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年远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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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乎不要！”一声无比惧恸的声音自霞光万道中传来。
火翼火身，旋如火莲，所经之处，皆作焦云。
终于，他还是来了。
“参见储尊！”
如云的战阵齐齐叠落，森森凛凛的灵将灵兵同声跪拜，静立其上的圣尊愠色冷凝，一时风雷俱怒。
刹那间，沧溟空阔，长空骤清。
明离幻绝的炽光降临身前，青恒一眼眼看着他出现。
“乎乎……”男子墨发凌乱，平日睥睨天下的美眸风采尽失，唤出青恒的第二声，颗颗泪珠已然从他布满血丝的双眸中滚落。
青恒喉间一涩，原本狰狞的神色顷刻变为愧怍。
想从容以对，双唇却抑制不住地颤抖，青恒于是紧闭双目，叹息着垂首，对瘫跪眼前的人沉声道：“对不起，巫善……灵主。”
尽管内心已百般悲悸，但她始终未停止以元神运术。
“无妨的，无妨……”巫善抚着她的长发，轻声安慰。
无妨……
遥想从前，无论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巫善总会说无妨。
可是这次，引青熐焰炙燃北境水龙族，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又怎会无妨？
“放肆！”青苍之上的圣尊勃然大怒，“正是因为你百般纵容，如今才酿成大错，还不快快收了你的青熐火翎，除掉这孽障！”
声声责叱如过耳轰雷，青恒自已骇住，可巫善依旧像没有听到一样，岿然定于她眼前。
“储尊殿下，留此罪灵实为罪过，万不可再纵容……”正与部下族灵拼尽全力助援北境水龙族的鬼族灵王也语重心长地开了口。
接着，同在天域帮助北境的东境茹灵族和南境翼族的灵物都相继出言规劝。
周围聒噪无比，如沸锅滚粥。
巫善却仿佛置身其外，只一心凝目望着眼前的人，不发一言。
良久，他轻轻捧起了那人低垂的脸，一如往常地，于其颤抖的丹唇上温柔落下一吻。
灵印结破，灵息各归源溯，不再相通。
千般隐怨，万般不可，都在这一刻化为平静。
“乎乎，我终于知道逆息之灵缔结灵印结的方法了！”
那年在万昼乡的苍明桥上，巫善神采飞扬地向青恒奔来。
“从来没有灵物收揽逆息之灵宠，而以一吻得一双灵印结者，万世以来，只唯你我。”
青恒依稀记得，那一吻很短很短，短得让她以为，万世唯一的缔结之仪只是相顾一眨眼而已。
渐渐的，唇上温意和掌心火意一同散去，青恒苦笑一声，再度垂下了头。
天门骤阴，青熐火翎的焰衣惊天动地的窜动一霎，而后，北境传出澎湃水声，天水帘终于再次流动了起来。
火息壁垒一散，哀嚎声愈渐清晰，不断从龙族彩嶂谷传来，巫善怃然看着那尾在自己掌间蜷曲不动的火翎，恍觉心堤溃破。
“救救我，救救我……”
救救我。
三千年前，巫善第一次遇到青恒时，耳边的微弱声息也是在说这句。
应预见，三千年风雨回转，从前孤弱的少女终于狠狠反击。
“你还恨他们吗？”
巫善看向眼前银发蓝袂的滟滟痴人，无由心痛。
“是。”青恒缓缓抬起了眉，碧澈昭离的寒光琉璃瞳中映出面前人态如凄魂的样子。
今日的她褪去了云川青天宫的仆宠统服，而巫善也像约好了似的，卸冠去佩，褪去储尊华袍，孤袭一身金翎羽衣来见，率诚而疯狂。
在滚滚灵息的浇助之下，北境终于得一口喘息。
墨龙灵王和墨虬太子得人施援，借一朵风云，爬爬索索地滚到了天域。
川境盛传，北常青境漂亮得不像话，青墨璧石被劈开，底下是洁澈无二的水域，岩壁满是流光溢彩的横身彩嶂，万丈之上，连横贯峡谷的一处小小藤桥，都闪着魅惑人心的光芒。
最令人惊叹的，当属北境门界，天水帘。
遮天蔽地的水色匹练自天边倒挂倾垂，澄澈云露日日倾泻，万载不竭。在其周，永远有浮动不息的银光萦绕。
正应先灵一句诗语——莹莹凌悬八万尺，水晶宏瀑直飞流。
因为天水帘，川境中曾流传一句话：得见天水帘者，再无盛景可留于心。
其实，在青龙王在世时，这个传言还未被分除割离，原本，它还有下一句：不独临景可了心念，恒子云瀑足慰生思。
彼时当以知，见到北境公主青恒的如瀑银发，便等同于领略过天水帘。
“你果然是……”狼狈如失足蚂蚁的墨龙灵王看着不远处跪在云气里的银发女子，哆哆嗦嗦地伸手横指，面带怨悔。
青恒只一听这样的语气，便知他在想什么，一定是后悔为何三千年前没有竭力追根究底，将青龙族赶尽杀绝。
“我早就知道，人形呈现完全相同样貌的，只能是同一个灵物……”
墨虬太子反应更为激烈，不只惊恼得目眦尽裂，说着，竟咬牙切齿起来，熏染火灰的脸上透出阴沉之色：“可是亏了储尊殿下，赠她一头青丝，为她敛匿灵息，且一而再地强词狡辩以势欺人，这才骗过……”
突然，他不再说了，双眼惊恐地瞪大，满目恨意生生被逼摄，只余一息惧怕怯怯留存。
原是巫善转过了头，正朝他直目以视。
接着，储尊殿下风轻云淡地抬了抬唇，声气冷得让墨虬感觉骨肉将将要被寸寸寒裂：“你一介卑灵，何以值得我百般施瞒？”
话落，墨龙灵王的脸色一瞬变得极为难看。
巫善毫不掩饰地看向墨龙灵王，眼里满是傲意：“她不愿面对的，我自然要好好弃置，我做这一切，从来只是为她，不为其他任何人。”
末了，齿间又挤出一句：“若不是在这储尊之位，有责在身，我一定早早将你们墨龙族斩杀殆尽，替她消除余恨，让她痛快展颜。”
闻此一言，四方皆惊。
虽然巫善从前的不羁达诞之言语也有许多，可他从未说过如此狠毒到丧失仁性的话。
“储尊殿下，想不到你竟如此骄横放纵，姑息罪灵以至丧心病狂，如此德行，实不配位！”
最先叱咄的鬼族灵王分外激动，急厉的责声远远传递到遮天的银铠之上。
圣尊听闻，已然怒不可遏：“巫善，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除了这罪灵？！”
“为何你们都叫她罪灵？她根本没有错！”
巫善一瞬站起，挥袖间，几星闪烁微芒的烫骨炥息簇簇掉落云里，转眼燃烬。
青恒的双眉兀兀狂跳，她看着挡在身前熟悉的背影，突然心慌不已。
今日的巫善很是反常。
而且，为什么他说的所有都和自己想要脱口而出的话语如出一辙……
身上的缚灵索越来越紧，青恒渐渐无法呼吸，倒在了茫茫白气里。
在她的额心，一道蓝光正陆离绰约地闪现，明灭欲坠。
“弃信小人背叛于她，还要她乐善不倦吗，凭什么？”
巫善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圣尊，双眼含泪。
“巫善……”青恒用尽力气唤了一声。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圣尊冷冷伸出双手运托一团灼烈无比的火焰，“若你还不动手，我今日便替你履行灵主之职。”
果然是万世唯一……原来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灵印结已破，巫善再也不是青恒的灵主。
想着，青恒鼻尖一酸，眼前一切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其实，今日青恒所做之事，都是我教唆指使的。”巫善一字一句地说完，突然笑了。
天域所有灵物皆震惊不已。
“你说什么？”圣尊双手一顿，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我不过是想看看我的青熐火翎到底能不能震慑北境这群蠢灵而已，你们都说青熐起，生息尽，可是为什么，这群蠢灵还没有死绝？”
巫善近乎癫狂地恨恨笑问着，如火的衣袂飘飞，张扬似世上最倨傲寂寞的妖孽。
正在此时，长空里又传来一声殷切的呼唤。
“殿下！？”
青恒闻声倦倦地抬眼——
阿骊也来了。
她被挡在了兵阵里，目光紧紧追随那道浮绕赤光的高彻身影。
“殿下你为何这么说，你明明浑不知情，若不是为奴方才叫醒你，你此刻……”
此刻一定还在云锦被里安睡，做着世上最甜的美梦，醒来便端得一身金尊玉贵，目空一切地带着他的乎乎满川境悠游乱窜……青恒回忆过去种种，由衷开心，奈何笑也没有力气。
“闭嘴！”巫善满声怒意，看向阿骊的目光很是复杂，“你以为你是谁，我做什么为何要告诉你？”
“殿下……”阿骊摇着头，顷刻泪落如雨。
“储尊位高权重，意满心遂，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蹈此大孽？”东境灵王凝重着脸色，面带痛惜之意。
鬼族灵王借势插言，语气里满是蔑意：“想见，应是天性所致。诸位可别忘了，储尊殿下的母亲是一只痴……”
在黑压压的灵兵战阵上，威严骇人的圣尊脸上始终乌云密聚，在鬼王顿声的间隙，他的脸色越发黑沉。
见势不妙的鬼族灵王赶忙收声，不敢再说下去。
传说，储尊的母亲是世上最后一只痴鬼，还是天下最恶毒的痴鬼，她痴迷于恶，嗜好所有极邪不道的事，就像痴情鬼痴迷于情，滥赌鬼痴迷于赌，多舌鬼痴迷于说闲论短，这是她难以抑制的天性。
也有传言说，鬼王的祖上和多舌鬼颇有联系。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的灵主是天底下最仁善的尊灵……青恒拼尽心力握紧了拳头，想冲破缚灵索，再度打掉鬼族灵王一口牙齿。
“呵！”阿骊揩了把眼泪，咬牙冷笑道，“青恒当年那一拳真是极妙，全然是为鬼王这样的灵物专性定做。”
痛快，痛快！青恒一拳扑在云里，轻飘飘的，却足以释解满腔愤意。
鬼王不再吱声，一直未曾说话的翼族灵王开了口：“圣尊，臣下以为，储尊殿下应该给北境一个交代。”
接而，对方才巫善所说置若罔闻的圣尊再次向他施压：“巫善！父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孽障，你灭还是不灭？”
旁人伐戮灵宠等于取走灵主半条性命，正因如此，圣尊才迟迟没有动手。
而其他灵物因为惧于储尊殿下的威名和其背后的川境圣尊，更是不敢动手。
“不灭。”巫善笃然看着他的父亲，目光沉着而坚毅。
“所有罪过都是我一人种下的。我愿意承担一切报惩。”
这种语气，青恒再熟悉不过。
站在青天宫的玉华殿前，他曾举着赤、蓝两光缠绕掌心的左手向万灵得意洋洋地昭示：“自此以后，乎乎便是我巫善的灵宠了，你们可称他，运淼灵女。”
鬼族的焰火盛景绽于悬墨穹顶，他执袂起誓：“巫善在此立誓，余生只陪乎乎一灵看焰火。”
甚至昨夜他喝醉时，对青恒的呓语也是这样的语气：“乎乎，如此一来，我们便是凡界说的夫妻了，此生我独爱你，我独爱你……”
半昏半醒间，耳边有一道声息欺近。
看着将自己温柔揽在怀中的巫善，青恒勉强扯出一抹笑：“你不必……你还没有带我去凡界看过朝霞……你不能……”
预感到巫善可能要做的事，青恒突然怕极了，同时又痛恨自己全身被缚，连了结灵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这样半死不活地躺着。
巫善宠溺地抚着她的眼，她的眉，亲昵地学着她往日习惯皱了皱鼻：“放心，我已说过多次了，我一定会带你去看朝霞。”
这许多年来，许多梦念皆已成真，眼前人几乎从未有过不应诺的事。只是，还是会有遗憾，植落于种种触不能及的阻隔中。
“阿骊，快杀了我！”转念间，她心一狠，放下了所有美好憧憬。
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不过一阵微风过去，她的声息便全然被掩盖。
“阿骊……”她闭着眼，不死心地还在唤。
同一瞬间，巫善替了她的话：“阿骊，护好青恒。”
这一声宛如神祇镇世，在寂寂的云气里激起万丈波澜。
“灵仆……遵命。”
远远的，阿骊跪了下去，颤抖着埋首，无声痛哭。
青恒奄奄一息地倾耳，正逢巫善轻声慢语细细诉来：“我替你放纵这一回。”
“若你实在累了，就把压在身上的重枷弃掉吧，让它散于往风，切莫再牢牢锁在心里。”
说着，他将青恒抱得更紧，在怀中人的发间沉沉落下一吻。
“睁开眼来，我带你看朝霞。”
常听人叹凤凰鸣声撕裂肺腑，想来，他们应该没有听过朱雀鸣叫。
那一声凄厉足以撼落九天的极尽空灵之悲音，但一闻觉，剜心绝望。
这一生的所有梦都会碎了。
“不要……”青恒无力地喃喃着，汹涌热泪无声滚落。
青熐火翎没入额心，巫善自||燃金翼，化作一支灿若虹光的金镞，擎焰直上。
朱雀一鸣，万古余悲。
伴随一道震荡天地的轰响，只是一瞬，金镞消失，苍空里，漫天炽霭滚滚如火，汇成久聚不散的彤辉，血淋淋的诡丽缠绵。
这盛景映入一双双错愕的眼里，漫山遍野燃纵，焦劫。
圣尊像一桩断支的稻草偶人，在灿烁红光里直直跪倒下去。
面对五族境灵，他第一次如此失态。
储尊殿下给了北境交代，给了万灵交代，也给了他父尊一个交代。
终于，都闭嘴了。
泪眼含笑，青恒贪婪地瞠眸几瞬，最终满足地阖目……
恳愿，让我就此命灭。她如是想。
“乎乎不要！”一声无比惧恸的声音自霞光万道中传来。
火翼火身，旋如火莲，所经之处，皆作焦云。
终于，他还是来了。
“参见储尊！”
如云的战阵齐齐叠落，森森凛凛的灵将灵兵同声跪拜，静立其上的圣尊愠色冷凝，一时风雷俱怒。
刹那间，沧溟空阔，长空骤清。
明离幻绝的炽光降临身前，青恒一眼眼看着他出现。
“乎乎……”男子墨发凌乱，平日睥睨天下的美眸风采尽失，唤出青恒的第二声，颗颗泪珠已然从他布满血丝的双眸中滚落。
青恒喉间一涩，原本狰狞的神色顷刻变为愧怍。
想从容以对，双唇却抑制不住地颤抖，青恒于是紧闭双目，叹息着垂首，对瘫跪眼前的人沉声道：“对不起，巫善……灵主。”
尽管内心已百般悲悸，但她始终未停止以元神运术。
“无妨的，无妨……”巫善抚着她的长发，轻声安慰。
无妨……
遥想从前，无论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巫善总会说无妨。
可是这次，引青熐焰炙燃北境水龙族，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又怎会无妨？
“放肆！”青苍之上的圣尊勃然大怒，“正是因为你百般纵容，如今才酿成大错，还不快快收了你的青熐火翎，除掉这孽障！”
声声责叱如过耳轰雷，青恒自已骇住，可巫善依旧像没有听到一样，岿然定于她眼前。
“储尊殿下，留此罪灵实为罪过，万不可再纵容……”正与部下族灵拼尽全力助援北境水龙族的鬼族灵王也语重心长地开了口。
接着，同在天域帮助北境的东境茹灵族和南境翼族的灵物都相继出言规劝。
周围聒噪无比，如沸锅滚粥。
巫善却仿佛置身其外，只一心凝目望着眼前的人，不发一言。
良久，他轻轻捧起了那人低垂的脸，一如往常地，于其颤抖的丹唇上温柔落下一吻。
灵印结破，灵息各归源溯，不再相通。
千般隐怨，万般不可，都在这一刻化为平静。
“乎乎，我终于知道逆息之灵缔结灵印结的方法了！”
那年在万昼乡的苍明桥上，巫善神采飞扬地向青恒奔来。
“从来没有灵物收揽逆息之灵宠，而以一吻得一双灵印结者，万世以来，只唯你我。”
青恒依稀记得，那一吻很短很短，短得让她以为，万世唯一的缔结之仪只是相顾一眨眼而已。
渐渐的，唇上温意和掌心火意一同散去，青恒苦笑一声，再度垂下了头。
天门骤阴，青熐火翎的焰衣惊天动地的窜动一霎，而后，北境传出澎湃水声，天水帘终于再次流动了起来。
火息壁垒一散，哀嚎声愈渐清晰，不断从龙族彩嶂谷传来，巫善怃然看着那尾在自己掌间蜷曲不动的火翎，恍觉心堤溃破。
“救救我，救救我……”
救救我。
三千年前，巫善第一次遇到青恒时，耳边的微弱声息也是在说这句。
应预见，三千年风雨回转，从前孤弱的少女终于狠狠反击。
“你还恨他们吗？”
巫善看向眼前银发蓝袂的滟滟痴人，无由心痛。
“是。”青恒缓缓抬起了眉，碧澈昭离的寒光琉璃瞳中映出面前人态如凄魂的样子。
今日的她褪去了云川青天宫的仆宠统服，而巫善也像约好了似的，卸冠去佩，褪去储尊华袍，孤袭一身金翎羽衣来见，率诚而疯狂。
在滚滚灵息的浇助之下，北境终于得一口喘息。
墨龙灵王和墨虬太子得人施援，借一朵风云，爬爬索索地滚到了天域。
川境盛传，北常青境漂亮得不像话，青墨璧石被劈开，底下是洁澈无二的水域，岩壁满是流光溢彩的横身彩嶂，万丈之上，连横贯峡谷的一处小小藤桥，都闪着魅惑人心的光芒。
最令人惊叹的，当属北境门界，天水帘。
遮天蔽地的水色匹练自天边倒挂倾垂，澄澈云露日日倾泻，万载不竭。在其周，永远有浮动不息的银光萦绕。
正应先灵一句诗语——莹莹凌悬八万尺，水晶宏瀑直飞流。
因为天水帘，川境中曾流传一句话：得见天水帘者，再无盛景可留于心。
其实，在青龙王在世时，这个传言还未被分除割离，原本，它还有下一句：不独临景可了心念，恒子云瀑足慰生思。
彼时当以知，见到北境公主青恒的如瀑银发，便等同于领略过天水帘。
“你果然是……”狼狈如失足蚂蚁的墨龙灵王看着不远处跪在云气里的银发女子，哆哆嗦嗦地伸手横指，面带怨悔。
青恒只一听这样的语气，便知他在想什么，一定是后悔为何三千年前没有竭力追根究底，将青龙族赶尽杀绝。
“我早就知道，人形呈现完全相同样貌的，只能是同一个灵物……”
墨虬太子反应更为激烈，不只惊恼得目眦尽裂，说着，竟咬牙切齿起来，熏染火灰的脸上透出阴沉之色：“可是亏了储尊殿下，赠她一头青丝，为她敛匿灵息，且一而再地强词狡辩以势欺人，这才骗过……”
突然，他不再说了，双眼惊恐地瞪大，满目恨意生生被逼摄，只余一息惧怕怯怯留存。
原是巫善转过了头，正朝他直目以视。
接着，储尊殿下风轻云淡地抬了抬唇，声气冷得让墨虬感觉骨肉将将要被寸寸寒裂：“你一介卑灵，何以值得我百般施瞒？”
话落，墨龙灵王的脸色一瞬变得极为难看。
巫善毫不掩饰地看向墨龙灵王，眼里满是傲意：“她不愿面对的，我自然要好好弃置，我做这一切，从来只是为她，不为其他任何人。”
末了，齿间又挤出一句：“若不是在这储尊之位，有责在身，我一定早早将你们墨龙族斩杀殆尽，替她消除余恨，让她痛快展颜。”
闻此一言，四方皆惊。
虽然巫善从前的不羁达诞之言语也有许多，可他从未说过如此狠毒到丧失仁性的话。
“储尊殿下，想不到你竟如此骄横放纵，姑息罪灵以至丧心病狂，如此德行，实不配位！”
最先叱咄的鬼族灵王分外激动，急厉的责声远远传递到遮天的银铠之上。
圣尊听闻，已然怒不可遏：“巫善，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除了这罪灵？！”
“为何你们都叫她罪灵？她根本没有错！”
巫善一瞬站起，挥袖间，几星闪烁微芒的烫骨炥息簇簇掉落云里，转眼燃烬。
青恒的双眉兀兀狂跳，她看着挡在身前熟悉的背影，突然心慌不已。
今日的巫善很是反常。
而且，为什么他说的所有都和自己想要脱口而出的话语如出一辙……
身上的缚灵索越来越紧，青恒渐渐无法呼吸，倒在了茫茫白气里。
在她的额心，一道蓝光正陆离绰约地闪现，明灭欲坠。
“弃信小人背叛于她，还要她乐善不倦吗，凭什么？”
巫善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圣尊，双眼含泪。
“巫善……”青恒用尽力气唤了一声。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圣尊冷冷伸出双手运托一团灼烈无比的火焰，“若你还不动手，我今日便替你履行灵主之职。”
果然是万世唯一……原来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灵印结已破，巫善再也不是青恒的灵主。
想着，青恒鼻尖一酸，眼前一切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其实，今日青恒所做之事，都是我教唆指使的。”巫善一字一句地说完，突然笑了。
天域所有灵物皆震惊不已。
“你说什么？”圣尊双手一顿，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我不过是想看看我的青熐火翎到底能不能震慑北境这群蠢灵而已，你们都说青熐起，生息尽，可是为什么，这群蠢灵还没有死绝？”
巫善近乎癫狂地恨恨笑问着，如火的衣袂飘飞，张扬似世上最倨傲寂寞的妖孽。
正在此时，长空里又传来一声殷切的呼唤。
“殿下！？”
青恒闻声倦倦地抬眼——
阿骊也来了。
她被挡在了兵阵里，目光紧紧追随那道浮绕赤光的高彻身影。
“殿下你为何这么说，你明明浑不知情，若不是为奴方才叫醒你，你此刻……”
此刻一定还在云锦被里安睡，做着世上最甜的美梦，醒来便端得一身金尊玉贵，目空一切地带着他的乎乎满川境悠游乱窜……青恒回忆过去种种，由衷开心，奈何笑也没有力气。
“闭嘴！”巫善满声怒意，看向阿骊的目光很是复杂，“你以为你是谁，我做什么为何要告诉你？”
“殿下……”阿骊摇着头，顷刻泪落如雨。
“储尊位高权重，意满心遂，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蹈此大孽？”东境灵王凝重着脸色，面带痛惜之意。
鬼族灵王借势插言，语气里满是蔑意：“想见，应是天性所致。诸位可别忘了，储尊殿下的母亲是一只痴……”
在黑压压的灵兵战阵上，威严骇人的圣尊脸上始终乌云密聚，在鬼王顿声的间隙，他的脸色越发黑沉。
见势不妙的鬼族灵王赶忙收声，不敢再说下去。
传说，储尊的母亲是世上最后一只痴鬼，还是天下最恶毒的痴鬼，她痴迷于恶，嗜好所有极邪不道的事，就像痴情鬼痴迷于情，滥赌鬼痴迷于赌，多舌鬼痴迷于说闲论短，这是她难以抑制的天性。
也有传言说，鬼王的祖上和多舌鬼颇有联系。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的灵主是天底下最仁善的尊灵……青恒拼尽心力握紧了拳头，想冲破缚灵索，再度打掉鬼族灵王一口牙齿。
“呵！”阿骊揩了把眼泪，咬牙冷笑道，“青恒当年那一拳真是极妙，全然是为鬼王这样的灵物专性定做。”
痛快，痛快！青恒一拳扑在云里，轻飘飘的，却足以释解满腔愤意。
鬼王不再吱声，一直未曾说话的翼族灵王开了口：“圣尊，臣下以为，储尊殿下应该给北境一个交代。”
接而，对方才巫善所说置若罔闻的圣尊再次向他施压：“巫善！父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孽障，你灭还是不灭？”
旁人伐戮灵宠等于取走灵主半条性命，正因如此，圣尊才迟迟没有动手。
而其他灵物因为惧于储尊殿下的威名和其背后的川境圣尊，更是不敢动手。
“不灭。”巫善笃然看着他的父亲，目光沉着而坚毅。
“所有罪过都是我一人种下的。我愿意承担一切报惩。”
这种语气，青恒再熟悉不过。
站在青天宫的玉华殿前，他曾举着赤、蓝两光缠绕掌心的左手向万灵得意洋洋地昭示：“自此以后，乎乎便是我巫善的灵宠了，你们可称他，运淼灵女。”
鬼族的焰火盛景绽于悬墨穹顶，他执袂起誓：“巫善在此立誓，余生只陪乎乎一灵看焰火。”
甚至昨夜他喝醉时，对青恒的呓语也是这样的语气：“乎乎，如此一来，我们便是凡界说的夫妻了，此生我独爱你，我独爱你……”
半昏半醒间，耳边有一道声息欺近。
看着将自己温柔揽在怀中的巫善，青恒勉强扯出一抹笑：“你不必……你还没有带我去凡界看过朝霞……你不能……”
预感到巫善可能要做的事，青恒突然怕极了，同时又痛恨自己全身被缚，连了结灵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这样半死不活地躺着。
巫善宠溺地抚着她的眼，她的眉，亲昵地学着她往日习惯皱了皱鼻：“放心，我已说过多次了，我一定会带你去看朝霞。”
这许多年来，许多梦念皆已成真，眼前人几乎从未有过不应诺的事。只是，还是会有遗憾，植落于种种触不能及的阻隔中。
“阿骊，快杀了我！”转念间，她心一狠，放下了所有美好憧憬。
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不过一阵微风过去，她的声息便全然被掩盖。
“阿骊……”她闭着眼，不死心地还在唤。
同一瞬间，巫善替了她的话：“阿骊，护好青恒。”
这一声宛如神祇镇世，在寂寂的云气里激起万丈波澜。
“灵仆……遵命。”
远远的，阿骊跪了下去，颤抖着埋首，无声痛哭。
青恒奄奄一息地倾耳，正逢巫善轻声慢语细细诉来：“我替你放纵这一回。”
“若你实在累了，就把压在身上的重枷弃掉吧，让它散于往风，切莫再牢牢锁在心里。”
说着，他将青恒抱得更紧，在怀中人的发间沉沉落下一吻。
“睁开眼来，我带你看朝霞。”
常听人叹凤凰鸣声撕裂肺腑，想来，他们应该没有听过朱雀鸣叫。
那一声凄厉足以撼落九天的极尽空灵之悲音，但一闻觉，剜心绝望。
这一生的所有梦都会碎了。
“不要……”青恒无力地喃喃着，汹涌热泪无声滚落。
青熐火翎没入额心，巫善自||燃金翼，化作一支灿若虹光的金镞，擎焰直上。
朱雀一鸣，万古余悲。
伴随一道震荡天地的轰响，只是一瞬，金镞消失，苍空里，漫天炽霭滚滚如火，汇成久聚不散的彤辉，血淋淋的诡丽缠绵。
这盛景映入一双双错愕的眼里，漫山遍野燃纵，焦劫。
圣尊像一桩断支的稻草偶人，在灿烁红光里直直跪倒下去。
面对五族境灵，他第一次如此失态。
储尊殿下给了北境交代，给了万灵交代，也给了他父尊一个交代。
终于，都闭嘴了。
泪眼含笑，青恒贪婪地瞠眸几瞬，最终满足地阖目……
恳愿，让我就此命灭。她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