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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暗夜

作者:三一奶奶茹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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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清明前后一场雨,强如秀才中了举。我儿时的雨,总是下的豪放不羁畅酣淋漓,雨后的铁营子村,阳光明媚,碧空如洗,我和三妮四妮爬上河边的柳树,撅下几根嫩嫩的柳条,把柳条截成拇指大小,轻巧的左拧右转,分分钟树皮便完好的剥了下来,再用小刀把筒形的树皮边缘轻轻削薄,一个简易的哨就诞生了,用嘴一吹,响亮的声音便回荡在春天里,我们农村的孩子就是这么天赋凛异。这不,晌午过后,我们仨还有后街的小丫巴和倔拉拉,相约拿着攒了许久的罐头瓶来到西河套拧哨摘花捉鱼逮虾。西河套在我们村子西边,景色异常优美,远山,近水,庄稼地,花鲜草翠蝶飞蜂舞,嗡嗡嘤嘤虫儿忙,好一派悠然的田园风光,这里就是我们儿时的世外桃源。

    “六月,又抓鱼啊。” 不远处的河滩上,我家邻居杨二朝我们喊道,他正在给队里的马儿洗澡,那六七匹马体格健硕,神态安然,阳光下,马的鬃毛闪闪发亮。

    “是的,二哥。”

    “可小心鱼咬着你们的脚指头。”

    “嘁!膈应人!”

    西河套的水,清澈见底,安静温柔,它哼着曲舞着袖袅袅婷婷一路向南,河底不时就会有股手指粗细的水柱冲上来,在河面形成伞状的水泡,像是一顶顶可爱的小蘑菇,我们叫它“地下泉”,我们常捧起一口喝下去,清冽甘甜,满口留香。河水里,小鱼小虾小蝌蚪游来钻去,清晰可见,还有一种指甲大小的蛤蜊一张一合的说着无人能懂的语言。西河套真是个好地方,春秋捞鱼逮虾,夏天洗澡抓蛤蟆,冬天滑雪打冰尜,要是三天不来,我们就难受得直想挠墙跟儿...慢着慢着,那是什么?四妮捏起了鼻子,小丫巴撅起了嘴,倔拉拉躲得远远的——几泡马粪顺水飘了下来,这还了得!我们看看上游正在吃草喝水的马儿,它们竟敢如此目中无人,公然藐视我们的存在,士可杀不可辱,何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几个一对眼神儿,立马跳起来,分头捡了许多鹅卵石,走到马的附近,准备狠狠的教训教训它们!

    “嗖。”我率先朝那匹枣红马打了过去,石头打在了马的肚皮上,马抖了抖肚子。

    “活该!”我喊。

    “就是。”

    “嗖。”小丫巴也打中了枣红马,马又抖了抖身子。

    “嗖,嗖。”我们五个就这样你一下我一下的朝马打了起来,马儿们不时的抬抬蹄子,晃晃脑袋,不时的调个方向。

    “你们别打了,一会把马惹惊了。”杨二给马洗完了澡,坐在河岸上向我们喊道。正在劲头上的我们哪里听得进去,“嗖嗖”,石头雨点般打在马身上,打的马前后左右直转圈,我们越打越准,越准越有劲,由起初的报复变成了娱乐。白云忽走忽停,天空忽明忽暗,微风送暖满地花香,西河套回荡着我们爽爽的笑声。

    “我打的最多。”我得意的说。

    “我最多。”倔拉拉不服气,她指着那匹枣红马说:“你看,我快把它打死了。”

    “哈哈哈。”我们开心的笑着,果然,不一会儿那匹枣红马烦躁起来,它不停的转着身子,蹄子“踏踏”的踢着地面,鼻子里还呼呼的喷着粗气。

    “你看,它还不服,咱们打死它。”我说着,扬手又扔出一块石头,正中马脑袋,我得意的蹦起来,大喊一声“啊”,可是我的喊声还没落地,那匹枣红马却突然间昂起头扬起前蹄一声嘶叫,猛的向我们冲来,紧接着另一匹黑马也奔了过来,我们顿时懵在那里。

    “快跑。”好像是杨二喊了一声,我们才回过神来,妈呀一声撒丫子开撩。那时候的我,可是被我们县杂剧团相中过的,眼尖腿快,反应灵敏,瞬间冲在了第一位——我往村里跑去。那几个也不甘示弱紧随我后,我们边叫边跑。西河套通往我们村里的这条路很窄,路面坑洼不平,尤其是昨夜的一场雨,更使的路泥泞不堪,举步为艰。这条路的南侧是大面积的斜坡,坡上的庄稼刚刚没过脚腕,路北虽说人家稠密,但不知咋的,今天竟也齐齐的关门闭户,一个人都没有,这下我们更慌了,想不到往哪里躲藏,只有疯狂的朝前跑,跑的我嗓子都冒烟了,也没有一个救星出现。耳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又累又怕的我慌不择路跑上了坡,后面三妮四妮好像也跟了上来,谁知,上坡没几步,我们就跑不动了,几乎是半走半爬,要命的是坡还没爬多高,马就追了上来,我都感觉到了马的气息,我吓得都快哭了。

    “啊!”偏偏这时好像是四妮崴倒了,哭喊着滚了下去,一匹马像是停住了,另一匹却又上来了,我们也顾不得倒下的那个了,管她是谁,自己逃命要紧,我拼了浑身的力气往上爬,天啊,咋回事,爬两步,出溜下去三步,天啊天啊,有匹马的嘴都快顶到我身上了,怎么办啊,我急的手脚都不会动了。就在这时,就像电影里一样,一个身影冲了过来,朝我们大喊:

    “下去,往院子跑,快往院子里跑。”我们听了,顿觉有了力气,赶忙爬起来,转身脚踏风火轮一样冲下了坡,冲进了一家院子,倒在了地上,外面,一匹马长嘶而过。

    “哎呀,六月,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二连长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我们吃惊的问,原来我们冲进了二连长家。

    “呜呜呜….”我们顾不得回答,一起哭起来。

    “你们这是咋的啦?”

    “呜呜…二舅,马惊了,追我们。”我看了看,四妮和倔拉拉不见了。

    “四妮刚才摔下去了。”三妮说。

    “她不会被马踩死吧?”我们哭的更厉害了。

    “我去看看。”二连长说着连忙出了院子,没一会儿,他和杨二,倔拉拉,还有秀启我二舅背着四妮一起进来了。一问,原来倔拉拉最聪明,听到杨二喊,她早早就躲到别人家的院子里了,一点儿都没害怕,四妮最倒霉,她泥巴人一样,脸也擦伤了,手也磕破了,鞋也跑丢了,还被马踩了一脚,是秀启我二舅把她从马身子底下拽出来的,不过杨二说了,马有灵性,不会伤到小孩的。我们急忙扒开四妮的衣服,果真,除了几块淤青,倒也没什么,杨二还说了,秀启我二舅真神了,闪电般冲过来,三下两下就制服了马,使得我们得以脱身,杨二说,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谁那么迅速灵巧的制服过惊马,他爸养了一辈子马也没那么厉害过。杨二又说,别看秀启我二舅又矮又胖,平时痴眉瞪眼的,关键时刻咋那么机灵呢?好像孙猴子附了体,把他佩服的五体投地。秀启我二舅放下四妮,话也没说一句,直勾勾的走了,我们也蔫头耷拉脑的跟在他身后往家走去。

    我们铁营子是一个大村,从西河套走到村子偏东边的我家,得走半个小时,拐两个弯儿,我们几个刚刚拐过一个弯儿,就见我们村中最高最大的那棵槐树下,站着六七个人,仰头说着什么,我们跑过去一看,原来是秀启我二舅正端坐在树上。奇了怪了,我们和他明明前后脚出的门,他是啥时候上去的呢?而且,那么高的树,他是怎么爬上去的?我仰头看着他,他稳稳的坐在最高的枝杈上,眺望着远方,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一刻,我竟然觉得他就像一只倦鸟归了林,觉得他和树才应该是融为一体的。秀启我二舅和别的疯子真不大一样,他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穿戴的利利索索,头发梳得溜光,比正常人还讲究,即便是上树爬墙,也没见他把衣服蹭破弄脏,更不像其他疯了的人那样蓬头垢面。

    “他疯了怎么还知道救人呢?”多年来我一直不解。

    我们又百无聊赖的坐在树下研究了半天秀启我二舅,才无精打采的站起来,一驾马车正好路过,我们赶紧趴上去,搭个顺风车。趴马车可是个技术活,上半身得紧紧地扒在车板上,腰以下悬空,还得屈着腿抬着脚,要不然脚擦到地面上非得给崴折了不可。太阳快要落山了,村里飘散出饭菜的香味,我们忽然觉得没了力气,饿得心发慌,这不,还没坚持到我家,四妮就掉下来了,我和三妮也只好跳下车,恰巧就看见我大舅高秀山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哎呀,我们刚刚平复了的小心脏又狂跳起来,我们从未看到过我大舅那么紧张的样子。

    “我大舅咋了?”

    “不知道啊。”三妮四妮摇着头。

    “大舅,大舅。”我喊。我大舅没有搭理我们,径直跑进了我家,我们也一股脑儿冲了进去。

    “大东没了。”我们一进屋,就听见我大舅哆哆嗦嗦的说道。

    “谁?谁?”我姥姥的嘴张的老大,惊慌的问。我家炕上坐着我姥姥,我家房东周奶奶,我妈,二月和三月。

    “大东,秀叶她女婿,没了。”太阳一下子落山了,天暗了下来,屋里漆黑一片。

    “你净瞎扯。”半晌,我姥姥颤抖着说。

    “我敢瞎扯吗!阳阳她奶奶叫人来通知的,叫咱们快去呢,送信儿的人还在咱家呢,说是昨个后晌儿井下瓦斯爆炸,十几个人都没上来。”我大舅哭出了声。

    我妈哭了,房东周奶奶也流了泪。

    我姥姥哆哆嗦嗦的下了炕,和我大舅一起趔趔趄趄的跑了,我妈抱起三月,我们仨拽着二月惊慌失措得往我姥姥家追去….

    .....

    铁营子村的夜格外的黑,黑的让人恐怖,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不见了踪影,时而,猫头鹰一声凄厉的叫着划过夜空,不远处,偶尔有几声狗叫传来。我们不时的透过窗户向外看去,我姥姥家的院子特别特别的大,黑漆漆的看不到边,我姥姥和我大舅去我姨家了,估计今晚回不来了。

    “呦,今天是几了?谷雨过了吧。”黑暗里我大妗子问。

    “过了。”我妈说。

    “头年她老姑说她家烟囱倒了,那个老道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记得,说让秀叶注意点,说她家不出半年有灾星….”我妈又哭了。“唉!咱咋就没当回事呢?”

    “是啊,谁承想那个老道说的还挺准啊。”

    “秀叶今后可咋办啊?”

    “是啊,咋办啊!”

    我知道,我姨秀叶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她的两个花棒儿阳阳和明明还不到四岁,刚刚故去的我的姨夫大东,是一名井下工人。

    “岳家沟二姨不是说让她老姑去黄仗子找黄大仙给破绽破绽吗?她去了吗?”

    “没有吧,没听她说啊。”

    “咋就忘了嘱咐嘱咐她啊!”

    “是啊,咋就忘了呢….”

    起风了,窗户纸呼啦呼啦的响着,窗外,那几棵枣树随风飘舞着,粗枝细杈不时的印在窗户上,像是无数只臂膀摇来晃去,使人心神不宁。我姥姥家和当时大多数农村人家一样,窗户只有下边两格是玻璃的,其余,都是用塑料或窗纸糊着,我们趴在窗台上,期待着我姥姥我大舅早点回来,期待着他们能带回来不一样的消息。

    夜,越发变得黑而静谧,连小虫也不闹了,连蝙蝠也不叫了,一切如同静止一般。窗前,那两个用秸秆扎起的小菜园儿,好像也离我们远了,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但我知道,近一点的这个种着韭菜,葱,生菜,远一点的那个种满了西红柿,豆角和黄瓜,走过两个小菜园儿是一口水井,井边,春去秋来鲜花朵朵,水井再过去,是大园子,大园子里面有枣树,杏树,还有桃树,一年两季,那些果实我们吃也吃不完,树下,有姑姑鸟,有黑悠悠,有碾子有磨,还有我们四季的嬉闹….如果这世上只有幸福和欢笑,那该多好啊。

    天快麻麻亮时,我大舅回来了。

    “咋样啊?”我妈焦急的问。

    “唉,”我大舅一下子瘫倒在炕上,悲痛的说:“人都装好了,后天埋。”

    “呜呜呜……”

    “她老姑咋样啊?”

    “哭死好几回了….那咋办啊?唉,多好的一个人啊,咋一下子就没了呢?”

    “可怜两个孩子,以后没爹了。”

    ……

    “唉,找个下井的就是这样,成天提心吊胆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数日子啊,这回说是可惨了,一下子没了十七八个。”

    “呜呜呜…..”

    “唉,矿上说了,这些人的家属都给安排工作,到矿务局当工人去,再给分套房子,孩子,矿上给养到十八岁。”

    “可是,人没了,有啥用!”

    ……

    “咱祖上的坟茔地是不是没选好啊,命,咋都这么不济呢?”我大舅说着长叹一声,坐起身来,摸过他的烟笸箩,卷了只烟,吧嗒吧嗒的抽着。“你们说说,妈二十七时,咱爸走了,二姨二十二时,二姨夫走了,都说他俩一起去参加锦州战役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啊!二姨四十八时,她唯一的孩子——咱那表弟,才二十八,也没了,咱大牛…..十岁时…掉井里….没了…..唉,打那时候起,我这心啊就整天提溜儿着,生怕再出点儿啥闪失,这不,秀叶还不满三十,大东又没了,你们说,这是咋回事?咋回事啊!是不是咱家的坟茔地没选好啊?”

    “呜呜呜...”提到大牛,我大妗子也哭了起来,大牛是我大舅我大妗子的第一个儿子,五年前在放学的路上,在村西的那口井边,和小伙伴们飞井玩儿——我们农村的孩子,要说谁没在井口上飞过来飞过去,都会让人笑掉大牙,飞井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更何况是那些男孩子。可怜的是,谁也没在意那日的井边冻了一层薄冰,我大牛哥就这样脚底下一滑,一头栽进了井里,可恨的是,吓傻了的小伙伴们没有及时呼喊救人而是吓得四散逃跑,我的大表哥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要不?咱迁迁祖坟?”

    “迁祖坟?”

    “迁祖坟!!”

    鸡叫了,一声,两声,启明星淡了,更淡了,一列火车准点轰隆隆驶过,天,亮了,不管世间有几许悲伤,还是几多欢笑,不管人们是欣然接受,还是情非所愿,新的一天,就这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