臣令她“认祖归了宗”,她多了一个宁乐公主的头衔,多了一个身为九五之尊的皇父,还多了一个温柔似水的母亲。

    两人并肩从坤宁宫中出来,自景和门穿过,缓缓步上宫中的长街。良妃拉着她一路往碎华轩走,不知怎么的又开始落泪,哽咽道:“欣和,你不知道母妃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你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说你已遭不测,可母妃知道,我的欣和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好好地活着,等着和母妃团聚……”

    一字一句皆是身为人母的心酸,听得阿九心中发堵。她向来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沉吟了半晌才道:“母妃别哭了,这么些年让您这样伤心难过,是女儿不孝。好在如今女儿回来了,也算是守得云开。”

    良妃闻言重重地颔首,伸手抚上她的颊,眸中有欣慰之色,笑道:“对,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能回到母妃身边,便是让母妃折寿十年也值得。”

    “母妃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阿九皱眉,闷闷道,“若真像您说的那样,女儿情愿流落在外,一辈子为奴为婢!”

    见她面上不大高兴,良妃连忙赔好话,“好好,你别恼,是母妃失言。”

    边儿上的一个琼瑛看了不住地叹气,可怜天下父母心,亲生骨肉一分离便是十五年,个中滋味旁人哪里知道。她心头嗟叹,朝良妃劝道:“主子,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帝姬这才刚刚回宫,紫气东来大好的日子,可千万别把折寿这样的话挂嘴边儿,不吉利的。”

    琼瑛是寿熹宫的掌事姑姑,从良妃还是姑娘时便在她身旁伺候,对她的心性摸得一清二楚,颇受重用,一贯是良妃的心腹。闻言,良妃拿绢帕掖了掖眼角一笑,说:“再苦也都苦过了,帝姬回了宫,苦尽甘来。”

    见良妃这般状貌,阿九不由心感愧怍。到底不是铁石心肠,若非情非得已,她绝不愿欺骗一个母亲的感情。可事已至此,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能走,冒充帝姬是欺君之罪,她若想活命,那就只能将错就错。

    心头歉意同不安交织翻涌,皆被悉数压下去。她柔声唤了句母妃,唇畔的笑容恬淡清丽,“您放心,女儿一定会承欢膝下,好好侍奉您的。”

    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这话可半点不假。良妃心头一暖,只觉得胸口处那空欠了十五年的东西又被填得满满当当,满腔怜爱道:“真是好孩子。”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徐徐朝前走,从裕华门穿过去,途径御花园,望月廊走到底便是桦林园南方的碎华轩。四进的院落,正殿名为华润堂,东西各设配殿,倒不见得多宏伟堂皇,胜在精巧别致。时值暮春,园中百花盛气尽敛,平添几分柔婉,红粉暗随,清阴绸密。

    院中跪了一地恭迎的宫人,俯首垂眸静默无声。阿九跟在良妃身旁提步进去,一众宫人方齐声道:“良妃娘娘万福玉安,宁乐公主万福玉安。”

    良妃到底是承欢多年的宠妃,后宫中从不缺貌美的女人,她能固宠多年荣宠不衰,除却美貌与温婉,自有一套驭人的佳法。她的帝姬自幼在民间长大,恐怕不识宫中人心险恶,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替女儿铺好前路。

    她面色漠然地立在院中,尊荣气度竟丝毫不输皇后。垂眸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宫女内监,沉声道:“宫里的消息一贯传得快,想来你们也都听说了,公主回宫,万岁已颁旨昭告了天下。说来本宫还得恭喜你们一句,能跟在帝姬身边儿伺候,可是天大的福分。不过本宫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有谁不知惜福,休怪本宫无情。”

    这番话收效不错,宫人们一震,均被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头伏得更低,口里诺诺道不敢。见此情形,良妃的唇畔勾起个淡淡的笑容,“公主还得好好休息,本宫就不留了。行了,都起来吧,外头风大,伺候公主进屋。”说完转头看一眼阿九,低声道:“帝姬明白母妃的意思么?”

    阿九微微颔首,压低了声音答:“驭人之道,重在诛心。母妃放宽心,女儿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良妃心中很觉满意,点点头,也不再多言,扶了琼瑛的手旋身离去,边走边说,“公主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又温顺知礼,我很是欣慰。”

    琼瑛满脸是笑,说:“娘娘如今可是天下最有福的人,那好字儿怎么写的?可不就是一子一女么。”

    听了这话,良妃也跟着笑起来,忽然笑容一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琼瑛沉声道:“今日大喜,却有一事古怪——那谢景臣对欣和,似乎有些……不寻常。”

    ******

    恭送良妃离去,紧绷了多时的身子总算稍稍松懈下来,阿九暗自吁一口气,回身也不多留,径自提步入正殿,并未搭理那些宫女太监。见状,一众宫人不敢怠慢,连忙紧步跟了进去。

    华润堂迎门便是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大屏风,后头摆着琦寿长春白石盆景,整个正殿显得雅致却又不失皇室威仪。

    帝姬身子一动,在玫瑰椅里坐下来,那些宫女内监只以为她要训话,连忙膝盖一弯又跪下来,匍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才刚回紫禁城的帝姬,似乎颇受皇帝喜爱,宫中没人知道这位主子是个什么脾性,所以才愈发谨慎,生怕触怒了她倒大霉。

    阿九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面上有些无奈,略沉吟道:“都退下吧,我暂时不用人伺候。”

    碎华轩的一众人显然都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纷纷诧异地抬起眼来面面相觑,好一会子才齐声应个是,从地上站起身按序退了出去。半晌,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里终于落了个清净,阿九拎了面前的茶壶正要倒水,余光里却瞥见一抹水色,诧异地抬眼看,却见殿中居然还立着一个宫女。

    她皱眉,“我不是让你们都退下么?”

    话音落地,那身形瘦弱的小丫头还是没有动作,只埋着头不发一言。阿九觉得古怪,歪着头细细打量她,竟觉得几分眼熟,因沉声道:“抬起头来。”

    闻言,那小姑娘才缓缓抬首,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来。淡淡的眉,灵动的眼,精致小巧的五官,眉宇间还有几分稚气未脱。阿九眸光惊闪,手上一滑,只听哐啷一声响,粉彩釉茶壶重重地落回了花梨桌。她猛地起身朝那宫女走过去,惊讶道:“金玉?你怎么会在这儿?”

    金玉看她的眼神有些胆怯,懦懦道:“……殿下,是大人让奴婢跟着您进宫的。大人说您身子不好,宫里的人也没个您熟识的,有奴婢在,知根知底,万事能有个照应。”

    身子不好?话说得可真好听,知根知底万事有照应,只怕是担心她蛊毒发作时被宫中的人察觉,所以才让金玉来替她打掩护吧。

    她心下了然,复又抬眼看金玉,眉头却越皱越深:“你这是什么表情,很怕么?”

    “不是……”金玉悻悻地笑,嘴里支支吾吾的,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其实也不能怪她这样的反应,想想看,一个屋子里同吃同住朝夕相对的人,眨眼之间成了高高在上的宁乐公主,两人的身份有了这样的云泥之别,再想像从前那样,怎么可能呢?她顿了顿,又似乎感慨,道,“其实也好,能和您呆在一处,比在相府里好,奴婢是大人送入宫伺候您的,宫里人都对奴婢客客气气的呢。”

    阿九扯了扯唇,拉着她的手说:“那是自然,从今往后,这紫禁城里,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金玉见她对自己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多少公主帝姬的驾子,眼底顿时一热,哽咽道:“从前相府里我便觉得您浑身上下都是贵气,果然人中龙凤。如今您能认祖归宗,我打心眼儿里替殿下高兴。”

    认祖归宗……这丫头满心以为她是真正的公主,哪里知道其中隐情。阿九面色微变,转瞬间又恢复如常,徐徐点头,“还是大人思虑得周到,我初入内廷,还不知其中水深,自然谁都信不过,有你在,万事也好有个商量。”

    金玉用力地颔首,郑重道:“殿下放心,大人早有交代,今后殿下但凡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谢景臣的用意她大约也能猜个一二,送金玉入宫是为她所用,毕竟一个心思单纯的人,虽然智谋上有所欠缺,却绝不会有二心。只是不知,他这样费尽心思送她青云直上,到底意欲何为呢?他曾说过宫中有人与她接应,足见他的爪牙已经深入禁宫,眼下她要做的,只是静观其变。

    阿九有些迷惘,心中愈发地困顿,他权倾天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究竟还在图谋什么呢?

    思来想去没个所以然,索性不去想了,只同金玉闲话了些家常,未几有宫女入殿中来传话,说是宫中各娘子恭贺帝姬回宫大喜,都送来了不少稀罕物事。阿九淡淡嗯了一声,这一众宫妃的心思谁看不出来呢,初返内廷便被赐了封号的公主,自然是要来巴结拉拢。

    她想了想,因淡淡道:“将东西都收起来吧,替我带句话给娘子们,就说欣和谢过了。”

    宫女闻言应声是,复又旋身退了出去。

    晨间落过雨,此时雨过天晴,远处的山峦间绵延着一道五彩虹蓝,在重峦叠翠间牵一座桥,有几分人间仙府的意境。白驹悬在头顶,金灿灿的光芒投落四方,照耀着巍巍紫禁的朱墙黄瓦,如梦似幻。

    用过午膳日头更烈,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犯困,一天下来阿九身心俱疲,又担心有客造访,遂只得强打起精神。然而出乎意料的,虽说送礼的宫人踏破门槛,却并没有任何主子来探视,她心下奇怪,问了金玉才晓得,皇后遵圣上旨意晓谕了六宫,不许任何人登门叨扰帝姬休息。

    她听后浑身一松,强撑了许久的脑子也愈发混沌起来,除了珠花华服上塌,叮嘱金玉不必喊她用晚膳,这才沉沉睡了过去。

    阿九这人有个怪毛病,她有些认床。倒不是说睡不着,她自幼过的是穷苦潦倒的日子,这样金贵的习惯是养不成的。说她认床,是因为她往往挪给地儿就容易做梦,光怪陆离没个定数。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眼前的天地是处大花园儿。扑鼻的是甜雅的香,桃树种了满园几里,粉色的桃花锦绣成簇,拱在梢头争相盛放。一棵树下坐着个拎酒壶的老头儿,醉醺醺的,浑身上下衣衫褴褛,却并不显得狼狈,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阿九惊讶地睁大了眼,这不是城隍庙里总喜欢讲鬼故事吓唬她的陈阿公么,她抬起手背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陈阿公早在九年前就得重病死了,这会儿怎么又活过来了?梦中的她并不害怕,试探着上前蹲下来,说:“阿公,你成神仙啦?”

    陈阿公掀起眼皮子睨了她一眼,换上副哭丧的嘴脸,说:“成什么仙哪,小不点,你阿公的破房子漏水,阿公在阳世没什么亲人,想求你帮阿公想想法子。”

    她瘪了瘪嘴,无可奈何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胡扯!”陈阿公登时吹胡子瞪眼,“丫头片子现在可是公主,这点儿小事都不能帮阿公?”

    阿九冲他皱鼻子:“公什么主啊,我哪儿有那福气——”说着朝陈阿公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道:“阿公我偷偷告诉你,丫头我就是个冒牌儿的,受制于人,连命都在别人手里捏着,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陈阿公闻言却捋着胡子笑起来,慢慢悠悠道:“小不点别急,你天生是条凤凰命,浴火重生么,且等着吧,将来坐天下的人都要对你言听计从。”

    阿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一身的酒气,可见是喝高了,已经开始信口雌黄胡言乱语了。凤凰命?那恐怕这凤凰是稀泥巴捏成的吧!她张了张口还想说话,耳畔却忽然响起一阵隐隐约约的怪声儿,浅唱低吟,凭空传来,有几分冥寂的况味。

    梦中的人拧起眉,不知怎么就醒了过来,睁开眸子看四周,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原来这一觉直直睡到了半夜。她抬起手背覆上额头,脑子里想起陈阿公的话,不禁摇头失笑——自己真是疯了,居然会做这种可笑的梦!

    阿九将手放下来定定神,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却依稀听见了一阵儿歌声。她蓦地一愣,屏息凝神侧耳,听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声线冷冽清凝,不知在唱些什么。

    她咬咬唇,思量了一瞬还是从榻上起了身,好一番努力才听清歌里唱的词句,不禁大为惊愕——居然是支江景一带的童谣。

    “烟中月,月中烟,北风吹上天,团团转,窝里乱,凭借力,青云上,自有无限好风光……”

    阿九大感惊骇,深宫内院,怎么会有人大半夜地在唱歌?她生疑,趿拉上绣花鞋站起来,随手取过外袍搭上肩头,也顾不得披头散发,提步便缓缓朝窗户边儿上走去。

    她有些迟疑,纤细的五指搭上去,微微一个用力,只听吱嘎一声,窗屉子被推开来,是夜满月,呼啦进一股子凉心的夜风。她立在窗前朝外觑,神色很是警惕,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在装神弄鬼。

    目光在院中四处扫过,却是空无一人,连带的,那阵歌声也戛然而止。阿九正觉得不解,忽然鬼使神差一个转身,霎时吓得倒退两步,抬起五指捂住口,差点惊叫出声来——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借着满月的华芒,她依稀能望见一副挺拔修长的身量,锦衣华袍艳红似血,一头的长发如墨染,被窗外的冷风吹拂得飞扬。斯人涂彩面,俯视她的眼神幽冷深远,微微启唇,淡淡道:“你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