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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饿殍遍野路横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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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这日,玉生烟行至湖南境内湘江边上一座小县城,刚欲进城时,一人忽而莽莽撞撞跳将出来,横身拦住玉生烟去路,道:“女菩萨,赏几个钱罢,大吉大利!”玉生烟不妨,被那人唬了一跳,细细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原来竟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面色青黄,双眼凹陷,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身上披着个麻袋当衣服御寒,腰间勒着根草绳,一双赤脚乌黑腌臜,冻得皴裂,正不住搓着双手,朝自己点头哈腰,一个劲说吉利话。【全文字阅读】

    玉生烟退后一步,估量着他年纪不大不小,身体健壮,口齿又伶俐,故而问道:“你年轻力壮,身上又无残疾,能说会道,即便不识一个字,有什么力气活不能做呢?何以用得着沦落至此?”

    玉生烟蒙着面纱,话音飘渺,声音好似从云端飘来,一字一顿,不容人亵渎,虽庄重端雅,冷冷清清,旁人听着,却说不出的受用,宛若隔水渡音,风送玉箫。

    那乞丐如闻天籁,心头一荡,一摆手,苦笑道:“姑娘,你养尊处优,不解世情,如今满洲镶黄旗圈了老子的地,我若不行乞,全家上下七张嘴就要等着白白饿死了。”说话之间,已觑见玉生烟半笼在袖中的一双柔荑,肤如凝玉脂,指如削葱根。

    玉生烟已知圈地乱国之事,听乞丐如此数落自己,也不气恼,缓缓道:“我听你口音倒不像本地人。”

    那乞丐一怔,当即打开话匣子,道:“我本河南人氏,如今被圈了地,只得携家带口,以乞讨为生,一路南下,便到了湖南。唉……如今进退两难,又不能回乡,若留在此地,也不是长久之计呀。”说罢,只得锁眉摇头。

    玉生烟耸然动容,一张白玉脸虽隐没于斗笠纱幔之中,却有了恻隐不忍之色,问道:“你是何时被圈的地?”

    那乞丐回道:“已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玉生烟微微点头,道:“那就错不了,两年前正是康熙四年,鳌拜借镶黄旗和镶白旗两家换地之名,圈占良田,压榨百姓,想必你也深受其害。”

    乞丐听玉生烟娓娓道来,并非无知无识之女子,才知方才是自己说话唐突莽撞,忙连连点头,一拍手,道:“是,是,正是此事,想来我也是有产有业之人,做的小本生意,虽说不是巨富,好歹也能一日三餐无忧,可现今四处行乞,这算是什么事?如今这天下,乃是满人的天下,哪还有汉人的立足之地。河南、河北、山东、辽宁、京畿土地、直隶六府二州一县,共计七十七州县,两千余里,尽数被八旗圈占,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国不像个国,家不像个家。我一路南下,眼中所见,皆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耳中所闻,皆是哀嚎啼哭,谩骂痛陈满贼之语,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谁人不是卖儿鬻女,易子而食。”

    玉生烟听他感慨兴叹,情绪激昂,慷慨陈词,说起话来时而粗鄙,时而掉书袋子,听似头头是道,道理十足,细细斟酌起来,却是短浅狭隘,只顾表面却未放眼实际,更未深究其根源,大有危言耸听之意,忙道:“满人也好,汉人也罢,如今康熙年幼,鳌拜专权,臣强主弱,太皇太后虽身居宫闱,却运筹帷幄,周旋于众臣中间,是个心思深细、眼睛雪亮的明眼人,不过几年,康熙亲政,格局大变,扭转乾坤,便不是这般情形了,你且瞧着罢。”

    乞丐听玉生烟信口论政,分析在理,一时之间虽听不甚明白,却也无法辩驳,只是呆呆站立,怔怔出神。

    玉生烟见他如呆头鹅一般站立不动,不禁莞尔一笑,从钱袋中取出一封银子,交付到乞丐手中,道:“这封银子我借与你做本钱,虽不甚多,却足以供你做小本生意了。你且安分守己,好生供养父母,教导子女,这总是没有错的。”思忖片刻,又劝告道:“不过,当朝政治,我劝你还是少评论的好,以免惹祸上身。”

    乞丐这才反应过来,忙双手接过银子,摊开一看,竟是三十两雪花细丝纹银,做小本生意绰绰有余,又听玉生烟良言忠告,谆谆恳切,心中感激万千,当即要下跪磕头。

    玉生烟忙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拜天地父母,却万万不可拜我。”

    乞丐这才站直身子,伸手往右一指,感慨道:“不想今日得遇贵人,若不是姑娘慷慨相助,恐怕此刻我已将我两双儿女给买了。”玉生烟顺着乞丐手指方向望去,但见城墙之下,蹲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寒风中挤作一团,瑟瑟发抖,蜷缩着身子,共披一张破麻布袋,连一件冬衣也没有,皆是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其中有四个小的,约莫着只有三四岁,头上插着草标,表示可以卖与他人。

    那乞丐又道:“姑娘既说了这三十两银子是‘借’的,那小的日后必是要还,姑娘你好歹留下一个名号,在下也便报答恩人。”

    玉生烟忽而记起那日与萧风追击采花贼花拂柳,一路跟至峨眉山下符溪镇中酒楼,当时是,萧风透过“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猜自己姓名,信口胡诌说是‘暖玉生’。如今想来,更觉有趣,玉生烟不禁露出笑意,脱口答道:“我叫暖玉生。”

    乞丐纳罕道:“还有人姓‘暖’,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玉生烟忍俊不禁,笑道:“这世上奇奇怪怪的事可多的很呢,何止是我的姓名。”

    那乞丐摸了摸头,也不细究,又问道:“暖姑娘,我虽知道你姓名,可你带着斗笠,我不知道你面貌,日后即便遇着了你,也不相识呀。”

    玉生烟盈盈笑道:“能不能再见都无妨,只是我相貌奇丑,揭开纱幔怕吓着你,是以还是不见的好。”

    乞丐哑然失笑,道:“姑娘你说笑了,单听姑娘说话的声音儿,就跟听仙乐似的,这身段儿也是象牙雕出来一般,言谈举止,更是不俗,要说自己相貌奇丑,这我还真是不信。想是你怕人见了你相貌起了歹念,是以蒙面也未可知。”这几句话虽有溜须拍马之嫌疑,却是发自肺腑。

    玉生烟笑道:“不信也罢!只是有一点,你如今有了本钱,却再不可将你那两双儿女卖与他人了,告辞!”一语未了,已牵着枣红马儿缓缓入城。

    乞丐躬身立于城门口,恭恭敬敬目送玉生烟走远,这才转身,当即收拾草席破碗,将插在两双儿女头顶的草编丢的远远的,径自归去。

    玉生烟停步于城中一家客店前,预备歇脚,打杂的小哥眼疾心细,立马飞迎出来,接过玉生烟手中缰绳,将枣红马儿牵下去喂得饱饱的,小二一声吆喝,随即便领玉生烟进店。

    玉生烟一面走,一面笑对小二道:“劳烦领我到客房去,将炭火生的旺旺的,再添一床棉被,饭菜也端进屋来。”

    小二麻溜点头,轻车熟路便领玉生烟上楼进房,临走时问道:“姑娘想吃些什么可口饭菜?我们也好备下。”

    玉生烟有心想尝一尝当地菜式,笑道:“不拘是什么东西,本地吃食就极好。”

    小二手一扬,将汗搭子往肩头一搭,伸长了脖子,拖长音调,满口应承道:“好——勒,日常——吃食。”满面欢喜,当即退去。

    玉生烟这才解开白狐轻裘,取下纱幔斗笠,坐到炉火旁取暖。一入湖南地界才知道,当地冬季湿寒冻冷,气温虽不甚低,寒湿气却异常重,因而更觉寒气砭骨,难以禁受。如今当地虽还未下雪,却已这般冷彻心扉,不知下起雪来,却又是一种怎样冷法。玉生烟内力虽浑厚,身子却单薄,长久奔波,又在寒风中吹着冻着,也难忍受这股湿冷寒气。

    客店虽不甚豪华奢侈,却也雅致宁静,房中香气馥郁,明窗严闭,被褥暖厚,双枕蓬松柔软,一盆炭火更是将整个房间烤烘的暖和惬意。窗外寒风虽紧,房内却是暖意融融,宛若春昼。寒冬腊月之际,辗转奔波过后,眼下最舒服的事,莫不过在房中围炉烤火,以消寒日了。身上暖了,心里也会暖,火烤得久了,便有些睡思昏沉,恍如隔世。

    玉生烟正眯着双眼小憩,忽听得脚步声音渐近,却是店小二抱着一床被褥进了门,身后犹跟着一个人,双手捧着托盘,托盘之上,是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四溢,那人迎笑道:“姑娘,你要的被褥与饭菜,小的给送来了。”

    小二放下被褥,无意瞥见玉生烟已摘掉斗笠,露出皓洁如玉的一张脸庞,清若中秋之月,灿如春晓之花,竟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不禁瞠目结舌,登时呆立不动。

    玉生烟并未留意两人,缓缓道:“劳烦你们了,下去罢。”

    小二一愣,脚下却并未移动半步,舌头打着结,弓着身子搭讪道:“姑娘,被褥我给您铺好了。”

    玉生烟踱到桌前,并未瞧他,有口无心答道:“嗯,我知道了,你们下去罢。”

    小二上前一小步,跟到玉生烟身后,没话找话,讪讪笑道:“姑娘哪里用得着两床被褥呀?”

    玉生烟于桌前坐定,自言自语道:“这里气候怪的很,夜里寒湿气重,冷到骨头缝里,一床被褥不抵用。”

    小二笑嘻嘻跟上前来,张口还欲说话时,却被玉生烟截口拦住,道:“行了,有劳你了,下去罢。”

    另一人察言观色,见玉生烟神色清冷,忙拽住小二拖出门,嘴里犹自低声嘀咕道:“得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玉生烟耳根得了清净,这才举箸吃饭,细看桌上菜肴,却是一盘煮的滚烫的蹄子、一碗煨的稀烂的猪肉、一碟熝的碧绿的青菜叶子、一碗炖鸭、一碗煮鸡等,并几碟小菜。

    玉生烟笑道:想赚我的银子也不是这个赚法,这哪里吃得完。

    桌上摆着的腊鱼腊肉五光十色,皆已被切成薄薄的腊肉片,表皮熏的腊黄焦黑,里头却是肥瘦相间,锁住精华,肥肉晶莹剔透、油而不腻;瘦肉柴红筋道,有嚼头,极为下饭。

    或焖、或炒、或蒸,皆是人间美味,焖的肥胙肉油汁四溢,扣上腌的梅菜,再与酱油焖上一焖,清爽可口,并无肥腻之感;炒的八成熟的五花腊肉,和着萝卜干与蒜叶再一爆炒,喷香扑鼻,令人欲罢不能;蒸的腊鱼,切成小块小块,与鲜红的辣椒蒸在一起,再淋上麻油,鲜香麻酥,挑人味蕾,让人又爱又畏。

    玉生烟每样皆尝一口,但觉皆是辣气扑鼻,麻痹口舌,一整桌菜,泛着红通通的辣椒,火热辛辣,好似火烧。

    一顿饭下来,玉生烟反倒出了一身微汗,脸颊晕红,原本冷冷冰冰的手脚,现在竟也微微发热。玉生烟心想:“怪道《纲目拾遗》中说:‘辣茄性热而散,亦能祛水湿。’《食物宜忌》中也曾记载辣椒‘温中下气,散寒祛湿’,此省人人皆爱吃辣椒,无辣不欢,无辣不成席,无辣则食不下咽,原来并不是没有缘故的。如今看来,辣椒的确是极好的东西,驱寒气、散湿毒不说,寒冬腊月吃辣,竟还能暖身抵御严寒。可见气候与饮食,环境与习俗,亦是密不可分。”

    冬日的天黑的早,饭毕,玉生烟亦早早睡下,一夜无话。次日凌晨,天还未亮,便又牵着马儿启程。

    玉生烟于凌晨出发,孤身一人上路,孤独却自由,寂寥但清醒。在这种时候,天色未明,夜色未褪,冥冥默默,冷冷清清,大地万物沉睡酣眠,四野茫茫,疏星挂空,却又是另一番凄清景象。

    凌晨薄雾,冷风如刀,这个时节,头脑最为清醒,眼睛最为犀利,适合思考问题,亦适合自我反省,看事情看得透彻,想说的话亦会鞭辟入里。

    城镇很小,嘚嘚的马蹄声,很快便从东门穿过西门,横穿整座小城,行至荒野,视野登时开阔,狂风卷落叶,潇潇微雨歇,莽莽荒荒,苍苍凉凉。

    玉生烟对荒野,总是有一种情结。

    寒风紧,暗夜诡,旷野荒,荒村野店中,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吠,纷繁的马蹄声惊扰了它们好梦。这个时候,总有一种“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感觉,虽然,这不是夜,既没有柴门,亦没有风雪,玉生烟也不是归人。

    暗夜转瞬即逝,白昼接天而来。

    不知不觉,玉生烟已驱马行至湘江边,勒马临立于湘江畔,放眼望去,但见江水浩浩荡荡,滚滚东逝,江风寒彻骨,卷起一团团乌云,渐渐覆盖过来,直压江面,欲摧洪涛。

    茫茫湘水间,忽听得有钓鱼翁吟道: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其声老迈萧疏,歌不成歌,调不成调,词虽不合时宜,细细咀嚼,却别有一番风味,似是郁郁不得志,壮志难酬,愤懑难抒,又似是怀古伤今,家国之恨,乡关之思,无法排遣,夹杂着萧瑟寒风,更显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听及:“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玉生烟亦不禁黯然伤神,泪洒衣襟,反复浅吟:“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无人会,登临意……无人会,登临意……”,满目凄凉,放眼四顾,遍野茫茫,寒风戚戚,却不知知己在何方!

    耳闻唱道“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一句,玉生烟更是柔肠寸断,百转千回,暗道:问英雄?谁是英雄?百年积贫积弱大宋朝,才造就这一个可歌可泣之辛弃疾。辛大人赤诚肝胆,忧国忧民,耽于君主昏庸,国势渐衰,飘摇动荡,自己年华消磨,壮志成灰,有心振邦,无力回天,可悲可叹。我若与之同时,必不教英雄泪洒红巾袖。

    玉生烟思潮起伏,如痴如醉,沿湘江水畔,骑着枣红马儿,踽踽独行,忽一抬头,但见浩渺湘水中、烟波缭绕间、水天相接处,隐隐约约有一座小洲,虚无缥缈,薄雾氤氲。

    洲中依稀可见松柏葱郁,冬日不凋,万绿丛中,尚有几株嶙峋红梅点缀,风雅韵致,红梅树旁,便是三间草庐,颇有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之韵。

    玉生烟暗暗称赞:这样雅致的居处,须得配上一位风雅居士才相称。正自思忖间,枣红马儿却忽而嘶声叫唤起来,一连后退五六步,惊慌悸怖。玉生烟这才收慑心神,按住缰绳,摸着马儿脖颈上的鬃毛,轻声安抚道:“好马儿,好马儿,别怕,是什么东西唬着你了?”说话时,已抬眼朝前方望去,但见前头挡着两名汉子,黝黑肤色,粗布衣服,两人正合力抬起一卷捆紧的草席子抛入湘江水中,丢完一个,立马又抬另一个,一人抬起一头,口中齐声吆喝:“一,二,扔!”眼中满是嫌恶之色。卷紧的破草席子应声被抛入滚滚江水中,激起一阵雪白水花儿,沉入江底。

    玉生烟见两名汉子身后横七竖八摆着许多破草席子,皆被卷成圆筒状,心下觉着奇怪,不禁问道:“两位大哥,敢问,你们往江中抛的是什么物件?”

    两名汉子忙停下手中动作,循声回望,一人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一人则摆摆手,讪讪笑道:“怪晦气的!你姑娘家家的,年纪还小,就莫要问了。”

    玉生烟听他言辞闪躲,好奇心更甚,尽管心中已猜着七八分,但还是欲问个清楚,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们这般为难?”

    一名汉子故作狰狞之态,沉声沉气道:“小姑娘,说出来你可莫要怕!”

    玉生烟翻身下马,轻轻笑道:“不妨说来听听。”

    那汉子将手掩在嘴边,疑神疑鬼,瞅一眼满地草席,噤声道:“是老了人了。”

    玉生烟如坠五里雾中,略带疑惑笑了笑,道:“嗯?老了人?”

    那汉子嗤的一声,忍不住摇头笑道:“小姑娘,你什么都不懂,快些走罢。”神情态度,犹如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原来,在湖南境内,这“老了人”便是“死了人”之意,当地风俗禁忌,忌讳晦气之词,是以便用些隐晦词语来代替一些不堪听的话。这类隐语又有“秘密语”、“市语”、“切口”、“春点”、“锦语”、“江湖黑话”等多种称谓,好比,“棺材”被隐作“四块”,“和尚”被隐作“摸痒”,“丁父忧、丁母忧”即父母丧事,“水头足无足”意为“钱够不够”。《文心雕龙》中亦有云:“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这类隐语在本地人之中流传甚广,却容易让外人费解,是以玉生烟不知。

    另一名汉子一听玉生烟说话,便知她不是本地人,忙叽叽呱呱解释道:“这‘老了人’便是‘死了人’的意思呀。”又踢了踢地上尸体,指着破草席子笑道:“这些都是饿死、冻死的穷鬼乞丐,无名无姓,谁知道他们打哪儿来的呢?死在路边上,也没人收尸,更不用说掏钱买棺材沾晦气了,喏,只得索性拿张破草席子一卷,扔到湘江里喂鱼去了。”

    玉生烟虽早已猜着,但听那汉子亲口道出,不免还是心头一震,见他嬉笑怒骂,时不时以手直指尸体,又用脚踢踢草席,心中愤然,冷冰冰道:“你莫要再糟践人家尸身了,死者为大,你虽不认得他们,好歹也该放尊重些。”

    那汉子红着脸,面露羞愤之色,张口嚷道:“我与他们非亲非故,能替他们收尸,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你休要在这里呼喝我,论年纪,我好歹也是你长辈。”

    另一人也帮腔道:“你若看不过去,就掏银子将他们葬了,莫要说风凉话。”

    玉生烟长叹一口气,当即解下钱袋,数也不数,丢与那汉子,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将他们好生安葬了罢。”

    那汉子不料玉生烟竟这般豪爽,先是一呆,忙打开钱袋点了点数目,足足有五十两,不禁暗自发笑,纳罕道:这人莫不是呆子。

    玉生烟略略数了数地上扎着的草席子,约莫有二十七八,喃喃道:“我一路北上,眼中所见,无一不是穷困潦倒的乞丐、落拓失意的浪子,自己虽有意帮衬,可毕竟不是办法。未料想,如今竟是饿殍遍野路横尸,我一人之力有限,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那汉子手中揣着银子,努嘴道:“从热河、河南一带南下的乞丐不计其数,这些恐怕也都是从热河逃过的,姑娘你纵使有菩萨心肠,又有万贯家财,也难救得了千千万万人脱离苦海。”

    玉生烟定了定神,笑道:“你手上的银子且拨出十两来自用,难为你们劳心劳力,余下的四十两,权且作安葬之资,倘或再遇着有冻死、饿死的尸骨,便将他好生下葬,万万不可再抛尸江中。若遇着沿途乞讨的乞儿,也只管施舍。”

    两名汉子满口应承,连连点头,再抬头看时,玉生烟已牵着马儿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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