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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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繁华璀璨、纸醉金迷的锦霞巷后身，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错综复杂的街巷交织汇集，居住着寻常百姓和附近开铺子的小商贾家眷。也有依附这条巷子来谋生吃饭的人寄居此地，诸如拿钱消灾的地痞、暗中贩卖逍遥散的西域游商，甚至是连名字来历都被遗忘，像烂石子一般丢在路边的流民、叫花子、暗窑娼伶之流。
到了夜晚，细密交错的小巷就格外僻静，穷苦人不舍得耗灯油，总是早早就灭了烛火安寝，漆黑的夹道上一片死寂。
辰砂对这地界很熟悉，她临近傍晚去赴了个约，待到回来的时候，已经明月高悬。
邀她的并非陌生人，正是骠骑将军马松那病弱的嫡子马光耀，他打从父亲寿辰在府中跟辰砂以棋会‘友’之后，已经回到马府居住，而后三五不时就会下个帖子，请佳人到他别院小叙，也不逾矩，不过是闲谈下棋罢了。只是辰砂多半以借口推辞，她懒得见马家人，可又迫不得已应付，再者也是不想显得太殷切，吊着傲慢的马公子胃口，让他也尝尝焦灼恼怒的滋味。
快步行走在巷间，思索着之前遇上的状况，临出马府别院的时候，她被马光耀的庶弟，也就是马松不成器的二儿子马光济，堵在了后山僻静的太湖石林中。
这人样貌堂堂，身形伟岸，可气质目光却猥琐粗鲁，浑身上下都透着股莽撞鄙陋的劲头，言辞也颇为不堪。先前还觉得马府奴仆逢高踩低，欺负妾生庶子，这一碰面才明白，他哪儿像是一品将军府里的公子，低俗的架势，连菜市里屠夫的儿子都不如，跟病秧子马光耀的文采谈吐一比，真有云泥之别。
也难怪马松痛心遗憾，嫡子如金似玉，可惜体弱多病，庶子虽健壮如牛，却是个磨都磨不光的顽石胚。
“哼，白痴……”
想起方才的情形，辰砂不屑的从鼻腔轻嗤，分明是极度瞧不起马松这蠢笨的二儿子，就因为被他耽搁了时辰，弄得这么晚才能回家。跟愚顽之人交流，格外令人疲累，身上跟散了架一样。
虽是回忆马光耀的事情有些分神，可到底是修行多年，辰砂耳力目力极佳，在黑暗中格外敏锐。她放缓了脚步，总觉着在不远处，有人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连节奏间隔都掌握的很准，快慢之间不差分毫，总是相隔同样的距离，显然是不打算下手图谋什么，只是跟踪监视罢了。
到底会是什么来路呢？她在脑海中，把可疑的人物翻了个遍，也想不出端倪来。现如今，敌明我暗，对方又按捺着不出招，不如也静观其变，兵来将挡就是。
待到回了胭脂铺，也是一片冷清，颜玖借着买货的机会，暗中去查访师傅给的线索，柜面上就靠着几个小伙计周旋支撑。他们年纪虽不大，却都住在铺子楼上，一则为避嫌，二则为看顾生意。
辰砂懒散颓然的上了阁楼，才推开闺房的门，却险些嗷一嗓子叫出来。就看窗前柔白的月光下，盘腿坐个人影，既不言语、也没点灯，就定定望着前方，才进门就正正打了个照面。一时间还以为是方才跟踪自己神秘人破窗而入了……
“娘子做了什么亏心事，怎的这般惊惶？莫不是，还有情郎在门外？”
青鸢从窗口摆的矮柜上跳下来，修长手指抵着薄唇，盈盈笑意溢满眼眸，透着促狭讥诮，言语中都是打趣。
“是你不请自来，到人家做客，连声招呼都不打，是什么道理？不是去庆曦宫赴宴吗，缘何又跑到我这小铺子里来？可吃过饭了没……”
见来者是自己人，辰砂放松的长吁口气，将羊角灯点上，小小的闺房中，晕开暖橘色的光芒。
“什么叫做客？娘子不肯去我府上居住，我只好舍着脸入赘娘子家，这有何不妥？不然呢？我已成亲，难不成还要露宿街头？晚膳没进，酒喝了不少，皇后娘娘在筵席上指了桩好姻缘给我，可惜啊，那姑娘福薄，没有当王妃的造化，一命呜呼见阎王去了。呵，她倒是个懂事的，临死还给我讲了个笑话，我怕娘娘太过盛情，就忙称病溜了。你给相公烫壶酒，我且道给你听……”，他倒是不客气，自顾自坐在桌旁，使唤着辰砂伺候酒菜，烛光映入琥珀色的眼眸之中，熠熠生辉，愈发的深邃撩人。
“酒既是没少喝，也不必再多这一口，我是修行的人，从不沾这些，哥不在家，也没存下。不如凑合吃些菜饭，也好睡的踏实……”
小姑娘抿嘴偷笑，虽是多年来习惯了寂寞清冷的生活，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眼下就守在身边，到底是不一样的，嘴上不肯承认，心口却绽开了盛放的花，如何舍得撵他回去。不到片刻的功夫，就端上了泥炉烤的荷叶脆皮鸭，香菇瘦肉栗子包的烧麦，山鸡野笋炖的浓汤还散着氤氲热气。
他低头，将柔化浓郁的笋汤送入口中，只觉顺着咽喉滑过，五脏六腑都暖意融融，“辰砂，这些年，我好想你……”，声音轻不可闻，如若不侧耳倾听，都难以辨识，绯色的红晕隐隐攀上了小靖王爷的耳根。
“我也惦记你啊，怕歹人欺负你，怕蛊毒发作折磨你，怕别有用心之人算计你，怕，怕，怕什么温柔似水的女子喜欢上你……”
一不小心，就透露了隐秘，辰砂怔愣的呆立停滞，呐呐张着嘴，半天都接不下去话，只觉着尴尬又羞涩，恨不能把方才失言的话都给吞回去。
好长时间，青鸢都没抬头，他只顾着闷声喝汤，似乎都未曾在意辰砂说了些什么。静谧又默契的氛围流淌在二人中间，时光温柔的快要化出水来，半晌，他凝望着面前的姑娘，扬眉轻笑，“傻瓜……”。
辰砂啧了一声，撇嘴叹口气，好像，被情郎戳中了心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好了好了，你赶紧说说，皇后今儿又闹了什么幺蛾子？谁又丧命了？”，她撒娇耍赖的摆了摆手，想要快些岔开话头才好。
“这事儿说来有意思。马氏身边有个名唤沈如的掌事司珍女官，头两年入的宫，机灵聪敏，主子面前十分得脸。我想，这跟她父亲替马松暗中除掉异己有关，之后沈大人接掌刑部，任侍郎。沈如无意中撞见马氏勾结‘暗使衙门’，所以丧了性命，她能在临终前把秘密告诉我，想必也是让我保她父母。就算我跟她没交情，可为了套出暗使衙门的秘密，也会护沈侍郎性命，这女子也当真乖滑。马氏之所以弄出今儿的闹剧，恐怕她是疑心生暗鬼，怀疑沈如是我的细作，探探我二人神情口风罢了，想必沈如已经被她拷打过不少次，我亲近她时，见衣襟里伤痕密布，甚是骇人……”
青鸢仰头将白瓷盏中的青梅酒一饮而尽，清甜甘冽的酒香，烧的心口灼热，沈如临终时恰在众目睽睽之下，所能透露的消息实在太少，不过，这已然让他茅塞顿开。
“暗使衙门，什么玩意儿？难不成，是当初追杀你的人？他们跟马氏勾结，也就是说，是皇后派人来杀你的，为什么？想当初，马氏杀你应该易如反掌，犯得着大费周章吗？再者，这几年，那些黑衣人应该没有想要杀你了吧……”
提及当年的黑衣人，辰砂依旧心有余悸，她总隐隐觉着，在瀛洲暗害追杀青鸢的人，兴许和当年颜家灭门惨案的凶手是同一拨。
“暗使衙门最初是朝廷豢养的死士，由皇帝的心腹大太监训练，暗中监视缉拿刺杀谋逆臣子、名士、大儒的冷血杀手，大抵是在皇权不稳，或者格局动荡的时候出现。待到太平盛世，因太过残暴，早已被废黜多年。承正帝登基时，谣言肆意，他疑心病又重，恐怕少不得要暗使衙门来排除异己，压制敌手。马氏瞧我不顺眼，并非一时之怨，但若说没取我性命，除了我命不该绝，好像亦是有宗族长辈庇护，外戚后妃不敢轻易屠戮贺兰氏子孙。这些年，我被朝廷严密监视，他们都在暗待时机，巴不得我病丧命陨，可惜啊……”
青鸢鄙夷轻笑，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不屑，但又透着自信，可见他随着年纪渐长，羽翼也开始坚实。
“嗯，暗使衙门的人，确实是在监视你一举一动的，之前你跟碧月在运河看灯，周遭就埋伏了不少黑衣人。他们神出鬼没，做了不少恶事，跟抱月山下的客栈一样，残杀无辜。前几日，锦霞巷的望江阁酒楼无故走水，来势迅猛，烧死几个朝廷大员。我托燕儿帮暗中打探了一下，死的是枢密使宋襄、刺史栾徽易、察院使魏耘这几个人，他们好像都在暗中查探马松贪赃河道赈济银一事。若牵连了马松，如今的暗使衙门估计已经脱离了皇帝，直接听命于皇后，不然，如何能为了马松去灭朝廷官员的口呢？说不准，这几个人还是皇帝的心腹呢……”
辰砂出身官宦世家，虽家族逢遽变时年纪还小，可也因复仇的关系，深谙官场朝野的权谋把戏，将几件事之间串联起来，渐渐有了些眉目。
“当今天子才没这闲心去查什么马松的贪污舞弊案，老百姓的水深火热，跟他有什么关系？我看啊，这几个被害的朝廷命官，是太子的人才是真……”，近年来，青鸢多以病弱为借口韬光养晦，可朝野宫廷的一举一动，亦都掌控在他的眼里。
“哟，太子不是马皇后的儿子吗？他去揭亲舅舅的皮，不等于给了亲娘一个大嘴巴，这家子也真逗。啧，说起来，马皇后好像只有这一个嫡子，往后的荣华富贵都系在他身上了，如果太子死了，是不是马氏也断了臂膀？”
辰砂凑到青鸢的近前，水杏般灵动俏皮的眼睛顾盼流转，戏谑调侃着天下的局势，她樱桃粉唇抿起，嘴角都是笑意，不知又谋划了什么主意。
“未必。且不说太子不容易刺杀，就算他死了，马氏早就部署好了后路，从宗族随便弄个傀儡也不难。贺兰承煊就像是个招牌，他在，皇位权柄就没旁落的道理和余地。我、襄王、齐王都没份儿，也少受些猜忌，能自在的去做别的事。可如果太子死了，估计宗族的藩王都成了眼中钉，到时候，不用马氏动手，其他敌手为了金銮宝座，也会互相厮杀，局面更麻烦。至于太子去查马松舞弊案，我倒觉得不稀奇，他是贺兰氏子孙，总忍不得外人来糟蹋江山，这点血性还是有的。皇后母子生了罅隙，也有蛛丝马迹可循，今儿个皇上旧疾复发，马氏居然逼太子纳娶侧妃冲喜？哈哈哈哈，荒谬到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估计马氏太想抱孙子，这样她就手里就多了个筹码，太子若再反骨忤逆，她也许就会自己惩治了结这个不听话的儿子……”
提及太子被马氏逼着娶侧妃，和昌河公主不顾父疾，恨嫁驸马的闹剧，青鸢笑的不能自抑，连眼角都氤氲出水光来，看惯了生死坎坷，多少世间险恶不平事，在他眼里，都成了茶余酒后的谈资。
“马松家的银钱珍宝，想来比国库还充盈，还敢疯了似得贪赃枉法，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要这么多家产有何用？纵使富可敌国，也不过吃尽这一代，他坏事做绝，注定后继无人，老天爷都看不下去。马松的大儿子马光耀体弱多病，依我瞧着，纵珍药奇馔养着，也就三五年光景，他小儿子就是个蠢货，且等吧，马小公子迟早折腾出大事儿来……”
小姑娘就势倚坐在情郎身旁，幽幽的红烛光晕，在她纤巧光洁的脸庞上映出斑驳的影，显得笑容愈发诡谲又高深莫测，朦着水雾的杏核眼中，忽闪着狡黠的光芒。
“我且还没审你，缘何跑到马家去了，狼窝虎穴你不懂？马家公子什么德行，你知晓的倒清楚……”，白皙修长的指尖愣愣的戳在辰砂额头上，将她好一番数落，再瞧青鸢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嗔怪，脸色都沉下来。
“若非深陷泥潭，谁愿意跟禽兽粪土搅合在一起？十几年前，靖王爷副将耿辉通敌叛变戎狄，致使边境被屠城。马松任骠骑将军赴命修葺守城，抵御戎狄残余贼寇，后遇到粮草不足的困境，向朝廷求援。那时，家父尚在世，太傅马晋跟皇帝举荐我父亲的亲信庞甫任御史，督运粮草银两去解救边疆之急。我父素来与马氏不合，多次参奏他兄弟二人，这马晋居然推举庞甫给他弟弟救援，端的是没安好心。后来果不其然，银两没了，粮草没了，庞甫人也不知所踪，被皇帝降罪携银两叛逃，全家男丁问斩，女眷流放给披甲人为奴。我父亲因此遭牵累，成抄家问斩的罪状之一，庞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自此销声匿迹。可也是苍天有眼，或是他冤仇怨念太深，居然被我在龙云寺密道里，发现了尸骨，肋下有御史印章，定不会错。骨上有黑气，应是中毒所致，想来曾遭受剧烈折磨，又被严刑拷打才丧命，临死前庞甫将印章吞下，才不曾落入贼人手中……”
辰砂曾在城郊龙云寺中跟青鸢交手打斗，无意中触碰机关落入密道，窥见陈年隐秘冤情，当时碍于不能暴露身份，只好偷走了尸骨下的印章。尔后，她又同颜玖回到龙云寺，仔细搜索暗室密道，收敛了残存尸骨，交付给燕儿帮的仵作帮忙验查，发现这骨头的年岁身量都与当年的失踪的庞甫吻合，亦得出方才的论断。
“龙云寺的密道，后来我也去过，原先的古刹后世被人几经改建，格局缜密，隐匿重重机关，曾有人藏身此处活动，想来先前的闹鬼怪传闻，也为了掩人耳目。若跟庞甫有关，兴许就是暗使衙门，或是马家私设的公堂也不一定，可为什么又废弃了呢？承正帝初登皇位，根基不稳，大力清缴朝中元老，又碍于世家肱骨的势力，必须要□□来罗织罪名，庞甫也好，耿辉也罢，都不过是肮脏权谋的牺牲品。他忌惮我父王战功，就算全无谋逆之心，也是梗在喉头一根刺，不拔出就夜不安寝，所以才污蔑陷害他谋逆。母妃曾言手中握有救命符，可她为什么没有用呢？反而被皇帝和马氏钳制在宫中，导致父王身死，家破人亡。怪当初年纪太小，许多事，不曾问明白……”
青鸢叹口气，太多的暗线浮出水面，让当初石沉大海的冤屈和谜题依稀见了曙光，他和辰砂的命运，也因为曾经的过往，又一次交织在了一起。
在繁华璀璨、纸醉金迷的锦霞巷后身，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错综复杂的街巷交织汇集，居住着寻常百姓和附近开铺子的小商贾家眷。也有依附这条巷子来谋生吃饭的人寄居此地，诸如拿钱消灾的地痞、暗中贩卖逍遥散的西域游商，甚至是连名字来历都被遗忘，像烂石子一般丢在路边的流民、叫花子、暗窑娼伶之流。
到了夜晚，细密交错的小巷就格外僻静，穷苦人不舍得耗灯油，总是早早就灭了烛火安寝，漆黑的夹道上一片死寂。
辰砂对这地界很熟悉，她临近傍晚去赴了个约，待到回来的时候，已经明月高悬。
邀她的并非陌生人，正是骠骑将军马松那病弱的嫡子马光耀，他打从父亲寿辰在府中跟辰砂以棋会‘友’之后，已经回到马府居住，而后三五不时就会下个帖子，请佳人到他别院小叙，也不逾矩，不过是闲谈下棋罢了。只是辰砂多半以借口推辞，她懒得见马家人，可又迫不得已应付，再者也是不想显得太殷切，吊着傲慢的马公子胃口，让他也尝尝焦灼恼怒的滋味。
快步行走在巷间，思索着之前遇上的状况，临出马府别院的时候，她被马光耀的庶弟，也就是马松不成器的二儿子马光济，堵在了后山僻静的太湖石林中。
这人样貌堂堂，身形伟岸，可气质目光却猥琐粗鲁，浑身上下都透着股莽撞鄙陋的劲头，言辞也颇为不堪。先前还觉得马府奴仆逢高踩低，欺负妾生庶子，这一碰面才明白，他哪儿像是一品将军府里的公子，低俗的架势，连菜市里屠夫的儿子都不如，跟病秧子马光耀的文采谈吐一比，真有云泥之别。
也难怪马松痛心遗憾，嫡子如金似玉，可惜体弱多病，庶子虽健壮如牛，却是个磨都磨不光的顽石胚。
“哼，白痴……”
想起方才的情形，辰砂不屑的从鼻腔轻嗤，分明是极度瞧不起马松这蠢笨的二儿子，就因为被他耽搁了时辰，弄得这么晚才能回家。跟愚顽之人交流，格外令人疲累，身上跟散了架一样。
虽是回忆马光耀的事情有些分神，可到底是修行多年，辰砂耳力目力极佳，在黑暗中格外敏锐。她放缓了脚步，总觉着在不远处，有人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连节奏间隔都掌握的很准，快慢之间不差分毫，总是相隔同样的距离，显然是不打算下手图谋什么，只是跟踪监视罢了。
到底会是什么来路呢？她在脑海中，把可疑的人物翻了个遍，也想不出端倪来。现如今，敌明我暗，对方又按捺着不出招，不如也静观其变，兵来将挡就是。
待到回了胭脂铺，也是一片冷清，颜玖借着买货的机会，暗中去查访师傅给的线索，柜面上就靠着几个小伙计周旋支撑。他们年纪虽不大，却都住在铺子楼上，一则为避嫌，二则为看顾生意。
辰砂懒散颓然的上了阁楼，才推开闺房的门，却险些嗷一嗓子叫出来。就看窗前柔白的月光下，盘腿坐个人影，既不言语、也没点灯，就定定望着前方，才进门就正正打了个照面。一时间还以为是方才跟踪自己神秘人破窗而入了……
“娘子做了什么亏心事，怎的这般惊惶？莫不是，还有情郎在门外？”
青鸢从窗口摆的矮柜上跳下来，修长手指抵着薄唇，盈盈笑意溢满眼眸，透着促狭讥诮，言语中都是打趣。
“是你不请自来，到人家做客，连声招呼都不打，是什么道理？不是去庆曦宫赴宴吗，缘何又跑到我这小铺子里来？可吃过饭了没……”
见来者是自己人，辰砂放松的长吁口气，将羊角灯点上，小小的闺房中，晕开暖橘色的光芒。
“什么叫做客？娘子不肯去我府上居住，我只好舍着脸入赘娘子家，这有何不妥？不然呢？我已成亲，难不成还要露宿街头？晚膳没进，酒喝了不少，皇后娘娘在筵席上指了桩好姻缘给我，可惜啊，那姑娘福薄，没有当王妃的造化，一命呜呼见阎王去了。呵，她倒是个懂事的，临死还给我讲了个笑话，我怕娘娘太过盛情，就忙称病溜了。你给相公烫壶酒，我且道给你听……”，他倒是不客气，自顾自坐在桌旁，使唤着辰砂伺候酒菜，烛光映入琥珀色的眼眸之中，熠熠生辉，愈发的深邃撩人。
“酒既是没少喝，也不必再多这一口，我是修行的人，从不沾这些，哥不在家，也没存下。不如凑合吃些菜饭，也好睡的踏实……”
小姑娘抿嘴偷笑，虽是多年来习惯了寂寞清冷的生活，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眼下就守在身边，到底是不一样的，嘴上不肯承认，心口却绽开了盛放的花，如何舍得撵他回去。不到片刻的功夫，就端上了泥炉烤的荷叶脆皮鸭，香菇瘦肉栗子包的烧麦，山鸡野笋炖的浓汤还散着氤氲热气。
他低头，将柔化浓郁的笋汤送入口中，只觉顺着咽喉滑过，五脏六腑都暖意融融，“辰砂，这些年，我好想你……”，声音轻不可闻，如若不侧耳倾听，都难以辨识，绯色的红晕隐隐攀上了小靖王爷的耳根。
“我也惦记你啊，怕歹人欺负你，怕蛊毒发作折磨你，怕别有用心之人算计你，怕，怕，怕什么温柔似水的女子喜欢上你……”
一不小心，就透露了隐秘，辰砂怔愣的呆立停滞，呐呐张着嘴，半天都接不下去话，只觉着尴尬又羞涩，恨不能把方才失言的话都给吞回去。
好长时间，青鸢都没抬头，他只顾着闷声喝汤，似乎都未曾在意辰砂说了些什么。静谧又默契的氛围流淌在二人中间，时光温柔的快要化出水来，半晌，他凝望着面前的姑娘，扬眉轻笑，“傻瓜……”。
辰砂啧了一声，撇嘴叹口气，好像，被情郎戳中了心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好了好了，你赶紧说说，皇后今儿又闹了什么幺蛾子？谁又丧命了？”，她撒娇耍赖的摆了摆手，想要快些岔开话头才好。
“这事儿说来有意思。马氏身边有个名唤沈如的掌事司珍女官，头两年入的宫，机灵聪敏，主子面前十分得脸。我想，这跟她父亲替马松暗中除掉异己有关，之后沈大人接掌刑部，任侍郎。沈如无意中撞见马氏勾结‘暗使衙门’，所以丧了性命，她能在临终前把秘密告诉我，想必也是让我保她父母。就算我跟她没交情，可为了套出暗使衙门的秘密，也会护沈侍郎性命，这女子也当真乖滑。马氏之所以弄出今儿的闹剧，恐怕她是疑心生暗鬼，怀疑沈如是我的细作，探探我二人神情口风罢了，想必沈如已经被她拷打过不少次，我亲近她时，见衣襟里伤痕密布，甚是骇人……”
青鸢仰头将白瓷盏中的青梅酒一饮而尽，清甜甘冽的酒香，烧的心口灼热，沈如临终时恰在众目睽睽之下，所能透露的消息实在太少，不过，这已然让他茅塞顿开。
“暗使衙门，什么玩意儿？难不成，是当初追杀你的人？他们跟马氏勾结，也就是说，是皇后派人来杀你的，为什么？想当初，马氏杀你应该易如反掌，犯得着大费周章吗？再者，这几年，那些黑衣人应该没有想要杀你了吧……”
提及当年的黑衣人，辰砂依旧心有余悸，她总隐隐觉着，在瀛洲暗害追杀青鸢的人，兴许和当年颜家灭门惨案的凶手是同一拨。
“暗使衙门最初是朝廷豢养的死士，由皇帝的心腹大太监训练，暗中监视缉拿刺杀谋逆臣子、名士、大儒的冷血杀手，大抵是在皇权不稳，或者格局动荡的时候出现。待到太平盛世，因太过残暴，早已被废黜多年。承正帝登基时，谣言肆意，他疑心病又重，恐怕少不得要暗使衙门来排除异己，压制敌手。马氏瞧我不顺眼，并非一时之怨，但若说没取我性命，除了我命不该绝，好像亦是有宗族长辈庇护，外戚后妃不敢轻易屠戮贺兰氏子孙。这些年，我被朝廷严密监视，他们都在暗待时机，巴不得我病丧命陨，可惜啊……”
青鸢鄙夷轻笑，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不屑，但又透着自信，可见他随着年纪渐长，羽翼也开始坚实。
“嗯，暗使衙门的人，确实是在监视你一举一动的，之前你跟碧月在运河看灯，周遭就埋伏了不少黑衣人。他们神出鬼没，做了不少恶事，跟抱月山下的客栈一样，残杀无辜。前几日，锦霞巷的望江阁酒楼无故走水，来势迅猛，烧死几个朝廷大员。我托燕儿帮暗中打探了一下，死的是枢密使宋襄、刺史栾徽易、察院使魏耘这几个人，他们好像都在暗中查探马松贪赃河道赈济银一事。若牵连了马松，如今的暗使衙门估计已经脱离了皇帝，直接听命于皇后，不然，如何能为了马松去灭朝廷官员的口呢？说不准，这几个人还是皇帝的心腹呢……”
辰砂出身官宦世家，虽家族逢遽变时年纪还小，可也因复仇的关系，深谙官场朝野的权谋把戏，将几件事之间串联起来，渐渐有了些眉目。
“当今天子才没这闲心去查什么马松的贪污舞弊案，老百姓的水深火热，跟他有什么关系？我看啊，这几个被害的朝廷命官，是太子的人才是真……”，近年来，青鸢多以病弱为借口韬光养晦，可朝野宫廷的一举一动，亦都掌控在他的眼里。
“哟，太子不是马皇后的儿子吗？他去揭亲舅舅的皮，不等于给了亲娘一个大嘴巴，这家子也真逗。啧，说起来，马皇后好像只有这一个嫡子，往后的荣华富贵都系在他身上了，如果太子死了，是不是马氏也断了臂膀？”
辰砂凑到青鸢的近前，水杏般灵动俏皮的眼睛顾盼流转，戏谑调侃着天下的局势，她樱桃粉唇抿起，嘴角都是笑意，不知又谋划了什么主意。
“未必。且不说太子不容易刺杀，就算他死了，马氏早就部署好了后路，从宗族随便弄个傀儡也不难。贺兰承煊就像是个招牌，他在，皇位权柄就没旁落的道理和余地。我、襄王、齐王都没份儿，也少受些猜忌，能自在的去做别的事。可如果太子死了，估计宗族的藩王都成了眼中钉，到时候，不用马氏动手，其他敌手为了金銮宝座，也会互相厮杀，局面更麻烦。至于太子去查马松舞弊案，我倒觉得不稀奇，他是贺兰氏子孙，总忍不得外人来糟蹋江山，这点血性还是有的。皇后母子生了罅隙，也有蛛丝马迹可循，今儿个皇上旧疾复发，马氏居然逼太子纳娶侧妃冲喜？哈哈哈哈，荒谬到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估计马氏太想抱孙子，这样她就手里就多了个筹码，太子若再反骨忤逆，她也许就会自己惩治了结这个不听话的儿子……”
提及太子被马氏逼着娶侧妃，和昌河公主不顾父疾，恨嫁驸马的闹剧，青鸢笑的不能自抑，连眼角都氤氲出水光来，看惯了生死坎坷，多少世间险恶不平事，在他眼里，都成了茶余酒后的谈资。
“马松家的银钱珍宝，想来比国库还充盈，还敢疯了似得贪赃枉法，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要这么多家产有何用？纵使富可敌国，也不过吃尽这一代，他坏事做绝，注定后继无人，老天爷都看不下去。马松的大儿子马光耀体弱多病，依我瞧着，纵珍药奇馔养着，也就三五年光景，他小儿子就是个蠢货，且等吧，马小公子迟早折腾出大事儿来……”
小姑娘就势倚坐在情郎身旁，幽幽的红烛光晕，在她纤巧光洁的脸庞上映出斑驳的影，显得笑容愈发诡谲又高深莫测，朦着水雾的杏核眼中，忽闪着狡黠的光芒。
“我且还没审你，缘何跑到马家去了，狼窝虎穴你不懂？马家公子什么德行，你知晓的倒清楚……”，白皙修长的指尖愣愣的戳在辰砂额头上，将她好一番数落，再瞧青鸢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嗔怪，脸色都沉下来。
“若非深陷泥潭，谁愿意跟禽兽粪土搅合在一起？十几年前，靖王爷副将耿辉通敌叛变戎狄，致使边境被屠城。马松任骠骑将军赴命修葺守城，抵御戎狄残余贼寇，后遇到粮草不足的困境，向朝廷求援。那时，家父尚在世，太傅马晋跟皇帝举荐我父亲的亲信庞甫任御史，督运粮草银两去解救边疆之急。我父素来与马氏不合，多次参奏他兄弟二人，这马晋居然推举庞甫给他弟弟救援，端的是没安好心。后来果不其然，银两没了，粮草没了，庞甫人也不知所踪，被皇帝降罪携银两叛逃，全家男丁问斩，女眷流放给披甲人为奴。我父亲因此遭牵累，成抄家问斩的罪状之一，庞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自此销声匿迹。可也是苍天有眼，或是他冤仇怨念太深，居然被我在龙云寺密道里，发现了尸骨，肋下有御史印章，定不会错。骨上有黑气，应是中毒所致，想来曾遭受剧烈折磨，又被严刑拷打才丧命，临死前庞甫将印章吞下，才不曾落入贼人手中……”
辰砂曾在城郊龙云寺中跟青鸢交手打斗，无意中触碰机关落入密道，窥见陈年隐秘冤情，当时碍于不能暴露身份，只好偷走了尸骨下的印章。尔后，她又同颜玖回到龙云寺，仔细搜索暗室密道，收敛了残存尸骨，交付给燕儿帮的仵作帮忙验查，发现这骨头的年岁身量都与当年的失踪的庞甫吻合，亦得出方才的论断。
“龙云寺的密道，后来我也去过，原先的古刹后世被人几经改建，格局缜密，隐匿重重机关，曾有人藏身此处活动，想来先前的闹鬼怪传闻，也为了掩人耳目。若跟庞甫有关，兴许就是暗使衙门，或是马家私设的公堂也不一定，可为什么又废弃了呢？承正帝初登皇位，根基不稳，大力清缴朝中元老，又碍于世家肱骨的势力，必须要□□来罗织罪名，庞甫也好，耿辉也罢，都不过是肮脏权谋的牺牲品。他忌惮我父王战功，就算全无谋逆之心，也是梗在喉头一根刺，不拔出就夜不安寝，所以才污蔑陷害他谋逆。母妃曾言手中握有救命符，可她为什么没有用呢？反而被皇帝和马氏钳制在宫中，导致父王身死，家破人亡。怪当初年纪太小，许多事，不曾问明白……”
青鸢叹口气，太多的暗线浮出水面，让当初石沉大海的冤屈和谜题依稀见了曙光，他和辰砂的命运，也因为曾经的过往，又一次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