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旧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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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崖边矗立着一座古旧的灯塔。
远远望去，日光将要烧尽，天空与海面都染上了炫目的赤橘色。
天上云层缓缓流动，地下海浪亦不知疲惫地拍打着崖壁。白浪声声不绝，似唱着悠长的歌谣。
赫希踏着最后一缕黄昏倦色，沿着螺旋而上的石梯，无声地走入塔顶。
她穿着黑色长袍，宽大的兜帽下只露出几缕茶色的柔软发丝，似带着淡淡的香气。
修长的身影倚靠在塔顶四周的透明玻璃上。这是灯塔的回廊处，在这里可以眺望到不远处的大海。
片刻后，赫希便盘腿坐下，轻轻把左手提着的煤油灯放在身侧。
她拉下帽子，露出一张似是无暇的脸庞。
女孩明显是混血的样貌，五官的线条带着东方人的柔和与精致。
而她琥珀色的眼瞳似乎永远笼罩着一层迷蒙雾气，就像猫儿一样。让人不禁想要透过眼神去看清她的心底。
她拿起了地上一台笔记本电脑，熟练地跳转多次域名，来到了某个匿名论坛。鼠标点开一个名为“LIAR”的ID。
双方的私信来往非常频繁。最新的记录停留在今天早上。
2025年8月7日。
正当赫希想要上划滑动，查看对方发来的最新消息时。
一阵铃声打破了塔内的寂静。
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者的备注是“安菲娅”。
赫希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机放在一边不管。
但通话还是持续不断地打进来，大有一种她不接就不会放弃的架势。
赫希终于无奈接起。
“我说大小姐，你接电话就不能快一点吗？”
一个抓狂的女声传入耳中，像是不满她这么迟才接起电话。
赫希下意识地偏头远离了手机，面不改色地撒谎说：“抱歉，我现在正在布达拉宫参禅，没空处理…”
“少来！你又想骗我？你以为我没给你手机装定位吗？”安菲娅没好气地说，“你的定位可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了：你人就在伦敦。”
赫希凝视了几眼手里的手机，怀疑地说：“看样子我该换个手机了。”
手机那头传来得意的轻笑：
“没用的。你就算换上一百个，我也有办法给你一个不漏地装上追踪系统。谁让你总爱四处乱跑呢？”安菲娅叹了口气，说：“上次调停会找你执行任务，派了十几个B级人员都没能找到你在哪。朋友，请问你是属猫的吗，这么能藏？”
“或许吧。”赫希摸摸脸，“上次委员会想派给我的任务…我想想，就是我说我去了南极科考的那次？”
“对，委员会最后还派我去找你。我好不容易搭了MI6的无线电才联系上你，结果你说，你坐着破冰船，和南极科考队一起，正向着冰穹A的最高点进发。几个月内你是没有打算回英国来了，这次任务就请另派高明吧。”
安菲娅当时气的，恨不能把这个糟心的家伙抓起来从头到脚枪毙一遍。
她愤愤道：“你这样说，简直就是把委员会的脸面丢在地上，还狠狠地拿脚丫子踩来踩去。那些老家伙，他们什么时候需要求着一个人去做任务啊？你是真不怕他们记恨你？再说，以我对你的了解，我很怀疑当时你是不是真的在南极…”
“我确实没去南极。”赫希淡淡地说，“我这么说，只是想让委员会的那些老古板们搞明白，我当初之所以同意加入调停会，只有一个要求：他们给我关于时空游质的资料，作为等价交换，我可以协助他们，在时空游质改变现实世界时空线的时候，给予修正。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有权驱使我做任何事。”
两人话中谈到的调停会，全称是InvisibleMediationOrganization（IMO隐者调停会）。
这是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全世界各地都有其成员的分布。
他们把自己称为“调停者”——守护不可见的，调停于永恒。
调停者从一种被称作“时空游质”的物质中，或多或少都获得了一些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力量。
但是其他的生物，甚至是非生命体，也能被时空游质所感染，进而产生不可违背的力量，逆转整个现实世界。
这时候，就需要一股隐形的势力，去修正这种超现实的力量。
隐者调停会就此而生。
大众对IMO一无所知，调停会的所有信息对外都严格保密。
但与大多数人被选择成为调停者的经历不同，赫希是自己主动找上调停会的。
多年前，她偶然间在剑桥的校内论坛浏览，意外注意到了一个ID：LIAR。也就是此刻她在灯塔中，借由网络秘密与之通讯的人。
LIAR只说自己是个残存下来的老科学家，从事了一些不该从事的研究。而且心里上，他觉得自己还是个苏联人。
尽管那个伟大的时代早已过去了。
正是从LIAR那里，赫希开始了解时空游质，这种最危险也是最迷人的物质。
后来对方建议她加入调停会，而赫希自己也想要获得更多关于时空游质的资料，于是便欣然同意。
赫希最终联系上了英国的调停会，从此成为调停者的一员。
而调停会派来与她接头的，正是安菲娅，一个俄罗斯女孩。
地点安排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市的Soho，当地有名的唐人街。
双方约定在一家中式茶馆碰头。
赫希走入茶馆。
店铺内的装饰物是些釉色极好的瓷器，色泽圆润，透出隐微的天青色。
她记得当时，铺子里还应景地放着《青花瓷》的旋律。
在随处都是亚裔面孔的地方，究竟谁是安菲娅？这似乎格外好辨认。
一个淡金色头发的少女，正独自一人坐在木桌前。她玩着茶盖，不断盖起又翻开，似乎无聊至极。
在她面前，还有另一盅没动过的青瓷茶杯。
明显是在等人。
赫希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觉得造物主似乎格外偏爱这个少女。她甚至找不出语言来形容这个人。
少女的气质里带着玫瑰，白金色的发丝衬得脸庞晶莹如雪。
“你就是安菲娅？”赫希来到桌旁坐下。
“没错，我终于等到你了，自愿成为调停者的家伙。”安菲娅放下手中的茶盖，抬眼说，“很高兴见到你，赫希·坎贝尔。”
两人相视笑了笑，双手一握。
气氛看上去很和平。
安菲娅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仅凭自己就摸索到调停会这个庞然大物的。”
“是吗。”赫希不置可否。
LIAR曾经叮嘱过她，关于他的存在必须对所有人保密。所以赫希只能说是自己发现了IMO的情报。
“大多数人都是无意中卷入了时空事件，之后就被会里带了回来。自愿的就加入，不愿意的我们就和他拍拍手说再见。之后就像男女朋友分手一样，老死不相往来，调停会绝不会再纠缠。”安菲娅把另外一盏茶推到赫希面前，“喏，要喝喝看吗？味道不错。”
赫希轻轻挪开茶盖。
茶水非常澄澈，几乎闻不到什么味道。
她把玩了一会又盖上，说：“唔，居然还准备了‘长岛冰茶’。你费心了。”
“哈哈，被你发现了。”
安菲娅笑笑，摸了摸鼻子掩饰尴尬。
赫希啧了一声：“所以你们就没打算让我加入IMO是吧。假意约我来这，其实是想要借机把我的记忆洗掉？”
安菲娅耸耸肩，露出些许赞赏的神色：“的确，我是收到了这样的指令。我们还不知道你是敌是友，冒然接收一个主动找上门来的人，对调停会本身而言风险太大了。所以我打算用‘长岛冰茶’。这是我们调停会惯用的伎俩，用来清洗时空游质亲历者的记忆。”
——超能力，时空游质，隐者调停会。
无论哪个词让普通人听到，都会觉得这些是魔幻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和秘密泄露，调停会利用时空游质的感染产物，调配出了不一样的“长岛冰茶”。
真正的长岛冰茶，是由伏特加、朗姆酒、金酒、龙舌兰四种基酒调制而成的。虽然名字听起来像是茶，但酒性极烈，很多人不懂就喝下，结果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因此它也被称作“失忆酒”。
而调停会特制的长岛冰茶，意在它的“失忆”效用。
普通人如果遭遇了时空游质相关的事件，IMO会让他们饮用此种液体。此后，经事者的记忆就会被悄然清除。
他们头脑中的时空线会被自主修正，时空游质的一切关联记忆都会被删除并自觉完整逻辑。
“所以调停会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倒也是真的。但前提是得喝下长岛冰茶，来确保他们不会对外乱说什么。”赫希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我只听我的朋友谈起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岛冰茶，无色无味，就和普通的纯净水没什么两样。听说它的制法还挺复杂的，真是大手笔啊。”
安菲娅点点头：“我听百代们说，长岛冰茶其中的一味配方，是时空游质感染后的猫生产的。从它的猫屎中提取出某种物质，制法相当复杂。唉，你要是不尝那真是可惜了。”
赫希无语：“这个手法怎么有点耳熟。让麝香猫吃下咖啡豆，猫无法消化，只能原封不动地排出。然后人们就对排泄物进行加工…这听上去很像是猫屎咖啡的做法啊？”
“所以我才说可惜了。这东西挺贵的，市价一磅就要几百美金。你真的不想试试吗？喝到就是赚到。”
安菲娅冰蓝色的眼睛，看着赫希一眨一眨的，像是极力推荐人喝下这杯长岛冰茶。
“免了。”赫希摆摆手。
安菲娅露出失望的神色道：“你居然不好奇吗？我一直很想知道，特制版长岛冰茶的味道和正常的究竟有什么区别？但是，所有喝下的人都会失去记忆。这就成了一个悖论，世上没有人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滋味。”
“就像是KCN的味道。作为一种沾之即殒命的剧毒物质，一直没有人知道它的味道，因为服用它的人都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赫希笑说，“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趁早死心吧。这玩意儿就像孟婆汤一样，管它是不是猫屎味，喝一口就全忘了。”
“好吧。你说服我了。”
安菲娅从口袋里掏出一剂试管，打开塞子，就把冰茶往回倒：
“对不起，它真的太贵了。稍等哈，我要回收利用。”
“……”
回收完毕，安菲娅做了个抱歉的手势：“OK，算你通过了第一关。”
“所以刚才只是个测试？”
“对。如果你毫无戒心，就喝下了陌生人给的东西，按我们的话来说，你就是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安菲娅拿手指比了下脑子，“那就根本不足以成为我们的同伴。”
赫希摸摸下巴：“没有资格成为你们的一员，就要洗掉他的记忆吗？你们的作风还真是残酷。”
“在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对他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酷。好了，接下来是下一个考验，看你对调停会有多少了解。”
安菲娅拿出一枚银色的徽章，放在了桌上。
徽章上有一圈缠绕的圆环，外部围绕着火焰，似在熊熊燃烧。环内则刻有IMO的精细花纹。
没有拿在手上，赫希就能感受到它沉甸甸的份量。
“喏，这就是我们调停会的徽章，人手一份。我们靠这个来确认成员的身份。而我要问的，就是你对这个徽章含义的理解。”安菲娅问。
赫希指着徽章上外部的火焰，答道：“火焰代表着时空游质。游质，类似于化学上的游离态，是指元素存在的一种状态。就像自然界中存在某些元素，不会与其他物质产生反应，而是以单质的形式存在着。
“游离态十分罕见，所以时空游质通常情况下也很少出现，它的本体，就像是蓝紫色的火焰一样。在它容易聚集的地方成堆出现，像游丝一样飘动着，造成时间和空间的异常。”
“正解。”安菲娅打了个响指，“那圆环的代表是？”
“辉光。”
赫希没有思索就马上给出了回答。
这其实得益于LIAR告诉她的隐秘资料。
辉光，简单来说就是光环。
在世界各种文明中，都不约而同地把神道佛刻画成一个头顶光环的形象。但辉光不是虚构的，它是真实存在的。
尽管肉眼看不见，但借助特殊仪器，所有植物，动物，甚至是人，都能看到体表都有着一层肉眼看不见的辉光。
不同个体的辉光颜色各异，明暗程度也不同。
赫希继续说：“调停会认为，辉光能够保护生命体，是我们免于时空游质感染的重要屏障。但当时空游质的数量超过阈值，辉光与外界的平衡被打破，生命体就会受到感染。”
安菲娅鼓鼓掌。
她不禁赞叹说：“恭喜你，通过了第二关考验。这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回答，就算是我，也不能答得这么完美。我甚至要怀疑，是不是某个高级人员暗中培养了你，你才能对调停会无所不知。”
赫希无声笑笑。
从某种意义上，是很接近真相了。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安菲娅突然凑近，脸庞几乎快要紧贴着赫希。她的目光牢牢盯住对方：
“我们最看重的，还是你这个人本身。赫希，你能给IMO带来什么？”
极佳的行动素质、对调停会的完美认知，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
隐者调停会说到底，还是个非常现实的组织，它靠着严苛的纪律和坚定的信念才走到现在。
委员会的那些人，只看重人的能力和心智。没有能力的人，与其等着执行任务的时候被怪物杀死，不如趁早滚蛋去做个洗脑后的普通人。
“我能带来的东西嘛…这很难形容。不如现在，我在你身上演示看看？”赫希一脸诚恳地询求同意。
安菲娅点点头，“请便”还没说完，整个人便凭空消失在了茶馆内。
店铺内人声嘈杂，无人注意到这张不起眼的小桌子上发生的异常。
赫希不动声色，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把握之中。几息后，她拿过了安菲娅留在桌上的茶杯，伸手轻点出一颗水珠。
瞬时，安菲娅浑身湿透，头发上滚落了大颗水珠，终于重新回到了原位。
她体力不支，从椅子上跌落在地。正大口喘息着，就像是整个人被闷在不见天日的海底许久，险些被溺死：“我靠，你谋杀啊？”
刚才安菲娅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好像有一滴水珠迎面而来，水汽带来海洋的味道，湿润地贴在她的脸上。
随后，自己就像是被外力拉到了一片海底。
她完全看不到海的边际。
往下看去，海底幽暗漆黑，似乎深不见底，让人打心眼里感到恐惧。虽然头上有光亮，却很微弱，就像是一只萤火虫的微光，无法照亮长夜。
向光求生是人的本能。但无论安菲娅怎么拼力游去，她始终无法接近那道光源。
一瞬间，安菲娅以为赫希施展了某种空间力量，一脚把她踢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底。
水压渐深，正当她觉得肺都要憋炸了的时候，赫希终于高抬贵手把她放了出来。
而这个恶作剧者，语气里还明显藏着坏笑。
赫希一手在桌上撑着下巴，装作无辜地说：“怎么样？这就是我的能力：奇相。”
传说帝女奇相曾窃取黄帝的玄珠，自沉于长江之中，后为江神。
总而言之，就是掌握四方之水的能力。
“奇你个大头鬼！”安菲娅挣扎着爬起来。
她一只手在桌上重重地敲了一拳，说：“不就是骗你喝长岛冰茶嘛。你有必要这么小心眼，居然不提前告诉我有多危险。非要整我一回你才能高兴吗？”
安菲娅这下算看出来了，这个人是有仇必报啊。
她小声嘀咕。
这也忒小心眼了。
“只要有一滴水珠，我就能创造出一个空间。所有人接触到这滴水就会被卷入异度的水中空间。”赫希耸耸肩，“当然了，只要是空间，就一定有边界。很多生命体在找到可以逃脱的那个边界之前，就因为氧气耗尽，先溺死在水中了。”
她拍拍安菲娅的后背：“所以感谢我吧。我可是把你放出来了。”
“呵呵，我发现你倒打一耙有一手的。”安菲娅吐槽道。
明明是赫希想要小小地报复自己，结果能被她说成自己欠了她人情。
绝了。
安菲娅咳嗽了几声，决心不和这个报复心太重的小孩子计较，说：“总而言之是很强力的能力，足够被评为A级人员了。我也相信以你的能力，能给IMO带来很大的帮助。”
她拿起徽章，别在赫希的领口。
银色的徽章闪着淡淡的光芒。
“恭喜你，你通过了考验，正式成为了调停会的一员。”
说完，安菲娅趁势揉了一把赫希白嫩的脸颊，顺带把水珠蹭到了她身上。
嗯。
她的脸果然是和想象中一样好摸，柔软细腻，就像摸上了一块上好的凉玉，让人舍不得撒手。
“你还说我小气？你个幼稚鬼！干嘛蹭我身上啊！”赫希无语说。
气鼓鼓的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手感不错。”安菲娅揉揉她的脑袋，在看到赫希的第一眼，她就想这么办了。
这孩子心眼多，但架不住人长得好看，特招人喜欢。
她用哄人的语气说：“乖，接下来要好好履行调停者的义务喔。”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赫希冷哼一声。
“这是我们的职业信仰嘛。每个加入的调停者，都已经做好这样的觉悟了。”
安菲娅突然收起笑容，以一种无比庄重的神色说道：
“我们将穷尽一生，在时空的洪流中逆流而上。我们无法后退，因为身后就是我们所爱的人。无论永昼无期，还是神所不眷，直到诸神的黄昏把世间烧尽，我们都会在自己选择的这条隐路上一往无回。”
赫希看向安菲娅。
时至今日，她仍清楚地记得安菲娅当时的神情，无比坚定。
透过这些话语，她似乎看见了安菲娅虔诚的灵魂。所以这么多年，她始终把这句话记在了心上。
这就是赫希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遇见安菲娅。
（1）MI6：英国军情六处。
（2）百代：调停会委员会的成员的称呼。取自“光阴百代之过客”。
海崖边矗立着一座古旧的灯塔。
远远望去，日光将要烧尽，天空与海面都染上了炫目的赤橘色。
天上云层缓缓流动，地下海浪亦不知疲惫地拍打着崖壁。白浪声声不绝，似唱着悠长的歌谣。
赫希踏着最后一缕黄昏倦色，沿着螺旋而上的石梯，无声地走入塔顶。
她穿着黑色长袍，宽大的兜帽下只露出几缕茶色的柔软发丝，似带着淡淡的香气。
修长的身影倚靠在塔顶四周的透明玻璃上。这是灯塔的回廊处，在这里可以眺望到不远处的大海。
片刻后，赫希便盘腿坐下，轻轻把左手提着的煤油灯放在身侧。
她拉下帽子，露出一张似是无暇的脸庞。
女孩明显是混血的样貌，五官的线条带着东方人的柔和与精致。
而她琥珀色的眼瞳似乎永远笼罩着一层迷蒙雾气，就像猫儿一样。让人不禁想要透过眼神去看清她的心底。
她拿起了地上一台笔记本电脑，熟练地跳转多次域名，来到了某个匿名论坛。鼠标点开一个名为“LIAR”的ID。
双方的私信来往非常频繁。最新的记录停留在今天早上。
2025年8月7日。
正当赫希想要上划滑动，查看对方发来的最新消息时。
一阵铃声打破了塔内的寂静。
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者的备注是“安菲娅”。
赫希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机放在一边不管。
但通话还是持续不断地打进来，大有一种她不接就不会放弃的架势。
赫希终于无奈接起。
“我说大小姐，你接电话就不能快一点吗？”
一个抓狂的女声传入耳中，像是不满她这么迟才接起电话。
赫希下意识地偏头远离了手机，面不改色地撒谎说：“抱歉，我现在正在布达拉宫参禅，没空处理…”
“少来！你又想骗我？你以为我没给你手机装定位吗？”安菲娅没好气地说，“你的定位可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了：你人就在伦敦。”
赫希凝视了几眼手里的手机，怀疑地说：“看样子我该换个手机了。”
手机那头传来得意的轻笑：
“没用的。你就算换上一百个，我也有办法给你一个不漏地装上追踪系统。谁让你总爱四处乱跑呢？”安菲娅叹了口气，说：“上次调停会找你执行任务，派了十几个B级人员都没能找到你在哪。朋友，请问你是属猫的吗，这么能藏？”
“或许吧。”赫希摸摸脸，“上次委员会想派给我的任务…我想想，就是我说我去了南极科考的那次？”
“对，委员会最后还派我去找你。我好不容易搭了MI6的无线电才联系上你，结果你说，你坐着破冰船，和南极科考队一起，正向着冰穹A的最高点进发。几个月内你是没有打算回英国来了，这次任务就请另派高明吧。”
安菲娅当时气的，恨不能把这个糟心的家伙抓起来从头到脚枪毙一遍。
她愤愤道：“你这样说，简直就是把委员会的脸面丢在地上，还狠狠地拿脚丫子踩来踩去。那些老家伙，他们什么时候需要求着一个人去做任务啊？你是真不怕他们记恨你？再说，以我对你的了解，我很怀疑当时你是不是真的在南极…”
“我确实没去南极。”赫希淡淡地说，“我这么说，只是想让委员会的那些老古板们搞明白，我当初之所以同意加入调停会，只有一个要求：他们给我关于时空游质的资料，作为等价交换，我可以协助他们，在时空游质改变现实世界时空线的时候，给予修正。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有权驱使我做任何事。”
两人话中谈到的调停会，全称是InvisibleMediationOrganization（IMO隐者调停会）。
这是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全世界各地都有其成员的分布。
他们把自己称为“调停者”——守护不可见的，调停于永恒。
调停者从一种被称作“时空游质”的物质中，或多或少都获得了一些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力量。
但是其他的生物，甚至是非生命体，也能被时空游质所感染，进而产生不可违背的力量，逆转整个现实世界。
这时候，就需要一股隐形的势力，去修正这种超现实的力量。
隐者调停会就此而生。
大众对IMO一无所知，调停会的所有信息对外都严格保密。
但与大多数人被选择成为调停者的经历不同，赫希是自己主动找上调停会的。
多年前，她偶然间在剑桥的校内论坛浏览，意外注意到了一个ID：LIAR。也就是此刻她在灯塔中，借由网络秘密与之通讯的人。
LIAR只说自己是个残存下来的老科学家，从事了一些不该从事的研究。而且心里上，他觉得自己还是个苏联人。
尽管那个伟大的时代早已过去了。
正是从LIAR那里，赫希开始了解时空游质，这种最危险也是最迷人的物质。
后来对方建议她加入调停会，而赫希自己也想要获得更多关于时空游质的资料，于是便欣然同意。
赫希最终联系上了英国的调停会，从此成为调停者的一员。
而调停会派来与她接头的，正是安菲娅，一个俄罗斯女孩。
地点安排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市的Soho，当地有名的唐人街。
双方约定在一家中式茶馆碰头。
赫希走入茶馆。
店铺内的装饰物是些釉色极好的瓷器，色泽圆润，透出隐微的天青色。
她记得当时，铺子里还应景地放着《青花瓷》的旋律。
在随处都是亚裔面孔的地方，究竟谁是安菲娅？这似乎格外好辨认。
一个淡金色头发的少女，正独自一人坐在木桌前。她玩着茶盖，不断盖起又翻开，似乎无聊至极。
在她面前，还有另一盅没动过的青瓷茶杯。
明显是在等人。
赫希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觉得造物主似乎格外偏爱这个少女。她甚至找不出语言来形容这个人。
少女的气质里带着玫瑰，白金色的发丝衬得脸庞晶莹如雪。
“你就是安菲娅？”赫希来到桌旁坐下。
“没错，我终于等到你了，自愿成为调停者的家伙。”安菲娅放下手中的茶盖，抬眼说，“很高兴见到你，赫希·坎贝尔。”
两人相视笑了笑，双手一握。
气氛看上去很和平。
安菲娅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仅凭自己就摸索到调停会这个庞然大物的。”
“是吗。”赫希不置可否。
LIAR曾经叮嘱过她，关于他的存在必须对所有人保密。所以赫希只能说是自己发现了IMO的情报。
“大多数人都是无意中卷入了时空事件，之后就被会里带了回来。自愿的就加入，不愿意的我们就和他拍拍手说再见。之后就像男女朋友分手一样，老死不相往来，调停会绝不会再纠缠。”安菲娅把另外一盏茶推到赫希面前，“喏，要喝喝看吗？味道不错。”
赫希轻轻挪开茶盖。
茶水非常澄澈，几乎闻不到什么味道。
她把玩了一会又盖上，说：“唔，居然还准备了‘长岛冰茶’。你费心了。”
“哈哈，被你发现了。”
安菲娅笑笑，摸了摸鼻子掩饰尴尬。
赫希啧了一声：“所以你们就没打算让我加入IMO是吧。假意约我来这，其实是想要借机把我的记忆洗掉？”
安菲娅耸耸肩，露出些许赞赏的神色：“的确，我是收到了这样的指令。我们还不知道你是敌是友，冒然接收一个主动找上门来的人，对调停会本身而言风险太大了。所以我打算用‘长岛冰茶’。这是我们调停会惯用的伎俩，用来清洗时空游质亲历者的记忆。”
——超能力，时空游质，隐者调停会。
无论哪个词让普通人听到，都会觉得这些是魔幻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和秘密泄露，调停会利用时空游质的感染产物，调配出了不一样的“长岛冰茶”。
真正的长岛冰茶，是由伏特加、朗姆酒、金酒、龙舌兰四种基酒调制而成的。虽然名字听起来像是茶，但酒性极烈，很多人不懂就喝下，结果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因此它也被称作“失忆酒”。
而调停会特制的长岛冰茶，意在它的“失忆”效用。
普通人如果遭遇了时空游质相关的事件，IMO会让他们饮用此种液体。此后，经事者的记忆就会被悄然清除。
他们头脑中的时空线会被自主修正，时空游质的一切关联记忆都会被删除并自觉完整逻辑。
“所以调停会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倒也是真的。但前提是得喝下长岛冰茶，来确保他们不会对外乱说什么。”赫希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我只听我的朋友谈起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岛冰茶，无色无味，就和普通的纯净水没什么两样。听说它的制法还挺复杂的，真是大手笔啊。”
安菲娅点点头：“我听百代们说，长岛冰茶其中的一味配方，是时空游质感染后的猫生产的。从它的猫屎中提取出某种物质，制法相当复杂。唉，你要是不尝那真是可惜了。”
赫希无语：“这个手法怎么有点耳熟。让麝香猫吃下咖啡豆，猫无法消化，只能原封不动地排出。然后人们就对排泄物进行加工…这听上去很像是猫屎咖啡的做法啊？”
“所以我才说可惜了。这东西挺贵的，市价一磅就要几百美金。你真的不想试试吗？喝到就是赚到。”
安菲娅冰蓝色的眼睛，看着赫希一眨一眨的，像是极力推荐人喝下这杯长岛冰茶。
“免了。”赫希摆摆手。
安菲娅露出失望的神色道：“你居然不好奇吗？我一直很想知道，特制版长岛冰茶的味道和正常的究竟有什么区别？但是，所有喝下的人都会失去记忆。这就成了一个悖论，世上没有人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滋味。”
“就像是KCN的味道。作为一种沾之即殒命的剧毒物质，一直没有人知道它的味道，因为服用它的人都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赫希笑说，“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趁早死心吧。这玩意儿就像孟婆汤一样，管它是不是猫屎味，喝一口就全忘了。”
“好吧。你说服我了。”
安菲娅从口袋里掏出一剂试管，打开塞子，就把冰茶往回倒：
“对不起，它真的太贵了。稍等哈，我要回收利用。”
“……”
回收完毕，安菲娅做了个抱歉的手势：“OK，算你通过了第一关。”
“所以刚才只是个测试？”
“对。如果你毫无戒心，就喝下了陌生人给的东西，按我们的话来说，你就是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安菲娅拿手指比了下脑子，“那就根本不足以成为我们的同伴。”
赫希摸摸下巴：“没有资格成为你们的一员，就要洗掉他的记忆吗？你们的作风还真是残酷。”
“在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对他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酷。好了，接下来是下一个考验，看你对调停会有多少了解。”
安菲娅拿出一枚银色的徽章，放在了桌上。
徽章上有一圈缠绕的圆环，外部围绕着火焰，似在熊熊燃烧。环内则刻有IMO的精细花纹。
没有拿在手上，赫希就能感受到它沉甸甸的份量。
“喏，这就是我们调停会的徽章，人手一份。我们靠这个来确认成员的身份。而我要问的，就是你对这个徽章含义的理解。”安菲娅问。
赫希指着徽章上外部的火焰，答道：“火焰代表着时空游质。游质，类似于化学上的游离态，是指元素存在的一种状态。就像自然界中存在某些元素，不会与其他物质产生反应，而是以单质的形式存在着。
“游离态十分罕见，所以时空游质通常情况下也很少出现，它的本体，就像是蓝紫色的火焰一样。在它容易聚集的地方成堆出现，像游丝一样飘动着，造成时间和空间的异常。”
“正解。”安菲娅打了个响指，“那圆环的代表是？”
“辉光。”
赫希没有思索就马上给出了回答。
这其实得益于LIAR告诉她的隐秘资料。
辉光，简单来说就是光环。
在世界各种文明中，都不约而同地把神道佛刻画成一个头顶光环的形象。但辉光不是虚构的，它是真实存在的。
尽管肉眼看不见，但借助特殊仪器，所有植物，动物，甚至是人，都能看到体表都有着一层肉眼看不见的辉光。
不同个体的辉光颜色各异，明暗程度也不同。
赫希继续说：“调停会认为，辉光能够保护生命体，是我们免于时空游质感染的重要屏障。但当时空游质的数量超过阈值，辉光与外界的平衡被打破，生命体就会受到感染。”
安菲娅鼓鼓掌。
她不禁赞叹说：“恭喜你，通过了第二关考验。这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回答，就算是我，也不能答得这么完美。我甚至要怀疑，是不是某个高级人员暗中培养了你，你才能对调停会无所不知。”
赫希无声笑笑。
从某种意义上，是很接近真相了。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安菲娅突然凑近，脸庞几乎快要紧贴着赫希。她的目光牢牢盯住对方：
“我们最看重的，还是你这个人本身。赫希，你能给IMO带来什么？”
极佳的行动素质、对调停会的完美认知，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
隐者调停会说到底，还是个非常现实的组织，它靠着严苛的纪律和坚定的信念才走到现在。
委员会的那些人，只看重人的能力和心智。没有能力的人，与其等着执行任务的时候被怪物杀死，不如趁早滚蛋去做个洗脑后的普通人。
“我能带来的东西嘛…这很难形容。不如现在，我在你身上演示看看？”赫希一脸诚恳地询求同意。
安菲娅点点头，“请便”还没说完，整个人便凭空消失在了茶馆内。
店铺内人声嘈杂，无人注意到这张不起眼的小桌子上发生的异常。
赫希不动声色，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把握之中。几息后，她拿过了安菲娅留在桌上的茶杯，伸手轻点出一颗水珠。
瞬时，安菲娅浑身湿透，头发上滚落了大颗水珠，终于重新回到了原位。
她体力不支，从椅子上跌落在地。正大口喘息着，就像是整个人被闷在不见天日的海底许久，险些被溺死：“我靠，你谋杀啊？”
刚才安菲娅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好像有一滴水珠迎面而来，水汽带来海洋的味道，湿润地贴在她的脸上。
随后，自己就像是被外力拉到了一片海底。
她完全看不到海的边际。
往下看去，海底幽暗漆黑，似乎深不见底，让人打心眼里感到恐惧。虽然头上有光亮，却很微弱，就像是一只萤火虫的微光，无法照亮长夜。
向光求生是人的本能。但无论安菲娅怎么拼力游去，她始终无法接近那道光源。
一瞬间，安菲娅以为赫希施展了某种空间力量，一脚把她踢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底。
水压渐深，正当她觉得肺都要憋炸了的时候，赫希终于高抬贵手把她放了出来。
而这个恶作剧者，语气里还明显藏着坏笑。
赫希一手在桌上撑着下巴，装作无辜地说：“怎么样？这就是我的能力：奇相。”
传说帝女奇相曾窃取黄帝的玄珠，自沉于长江之中，后为江神。
总而言之，就是掌握四方之水的能力。
“奇你个大头鬼！”安菲娅挣扎着爬起来。
她一只手在桌上重重地敲了一拳，说：“不就是骗你喝长岛冰茶嘛。你有必要这么小心眼，居然不提前告诉我有多危险。非要整我一回你才能高兴吗？”
安菲娅这下算看出来了，这个人是有仇必报啊。
她小声嘀咕。
这也忒小心眼了。
“只要有一滴水珠，我就能创造出一个空间。所有人接触到这滴水就会被卷入异度的水中空间。”赫希耸耸肩，“当然了，只要是空间，就一定有边界。很多生命体在找到可以逃脱的那个边界之前，就因为氧气耗尽，先溺死在水中了。”
她拍拍安菲娅的后背：“所以感谢我吧。我可是把你放出来了。”
“呵呵，我发现你倒打一耙有一手的。”安菲娅吐槽道。
明明是赫希想要小小地报复自己，结果能被她说成自己欠了她人情。
绝了。
安菲娅咳嗽了几声，决心不和这个报复心太重的小孩子计较，说：“总而言之是很强力的能力，足够被评为A级人员了。我也相信以你的能力，能给IMO带来很大的帮助。”
她拿起徽章，别在赫希的领口。
银色的徽章闪着淡淡的光芒。
“恭喜你，你通过了考验，正式成为了调停会的一员。”
说完，安菲娅趁势揉了一把赫希白嫩的脸颊，顺带把水珠蹭到了她身上。
嗯。
她的脸果然是和想象中一样好摸，柔软细腻，就像摸上了一块上好的凉玉，让人舍不得撒手。
“你还说我小气？你个幼稚鬼！干嘛蹭我身上啊！”赫希无语说。
气鼓鼓的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手感不错。”安菲娅揉揉她的脑袋，在看到赫希的第一眼，她就想这么办了。
这孩子心眼多，但架不住人长得好看，特招人喜欢。
她用哄人的语气说：“乖，接下来要好好履行调停者的义务喔。”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赫希冷哼一声。
“这是我们的职业信仰嘛。每个加入的调停者，都已经做好这样的觉悟了。”
安菲娅突然收起笑容，以一种无比庄重的神色说道：
“我们将穷尽一生，在时空的洪流中逆流而上。我们无法后退，因为身后就是我们所爱的人。无论永昼无期，还是神所不眷，直到诸神的黄昏把世间烧尽，我们都会在自己选择的这条隐路上一往无回。”
赫希看向安菲娅。
时至今日，她仍清楚地记得安菲娅当时的神情，无比坚定。
透过这些话语，她似乎看见了安菲娅虔诚的灵魂。所以这么多年，她始终把这句话记在了心上。
这就是赫希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遇见安菲娅。
（1）MI6：英国军情六处。
（2）百代：调停会委员会的成员的称呼。取自“光阴百代之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