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敢玩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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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流浩浩西来，水面云山，山水相连。佳曲成云山动色，酒杯倾天地忘怀。
“醉眼睁开，遥望蓬莱，一半儿云遮，一半儿烟霾——”
湫水河上，草船悠然行着，撑船的长须老者听得船头女子对酒当歌，一时为其文采惊异。
“姑娘竟是位读书人。”老人感慨地笑了，额上几道整齐的深纹缓缓舒延开。
白衣女子顾自饮酒，没有理他。
“如今可是乱世，姑娘定要护好自己。”
老者叮嘱完，船已靠岸，周围烟汽越发浓重，许是附近又有战争。
白衣黑发的女子忽而转身，背逆着风，走过船蓬，沉声问那垂垂暮矣的老者：“你恨这世道吗？”
“白骨成山，生民流离，志士荒老，你这忧国忧民忧天下的老读书人应当对这世道有滔天的仇恨才是。”
女子淡然笑着，腰侧的水魂剑蠢蠢欲动。
“把你的恨给我。”
她放低声音，下蛊似的，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蛊术还未应验，老者没提防地转过头，用一双沧桑如枯海的眼面对女子。
咫尺之遥，女子却没有下手，生生顿住步子一动不动。
“会过去的。”老者的话如苍云吐雾。
女子呆愣半晌，忽而狂笑不止，衣袂翻飞间，如瀑青丝里恍惚有银光闪动。
笑够了，她跨下船去，头也不回：“老头儿，等着，终有一天，我要荡平这人间。”
湫水西南三千里处，正有人间惨事。
竖向天空的山峰聚如箭堆围在周围，漫天红沙飞舞，血腥弥散。
太阳昏黄，凄凄惨惨地照在跪了满地的战俘身上，抚慰着地上身死血尽的战马的身体。
殷红的血液蜿蜒连汇成了一条条河，静默无声地向周围流散交会，远远看去，活像一张不断变大的宽疏的蜘蛛网。
完疆国国君早已被将军袁浮拿下，安安候在皇城等着万俟巫善的命令。
如若在赶来完疆的路上没有遇到这支企图反向出逃躲过苍宁国军士的兵队，万俟巫善也许还心情不错。
其实他早就料到完疆国要向南避开苍宁去寻找援军，所以才专门率了三万大军封死了完疆国南陲所有边围。
拦都拦住了，一切尽在掌控中，这理应也是值得开心一笑的事。却不想，耗着他三万军士精力和时间的一群人，才不过三五十的数量。
也不知这完疆国君，到底是脑子太简单了，还是在看不起谁……
“王君，杀还是不杀？”
森森铁骑中央，双手握剑的护君主将恳切垂首行了一礼，恭敬请问他身旁的人。
自他问出这句话以后，后方军阵里微小的议论声顷刻便停了，一时静如幽潭，许久都没有再响起任何声响。
护将隐隐觉得不妙，因是小心翼翼地抬头，目光自纯白如雪的马儿身上移至马镫上的金色战靴，缓缓地，又移至对方身上的金甲上，到此，便不敢再往上了。
万俟巫善冷冷地凝视了那护将许久，终于觉得无聊，于是懒懒地撇开目光，举世惊绝的俊美面容上带着戏谑又阴鸷的神色，语气里略含笑意：“不如，你来这个位子上号令吧？”
为了保命，护将埋起老脸当即连滚带爬地摔下马去，落地便是一跪：“末将不敢！”
“不敢？”巫善依旧在笑。
“那便乖乖等着。”下一句，已是秋水凝冰，寒厉如刃。
护将只得跪在地上不敢再动弹半分。
眼前此地名叫空音池，传说曾是一只灵鸟重生之地，完疆奇闻志里载，因此地仙山围绕，噬音如沉渊，所以能助那灵鸟隐了声息，冲破封印，躲避天神责罚，终获重生。
看着眼前一大片枯涸的浅洼和漫天的黄沙，巫善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继续居高临下地傲慢巡视。
由于他太善于隐藏情绪，所有人一时都没有发现，看向空音池中央时，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是幽沉，上身也不自觉微微一顿。
沉静了片刻，他跨下了马去。
战俘周围站着的苍宁军卫眼看他们的国君走到了前面来，顿时以为国君又像先前攻打人参国时那样，想近距离观看他们“表演”，于是纷纷举起了大刀，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天，下一秒便会照之前排演的那般，所有人的手一齐落下。
“慢着！”
万俟巫善适时一声令下，众军士赶紧停手，慌张无措地低下头，各自退到了离自己最近的战俘身后。
还有几人甚至被吓得武器都掉了。
巫善此时分不出神与他们计较，他的目光正紧紧锁在战俘队伍中央一人的脸上。
一步一步走近了那人，巫善于是缓缓站定，弯下身子继续凑近了些。
看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他略微歪头，故作友善地勾了勾唇：“你，为何要抬头？”
那人不答话，仍旧无所畏惧地与他对视。
旁边的兵士旁观着这一切，不禁在心里佩服这位敢和苍宁国君巫善明着对峙的战俘，同时也为他捏一把汗，因为，国君最讨厌问话不答……
意外的是，巫善似乎格外有耐心，再度和声问他：“你认识我吗？”
那人愣了愣，浑浊的双目里似乎有什么亮了起来，转瞬之间，又暗了下去。
他摇了摇头。
将他变化莫测的神情尽收眼底，巫善忍俊不禁，修长的手指嫌恶地贴到鼻尖，哭笑不得地从唇间挤出了几个字回他：“不认识就别这么看我。”
说罢，巫善漫不经心地欠开了身，负手而立的他，不过是扬了扬横利的剑眉，便浑生一派睥睨天下的气势来。
似乎还未尽兴，他又道：“如果我要杀你，你会不会在这所谓的空音池里痛嘶哪怕一声？”
这句话很是玄奥，听得所有人云里雾里。
那人却立即给出回应，面色笃定地摇了摇头。
“明白了。”巫善终于满意，说完便转过了身。
未走出两步，他突然回过了头来，一剑刺穿了那人的胸膛。
“歼之。”
淡淡的两个字如同地狱之铃，反复回荡在空音池里。
周围军士手起刀落，不消片刻，熏天的血腥气已经冲得众人呼吸困难。
万俟巫善却始终面不改色。
他像一个煞血慰魂的修罗至尊，从容不迫地踏过了血流漂杵的空音池，向那匹纯白无二的战马走去……
夜，静了下来，血水仍在细细流淌。
千里万里寂静无声，四面八方白骨露野，天边的凄凉玉蟾像一只空洞的眼瞳，注视着坐在尸骨堆里的失神女子。
许久之后，有鬼唤她，声音越来越近。这是半日以来，她在空音池里听到的第一道声音。
“青恒姑娘。”
那女鬼来了，面带惨惨戚戚的愁容，飘然无根的身子浮萍似的靠近，焦急悲切的声音听着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敢问青恒姑娘，我那杀千刀的负心人呢？”
她蹲下身来，手自艳红的衣袖里伸出，扶住青恒细瘦的手臂，嘤嘤不停。
“放心吧，我留住了他的魂识。”青恒被那女鬼折腾得终于反应过来，“我不是让你在你们初见的地方等着吗？”
女鬼被青恒脸上的怒色吓得近乎魂飞魄散，她登时连哭也不会了，只语无伦次地急声解释：“我知道我知道，我切记姑娘您的叮嘱，要给离别赋予仪式，自是安安在我与他初见的地方等了许久许久，可是我等到日头都落了，时间太漫长了，我实在心急，这便找了过来，您千万千万不要生气……”
她那连跪带拜的可怜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生出恻隐心。
青恒冷声喝住她：“行了，还想不想与你那负心人道别？”
女鬼停住叩头的动作，直给青恒点头，双眼放着明亮的光：“想！”
“噗嗤，”青恒被她逗笑，“但你别忘了，我们事先说好的，你道完别便可随意处置他，随后自行了断，不管怎样，必须把你所有仇恨悉数给我。”
“那自然好，我为了那厮受尽相思苦、父母怨，最后还吊死于房梁上，死得那样难看，此行定然要讨个说法！”
青恒看那女鬼义愤填膺的样子，边伸掌为她引聚魂识边调侃道：“你还真是有运气，吊死的那根房梁木息灵泽深厚，不经意就捡了个魂识不灭的便宜。”
“这也不过就是个小便宜，魂识虽不死，还能行走方便来去自由，但还是比不过生人，甚至偶尔遇到个命硬气雄点儿的生人都得绕开了人家走，生怕被人家的气息震散了。”女鬼苦声解释着，目光却一寸不离青恒那只浮绕幽蓝色光芒的手。
青恒听得兴起，忍不住又笑了：“你们真是有缘，你怕硬气主儿，他偏偏是个从军的，兵军烈性，哪个不是命硬气雄的？哈哈！”
“得亏他们都死绝了，不然我还走不进这干烂的洼地来！”女鬼故作极度愤恨的样子，想逗得青恒再开心些。
青恒却不再笑了，垂在一旁的另一只手失魂落魄地抚上隐隐作痛的心口，视线缓缓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女鬼，你说，若是你找了好久好久，牵念了好久好久的人突然再也不认得你，那该怎么办？”
她喃喃着，内心幸自激动，两眼却忍不住地酸涩：“那人明明同你说过，哪怕物换星移，岁月堙路，只要是你，即使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都会一眼认出。”
“也许，是有苦衷的呢？”
女鬼悲凉如水的声音让青恒刹那回神，她惊异地看着已经跪在女鬼面前的一缕男人的飘渺身影，加之对女鬼神色的留意，青恒瞬间预觉，这次也许又会像以前无数次发生的那样，她按照约定帮人了却心结，却总是换不回来一丝一毫的完整恨念。
“你敢玩弄我？”
青恒只一抬手，正和男人依偎哭泣的红衣女鬼已经被隔空传来的强势力量捏住了脖子，身子直直架悬在阴冷的半空。
“姑娘饶命啊，我已知晓他为何当年婚仪未成便离开我的理由，他是有苦衷的，我都明白，我……”
青恒不想再听她解释：“那我要的东西呢，为何总要弃信于我？”
“姑娘，姑娘饶了她吧！纵是要千刀万剐，都请朝我来吧！”身影明灭难见的男子连连向青恒磕头，拼了命地大声请求。
“你闭嘴！”青恒咬牙切齿地说着，一双美眸铮锐如最疾速狠力的箭。
男子同时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捏住喉咙，架悬空中，与那女鬼一起，像两片被风裹挟的叶子。
“只有你们有欲有求吗，我也有想要的东西想救的人，谁能替我，又有谁体谅我？”
青恒踩着脚下尸骨定定站了起来，双眼猩红。劲风旋绕中的一切似乎都跟着发出痛苦的哀鸣。
“姑娘，但闻世间千百种渡人救人之方，从无一类是仇恨，姑娘既已找到寻念千年的人，何不赶紧抓住机会，以良善恩德感化……”
奄奄一息的男子还未说完，青恒已然怒极，素手一挥将他狠狠拍在后方崖壁上。
“你敢窥听我的神识？！”
男子却没有住嘴：“在下并非有意，姑娘于在下临死前侵占在下心识，在下神思自乱，无意便得知……”
“闭嘴！你知道什么？狗屁良善恩德，只对你们这些蠢人才有用！”青恒又大力挥开衣袖，男子的身影直直跌落。
女鬼嚎哭不已，嘶哑着嗓子竭力想阻止那男子说话：“别说了，鸷生，求求你别说了……”
“阿初啊，你不恨我吗？”男子倒在地上，身子已经开始抽搐，“是我害你……死得那样难看，是我让你饱受世俗非议，都怪我……”
“不，不……”女鬼挣扎着，脸上全然被泪水糊满，“我不恨你，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起初我说恨你，都只是因为太难过便口不择言，我只是太难过了而已……”
“我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想念你，鸷生……”
我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想念你……
我害你死得那样惨，你竟会，竟会不恨我……吗？
呵！好，好哇！好一对痴情眷侣，真是感天动地。
“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青恒将一团蓝光甩向地上男子，助他周身光影强烈些许。
接着，便拂袖而去。
荒流浩浩西来，水面云山，山水相连。佳曲成云山动色，酒杯倾天地忘怀。
“醉眼睁开，遥望蓬莱，一半儿云遮，一半儿烟霾——”
湫水河上，草船悠然行着，撑船的长须老者听得船头女子对酒当歌，一时为其文采惊异。
“姑娘竟是位读书人。”老人感慨地笑了，额上几道整齐的深纹缓缓舒延开。
白衣女子顾自饮酒，没有理他。
“如今可是乱世，姑娘定要护好自己。”
老者叮嘱完，船已靠岸，周围烟汽越发浓重，许是附近又有战争。
白衣黑发的女子忽而转身，背逆着风，走过船蓬，沉声问那垂垂暮矣的老者：“你恨这世道吗？”
“白骨成山，生民流离，志士荒老，你这忧国忧民忧天下的老读书人应当对这世道有滔天的仇恨才是。”
女子淡然笑着，腰侧的水魂剑蠢蠢欲动。
“把你的恨给我。”
她放低声音，下蛊似的，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蛊术还未应验，老者没提防地转过头，用一双沧桑如枯海的眼面对女子。
咫尺之遥，女子却没有下手，生生顿住步子一动不动。
“会过去的。”老者的话如苍云吐雾。
女子呆愣半晌，忽而狂笑不止，衣袂翻飞间，如瀑青丝里恍惚有银光闪动。
笑够了，她跨下船去，头也不回：“老头儿，等着，终有一天，我要荡平这人间。”
湫水西南三千里处，正有人间惨事。
竖向天空的山峰聚如箭堆围在周围，漫天红沙飞舞，血腥弥散。
太阳昏黄，凄凄惨惨地照在跪了满地的战俘身上，抚慰着地上身死血尽的战马的身体。
殷红的血液蜿蜒连汇成了一条条河，静默无声地向周围流散交会，远远看去，活像一张不断变大的宽疏的蜘蛛网。
完疆国国君早已被将军袁浮拿下，安安候在皇城等着万俟巫善的命令。
如若在赶来完疆的路上没有遇到这支企图反向出逃躲过苍宁国军士的兵队，万俟巫善也许还心情不错。
其实他早就料到完疆国要向南避开苍宁去寻找援军，所以才专门率了三万大军封死了完疆国南陲所有边围。
拦都拦住了，一切尽在掌控中，这理应也是值得开心一笑的事。却不想，耗着他三万军士精力和时间的一群人，才不过三五十的数量。
也不知这完疆国君，到底是脑子太简单了，还是在看不起谁……
“王君，杀还是不杀？”
森森铁骑中央，双手握剑的护君主将恳切垂首行了一礼，恭敬请问他身旁的人。
自他问出这句话以后，后方军阵里微小的议论声顷刻便停了，一时静如幽潭，许久都没有再响起任何声响。
护将隐隐觉得不妙，因是小心翼翼地抬头，目光自纯白如雪的马儿身上移至马镫上的金色战靴，缓缓地，又移至对方身上的金甲上，到此，便不敢再往上了。
万俟巫善冷冷地凝视了那护将许久，终于觉得无聊，于是懒懒地撇开目光，举世惊绝的俊美面容上带着戏谑又阴鸷的神色，语气里略含笑意：“不如，你来这个位子上号令吧？”
为了保命，护将埋起老脸当即连滚带爬地摔下马去，落地便是一跪：“末将不敢！”
“不敢？”巫善依旧在笑。
“那便乖乖等着。”下一句，已是秋水凝冰，寒厉如刃。
护将只得跪在地上不敢再动弹半分。
眼前此地名叫空音池，传说曾是一只灵鸟重生之地，完疆奇闻志里载，因此地仙山围绕，噬音如沉渊，所以能助那灵鸟隐了声息，冲破封印，躲避天神责罚，终获重生。
看着眼前一大片枯涸的浅洼和漫天的黄沙，巫善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继续居高临下地傲慢巡视。
由于他太善于隐藏情绪，所有人一时都没有发现，看向空音池中央时，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是幽沉，上身也不自觉微微一顿。
沉静了片刻，他跨下了马去。
战俘周围站着的苍宁军卫眼看他们的国君走到了前面来，顿时以为国君又像先前攻打人参国时那样，想近距离观看他们“表演”，于是纷纷举起了大刀，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天，下一秒便会照之前排演的那般，所有人的手一齐落下。
“慢着！”
万俟巫善适时一声令下，众军士赶紧停手，慌张无措地低下头，各自退到了离自己最近的战俘身后。
还有几人甚至被吓得武器都掉了。
巫善此时分不出神与他们计较，他的目光正紧紧锁在战俘队伍中央一人的脸上。
一步一步走近了那人，巫善于是缓缓站定，弯下身子继续凑近了些。
看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他略微歪头，故作友善地勾了勾唇：“你，为何要抬头？”
那人不答话，仍旧无所畏惧地与他对视。
旁边的兵士旁观着这一切，不禁在心里佩服这位敢和苍宁国君巫善明着对峙的战俘，同时也为他捏一把汗，因为，国君最讨厌问话不答……
意外的是，巫善似乎格外有耐心，再度和声问他：“你认识我吗？”
那人愣了愣，浑浊的双目里似乎有什么亮了起来，转瞬之间，又暗了下去。
他摇了摇头。
将他变化莫测的神情尽收眼底，巫善忍俊不禁，修长的手指嫌恶地贴到鼻尖，哭笑不得地从唇间挤出了几个字回他：“不认识就别这么看我。”
说罢，巫善漫不经心地欠开了身，负手而立的他，不过是扬了扬横利的剑眉，便浑生一派睥睨天下的气势来。
似乎还未尽兴，他又道：“如果我要杀你，你会不会在这所谓的空音池里痛嘶哪怕一声？”
这句话很是玄奥，听得所有人云里雾里。
那人却立即给出回应，面色笃定地摇了摇头。
“明白了。”巫善终于满意，说完便转过了身。
未走出两步，他突然回过了头来，一剑刺穿了那人的胸膛。
“歼之。”
淡淡的两个字如同地狱之铃，反复回荡在空音池里。
周围军士手起刀落，不消片刻，熏天的血腥气已经冲得众人呼吸困难。
万俟巫善却始终面不改色。
他像一个煞血慰魂的修罗至尊，从容不迫地踏过了血流漂杵的空音池，向那匹纯白无二的战马走去……
夜，静了下来，血水仍在细细流淌。
千里万里寂静无声，四面八方白骨露野，天边的凄凉玉蟾像一只空洞的眼瞳，注视着坐在尸骨堆里的失神女子。
许久之后，有鬼唤她，声音越来越近。这是半日以来，她在空音池里听到的第一道声音。
“青恒姑娘。”
那女鬼来了，面带惨惨戚戚的愁容，飘然无根的身子浮萍似的靠近，焦急悲切的声音听着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敢问青恒姑娘，我那杀千刀的负心人呢？”
她蹲下身来，手自艳红的衣袖里伸出，扶住青恒细瘦的手臂，嘤嘤不停。
“放心吧，我留住了他的魂识。”青恒被那女鬼折腾得终于反应过来，“我不是让你在你们初见的地方等着吗？”
女鬼被青恒脸上的怒色吓得近乎魂飞魄散，她登时连哭也不会了，只语无伦次地急声解释：“我知道我知道，我切记姑娘您的叮嘱，要给离别赋予仪式，自是安安在我与他初见的地方等了许久许久，可是我等到日头都落了，时间太漫长了，我实在心急，这便找了过来，您千万千万不要生气……”
她那连跪带拜的可怜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生出恻隐心。
青恒冷声喝住她：“行了，还想不想与你那负心人道别？”
女鬼停住叩头的动作，直给青恒点头，双眼放着明亮的光：“想！”
“噗嗤，”青恒被她逗笑，“但你别忘了，我们事先说好的，你道完别便可随意处置他，随后自行了断，不管怎样，必须把你所有仇恨悉数给我。”
“那自然好，我为了那厮受尽相思苦、父母怨，最后还吊死于房梁上，死得那样难看，此行定然要讨个说法！”
青恒看那女鬼义愤填膺的样子，边伸掌为她引聚魂识边调侃道：“你还真是有运气，吊死的那根房梁木息灵泽深厚，不经意就捡了个魂识不灭的便宜。”
“这也不过就是个小便宜，魂识虽不死，还能行走方便来去自由，但还是比不过生人，甚至偶尔遇到个命硬气雄点儿的生人都得绕开了人家走，生怕被人家的气息震散了。”女鬼苦声解释着，目光却一寸不离青恒那只浮绕幽蓝色光芒的手。
青恒听得兴起，忍不住又笑了：“你们真是有缘，你怕硬气主儿，他偏偏是个从军的，兵军烈性，哪个不是命硬气雄的？哈哈！”
“得亏他们都死绝了，不然我还走不进这干烂的洼地来！”女鬼故作极度愤恨的样子，想逗得青恒再开心些。
青恒却不再笑了，垂在一旁的另一只手失魂落魄地抚上隐隐作痛的心口，视线缓缓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女鬼，你说，若是你找了好久好久，牵念了好久好久的人突然再也不认得你，那该怎么办？”
她喃喃着，内心幸自激动，两眼却忍不住地酸涩：“那人明明同你说过，哪怕物换星移，岁月堙路，只要是你，即使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都会一眼认出。”
“也许，是有苦衷的呢？”
女鬼悲凉如水的声音让青恒刹那回神，她惊异地看着已经跪在女鬼面前的一缕男人的飘渺身影，加之对女鬼神色的留意，青恒瞬间预觉，这次也许又会像以前无数次发生的那样，她按照约定帮人了却心结，却总是换不回来一丝一毫的完整恨念。
“你敢玩弄我？”
青恒只一抬手，正和男人依偎哭泣的红衣女鬼已经被隔空传来的强势力量捏住了脖子，身子直直架悬在阴冷的半空。
“姑娘饶命啊，我已知晓他为何当年婚仪未成便离开我的理由，他是有苦衷的，我都明白，我……”
青恒不想再听她解释：“那我要的东西呢，为何总要弃信于我？”
“姑娘，姑娘饶了她吧！纵是要千刀万剐，都请朝我来吧！”身影明灭难见的男子连连向青恒磕头，拼了命地大声请求。
“你闭嘴！”青恒咬牙切齿地说着，一双美眸铮锐如最疾速狠力的箭。
男子同时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捏住喉咙，架悬空中，与那女鬼一起，像两片被风裹挟的叶子。
“只有你们有欲有求吗，我也有想要的东西想救的人，谁能替我，又有谁体谅我？”
青恒踩着脚下尸骨定定站了起来，双眼猩红。劲风旋绕中的一切似乎都跟着发出痛苦的哀鸣。
“姑娘，但闻世间千百种渡人救人之方，从无一类是仇恨，姑娘既已找到寻念千年的人，何不赶紧抓住机会，以良善恩德感化……”
奄奄一息的男子还未说完，青恒已然怒极，素手一挥将他狠狠拍在后方崖壁上。
“你敢窥听我的神识？！”
男子却没有住嘴：“在下并非有意，姑娘于在下临死前侵占在下心识，在下神思自乱，无意便得知……”
“闭嘴！你知道什么？狗屁良善恩德，只对你们这些蠢人才有用！”青恒又大力挥开衣袖，男子的身影直直跌落。
女鬼嚎哭不已，嘶哑着嗓子竭力想阻止那男子说话：“别说了，鸷生，求求你别说了……”
“阿初啊，你不恨我吗？”男子倒在地上，身子已经开始抽搐，“是我害你……死得那样难看，是我让你饱受世俗非议，都怪我……”
“不，不……”女鬼挣扎着，脸上全然被泪水糊满，“我不恨你，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起初我说恨你，都只是因为太难过便口不择言，我只是太难过了而已……”
“我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想念你，鸷生……”
我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想念你……
我害你死得那样惨，你竟会，竟会不恨我……吗？
呵！好，好哇！好一对痴情眷侣，真是感天动地。
“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青恒将一团蓝光甩向地上男子，助他周身光影强烈些许。
接着，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