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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围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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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将领愣了愣,都听出了杨亮节话中的抱怨之意。这个国舅在众人眼中,属于典型的志大才疏角色。对于这种草包,大伙也是用过就扔。糊弄时多,真正尊敬时少。今天杨国舅口中说出这等话来,明显已经是对大伙以往的作为不满了,有机灵者赶紧上前解释,“大人这是哪里话,我等一直唯大人,不,唯大人和皇上马首是瞻。大人的话就是皇上的意思,我等再愚鲁,难道这点道理还不懂么!”

    “你等倒是懂得很啊。翟大人,半月前我想让你主动请缨,剿灭恩州和高州之间的盗匪,为朝廷打通去沿海四州的征粮路线,给你使了几次眼色,你好像睡着了啊!”杨亮节冷笑着,拆穿了众人的谎言。

    “我,我,卑职当时真的没看见!”高州镇扶使翟亮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解释道。终于明白最近为什么眼看着张世杰削夺大伙兵权,杨亮节等外戚坐视不理的原因。

    “你们那些小心思,我懂!”杨亮节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补充道,“乱世中,手中的兵是保命的根本,所以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弟兄交到别人之手。但眼下大宋中兴在即,你等既不立些功劳,又不肯向皇家多表些忠心,叫我能如何帮你们在太后面前说话。我怎不能说,‘太后,某某手中兵多,如果不给他些好处,他就会拥兵造反,或投靠北元去了’吧!”

    一个巨浪打上礁石,雷鸣般,卷起千堆余雪。

    亭子内,众人的脸色也在顷刻间雪白。投靠北元的心思有人不是没动过,可对方开出的价码太低,眼下不是投降的最佳时机。跟着大宋行朝混,也看不到什么光亮。行朝的确登陆驻跸了,但依旧暮气沉沉,内部倾轧的力量比抵抗到底的决心还大。投靠文天祥倒是一条出路,可是,第一,人家未必愿意接纳。第二,破虏军的规矩森严,去了难免要冲到第一线。保不准,好处没捞到,命却给搭了进去。

    想到这,几个武将同时放下杯子,躬身施礼,大声辩解道:“杨大人言重了,我等不愿意出战,并非对朝廷不忠,实乃兵甲不齐,无力作战也!”

    “是啊,是啊,大人啊,我等对大人一向是忠心耿耿的。但大人你也知道,我的手下都是些厢军,拿着那般粗陋的武器去剿匪,万一有个闪失,不是纯粹给朝廷丢脸吗!”翟亮一边作揖,一边讨饶。

    这也倒是实情,大宋三百年,文恬武嬉,对外一直委曲求全。对内则小心提防,连禁军的武备都很松弛,更何况厢军!并且两年来,行朝一直被鞑子追着跑,兵器铠甲哪里有时间补充?而让拿着棍棒竹矛的厢军去和武装到牙齿的蒙古武士和汉军拼命,那无异于送死。

    “大人,你也知道,蒙古人的强弓射动辄两、三百步的射程,咱们的竹板弓能射五、六十步就不错了。没等靠近,先被人家射死了一半。况且人家是罗圈甲,非劲弩难入。咱们是一身布衣,一戳就漏。人家有狼牙棒,可咱们只有天灵盖…..”有人委屈的诉苦,把难处一样样摆在杨亮节面前。

    “够了,够了!”杨亮节听得不耐烦,大手一挥,打断了众人的话。“哼,过去的事情,杨某暂且不提。今天,杨某在这里问大家一句,如果能从文天祥那里,将神兵利器给大家讨来,大家将来会如何打算?”

    “愿接受杨大人差遣,杨大人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孙安浦第一个反应过来,挥着手臂叫道。

    “愿奉大人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同时施礼,向杨亮节表示效忠。

    如今不比半年前,当时大宋岌岌可危,无论张世杰和杨家这帮外戚,都不敢对随行的厢军将领们过分刁难。唯恐言语上稍有不甚,把大伙刺激到北元一方去。如今大宋重新站稳了脚跟,这些厢军将领,就显得可有可无,没那么重要了。

    想通了这一层,接下来也没什么为难。无非是在朝中两派势力,张世杰和外戚杨氏集团之间,做个选择罢了。张世杰器量有些偏狭,加上他本身就是个能征惯战之将,眼里看不上大伙,跟了他,捞不到什么好处。反而是选择眼前这位杨大人踏实些,至少他不会打仗,如果想建功立业,少不得大伙帮衬。

    “你们跟了我,我自然不会给你们亏吃。如今大宋中兴之机已到,我若做了辅佐殿下还都临安的功臣,大伙也少不得挂印封侯!”杨亮节见众人纷纷表示服从,放缓了语气,开始凭空许愿。

    “那是,那是,跟着杨大人,自然有大伙好处!”孙安浦再次跳出来,带头答应。

    杨亮节赞赏地看了这个长得如脔童般的家伙一眼,心中暗赞,这小子还算机灵,没白救了他一回。脸上笑意更浓,指点着风雨中的江山说道:“北元横扫天下,凭得不过是数万蒙古铁骑。当年横行江南的三大主力蒙古军,页特密实和索都俱被我等所擒,达春已经吓没了胆,困在江南西路不敢出头。三大主力尽去,还有何人敢抗大宋天兵!只待来春,这恼人的雨停了,大伙装备齐了强弩火炮,一路杀将过去,复我大宋山河,指日可待!”

    “大人高见!”众将军乱哄哄地答应。心里未必同意杨亮节的见解,却不愿意捅破他的好梦。况且托庇在此人身后,张世杰和陆秀夫有心找大家麻烦,追究一些陈年往事,多少也要有些投鼠忌器。

    “属下愚顿,不知大人所说火炮强弩,从何而来。文丞相如何肯将利器,双手奉上!”颂扬声中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众人回头看去,看到大胡子陈宝躬着身子,做出一幅请教的姿态。

    “这有何难,你等可记得当时在文浦山,诛杀索都之夜,张大人和陆大人派大伙做了些什么?”

    杨亮节知道收服这些将领归自己所用不会那么容易,索性把老底合盘托出。如今朝堂上,张世杰和陆秀夫二人权力越来越重,自己这些外戚处处要看人脸色。既然文天祥与张世杰素来不睦,杨家何必不从中做些文章,趁机将一些零散的兵权抓在手里。臣子再忠,也忠不过亲戚。

    “大人说那个杀人夜么?”很多人又变了脸色。他们更愿意将那晚上的事情忘记,当日,有人借皇帝之名,号令大伙为国除奸。而那个奸贼,就是大名鼎鼎的文丞相。

    破虏军分散在各营,文天祥帐外只有一个近卫营,四百余人防守。杀了他,就可以尽夺其兵,将武器的生产和使用权牢牢地控制在手里。

    宋军包围了索都,达春试图包围宋军,而宋军内部,同时分兵包围了自己的丞相。合围,一环套一环,四处是陷阱的合围。

    如不是那天晚上有人心里不忍,偷偷把消息走漏给了破虏军,让文天祥的近卫营提前做好了充足准备。如果不是那天晚上,陆大人决定再去劝一劝文天祥,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却发现破虏军早已为内讧预备了应对措施。如果不是达春的人马已经迫近,杀了文天祥后要受到达春和索都的前后夹击,谁也不敢推测,那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以破虏军和元军的战斗力,亭子中多少人还有命站在这里。

    “月黑杀人夜!”杨亮节拍打着亭柱叹息,“文天祥对皇上不忠,但罪行不彰。张世杰说是要替国除奸,其实不过是为吞并文天祥部曲找的借口。如今文天祥平安脱了身去,岂能不心怀芥蒂。我们联合起来,暗中,鼓动那些言官弹劾文天祥,明里,再拼命替他说话,联手牵制张世杰。他破虏军上下能不念我等之恩德。交情到了么,这武器……”

    歼灭索都后,发觉情况有变的破虏军迅速聚集,以追击刘深为名北返,连军中为诛杀索都举行了庆功宴都没参加。那个亲手斩了索都的王老实更是过分,居然没接张世杰和陆秀夫的越级提拔,拒绝了承宣使的头衔,继续回破虏军做他一个营正。

    此后,破虏军和行朝本部如有默契一般,一方控制了大半个福建,另一方控制了大半个广南,广南和福建两路之间的彰州和潮州,则丢给了兴宋军节度使许夫人。

    如今破虏军虽然名义上承认朝廷统治,却大张旗鼓地实行了另一套治政举措。虽然信守承诺,为朝廷提供强弩和火器,却未曾有一人接受朝庭的印信。据探子回来报告,那边连文臣、武将官制,都重新设立了一套,俨然已经是个半独立的小朝廷。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微妙所在。

    “大人妙计!大人天纵英才!”众人交口称赞,对杨亮节佩服得五体投地。挑动文天祥与张世杰之间的矛盾,然后从中渔利。这样一来,不但牵制了张世杰,让他诸般整军措施无力着手,而且能让破虏军成为大伙的外援,一石多鸟。

    “轰!”几个大浪接连打来,重重地砸在了凉亭外的礁石上。奇石礁仿佛要被击碎了一般,摇摇晃晃。

    凉亭里,杨亮节捧起八宝琉璃杯,脸被浓浓的水雾气遮住,目光却投向了万顷波涛。波涛上,乌云翻滚,预示着一场大的风暴即将到来。

    官涌港,几艘巨大的海舶停靠在栈桥边。陆秀夫撑着油纸伞,带着一伙文职打扮的人缓缓地走上栈桥。

    “君实,何不等风雨过后再启程。反正福建之战缴获的蒙古强弓还有很多,足够我们重整一支弓箭队!”

    一个宽厚而沙哑地声音从岸边传来,大都督张世杰的战马随着声音穿过雨幕。跳下马,把缰绳扔给贴身侍卫,张世杰三步两步赶了上来,脚步踏得栈桥咯吱做响。

    “蒙古强弓虽良,我大宋却没有多少能拉强弓的箭手。邵武一行,越早越善。只盼学得造弩之术,在北元下次来攻前,组建一支完整的弩队出来!”陆秀夫缓缓回首,话语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掌军,才知道其中艰难。福建一战,行朝缴获颇多。蒙古良弓射程,也不亚于破虏军得钢弩。但军中士卒多为江南人,臂长和臂力有限,有了优质弓箭,也无法发挥威力。

    为了向朝廷表示忠心,文天祥如约送了四百多把钢弩来,也遣海船运来了二十几门火炮。但新式军队建立之后,陆秀夫和张世杰才发现梦想与现实差距巨大。

    弩箭营和炮营的运作,需要一整套与之配合的运输、管理和补给措施。不单单是有了武器就可所向披靡。

    这些,都需要朝廷派人,去破虏军中去学,否则,根本发挥不出武器应有的威力。此外,弩箭的供应和炮弹的供应,也不能受制于人。特别是炮弹,用掉一发少一发。一旦用完,还得向破虏军索要。上次那边的财政总长杜规,说用炮弹价值,抵偿了福建地区应该交割给朝廷的税收。如果工部不能马上实现自给,下次去要,说不定那个杜胖子就会伸手向朝廷要钱。

    而这时节,朝廷连足额度军饷都发不出,哪里拿得出这多钱来。

    “你真的要去么,毕竟当日我们理亏在先。如果破虏军有人趁机报复,我怕君实此去,不知何日能回?”张世杰拉住陆秀夫的手,忧心忡忡地追问。

    “文丞相心胸开阔,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况且,当日是我等误会于他,并非刻意相迫。如果换了他是我等,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这次我去邵武,一则学习如何造弩造炮,二则,登门道歉,争取两军再次携手,明年春天,接着打一个漂亮仗!”陆秀夫笑了笑,示意好朋友尽管宽心。

    他渴望早日抵达邵武,非但是为了让身后这帮工部官员学习如何制造武器。他还要趁此机会,看能不能在歧途上,把文天祥拉回来。

    当日那次深谈,文天祥的话对他冲击不小。但冷静下来,陆秀夫还是找到了很多破绽,他相信,既然文天祥不是刻意谋反,追求自立为帝。自己还有机会,让文天祥带着破虏军早日回头。

    无论文天祥在岔路上走了多远,他毕竟是那个经历九死一生,依然忘我向南的文宋瑞。

    “如此,某家在此,恭候丞相好音!”张世杰知道无法劝住陆秀夫,放开双手,退开几步,抱拳相送。

    陆秀夫点点头,跳上甲板,与前来相送的众人挥手作别。

    “起锚!”负责传达号令的水手扯着嗓子喊道。

    几个彪形大汉转动绞盘,将巨石打造的船锚从海中缓缓拉上。木制船帆片片张开,借着风,将海泊推进浪涛之中。

    “臣心一磁针石,不指南方恨不休!”望着如山巨浪,站在船首的陆秀夫轻声吟道。

    是文天祥写的诗,那个倔强身影,再次出现在陆秀夫脑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