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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凌云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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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是不是很巧?你与家中同辈皆从草字,而我与姬莯这一辈也从草木二字。天南地北相差甚远,偏偏冥冥之中就是该有牵连的。”

    姬桓突然说起这么句话,没头没脑的,沈莙却真的觉得深有所感。

    他没有打停,稍稍顿了一会儿便面露嘲讽道:

    “祖父自来偏心二叔一家,自姬莯出生便一心疼爱他一个。你的眼光不错,当年的姬莯名声又何时比如今的楚鄢小过,光华之貌,天资聪颖,少年奇才,风头岂是如今薛六萧二那等俗物可比的。老头子喜欢地不得了,每每和外人聊起姬莯都是神色自得。那时候的南境,无人知道什么楚门裴家之后,世人都只言姬莯之才,姬莯之貌。他性子乖僻,孤傲冷漠,最难相处,不喜旁人靠近,不喜与人交谈,目无下尘,只一心学武习文。而我,处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需得事事得体,笑脸逢人才可免去被祖父挑刺。可你道如何,人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一身风骨,矜傲肖似祖父,而我却只是一个曲意逢迎的陪衬而已。我父母在府上不得人心,每每都在夹缝中求得片刻安宁,姬莯是天之骄子,而我却如瘠地之泥。”

    祖父偏心,府中下人和亲族皆是踩高捧低之徒,时时留意处处留心才能看人脸色勉强生存,这种感觉沈莙不是不知道。可是沈家不是南诏王府,王氏和肖姨娘那些手段放到南诏王府还不够当做谈资,她尚有沈菱,而姬桓却无人可以依靠。

    沈莙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眼前之人害死了姬浔的父母和所有亲近的人,毁了姬浔的生活,让‘姬莯’这个名字只能存在于族谱之中。他给了姬浔仇恨,一手造就了如今这个暴佞恣睢心狠手辣的‘九千岁’。这两人互相影响,互相成就,互相伤害,互相怨恨。沈莙因为姬浔当年的遭遇而心中难受,可是即便她再心疼也无法感同身受,无法像姬浔一样对姬桓欲杀之而后快。眼前人如今的模样和她七岁那年的不忿如出一辙,幸运的是,沈莙有沈菱这个将她从悬崖边拉回来的人,而姬桓却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嫉恨和怨懑的万丈深渊。

    沈莙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微微叹息道:

    “你幼年过得辛苦,我明白,可是这不能成为杀戮的理由。”

    姬桓冷笑一声,眼神越发冰冷,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在沈家所遭受的那点子罪与我在这诺大王府生存下来所承受的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我方才说的于我所经历的不足万一!如今南境谁敢再提姬莯的名字,谁敢再提起祖父当年的偏颇,人人都装作忘记了之前的所有事。这十多年来,那些曾经奉承二叔一家,羞辱于我,给我脸色看的在熙平二十三年之后都换了一副嘴脸,而我即便知道他们丑恶的面目却还是依旧要和他们盘旋。若不是我提起,你又如何能从曲曲几个名字看出我当年所遭受的一切?”

    这是姬桓自当上这个南诏王以来的第一次爆发,他从不与人说起自己幼年的经历,总是笑着,运筹帷幄镇定自若,让人忘记了他从前是多么的小心翼翼,受尽白眼。人们畏惧他的手段权势,不敢将陈年旧事搬上明面儿,而姬桓也厌恶将自己任何脆弱的一面现于人前。许是因为这本族谱勾起了往事,许是因为沈莙的话让他出奇的愤怒,他第一次以一种外露的方式将一切发泄了出来。沈莙的双目温脉如同清泉,朦朦胧胧,氤氲柔和,似乎能容纳一切承载着怒火扔下的石子,涟漪荡漾开之后便逐渐恢复平静,平息他人心中的愤懑。

    “耀灵,燕绥,你们的表字。”

    姬桓的怒气渐渐平息,却还是没能跟上沈莙的节奏,

    “你说什么?”

    沈莙叹了一口气,此时的姬桓就像一把危险的利刃,但凡她有半点把握不好都会伤人伤己。他需要发泄,需要撒气,而且这是沈莙唯一一次心甘情愿地成为别人发泄的对象。因为若是她不愿意承受这番盛怒,那么后果可能要比姬桓发一次脾气要严重得多。

    “单从你和姬莯的表字来看,一切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沈莙双眼稍稍眯起时如同弯弯两道月牙,嫮目宜笑。姬桓静静看着她如画的眉眼,嗤笑一声道:

    “愿闻其详。”

    沈莙咬了咬下唇,像是要做足准备一般深呼吸几下才对姬桓娓娓道来,

    “姬莯之表字耀灵,古书释为旭日,‘耀灵晔而西征’,因此又意为帝王。汝之表字燕绥,为宴会饮乐美妙之意,‘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姬莯是为帝王,你却是宴饮之乐,足见当年姬孚之偏心。”

    姬桓脸上的嗤笑之意敛去,剩下的却是风雨欲来的阴霾之色。他抽过那本族谱,盯着上头他与姬莯的表字看了许久,最终大笑出声,

    “原是从一出生便注定了的,枉我痴心妄想多年,以为老头子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才智出众而已,以为只要我足够优秀,有朝一日也会得到那根本不存在的认同,呵,蠢顿不堪,蠢顿不堪!”

    “姬孚当年或许不了解姬莯,取的表字从来都不适合他,可是阴差阳错,你的表字却是再合适不过。”

    沈莙轻飘飘的一句话成功地激怒了本就已经处于盛怒边缘的姬桓,后者向前两步,表情阴鸷,伸手扣住了她的咽喉,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沈莙皱起眉头,伸手扯着姬桓铁箍一般的右手。什么毛病,这些习武之人一个个的都喜欢掐人脖子。

    “咳咳,你松开些!”

    姬桓还算有些理智,看着胀红了脸的沈莙,往后一撤,堪堪松了些力道。

    沈莙当然不是找死,她缓了缓神,尽量冷静道:

    “姬莯当年就是个孤傲的性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帝王野心。如今他因你变得心狠手辣,可即便如此也没有窃位之意,耀灵自然不适合他。而如今云南郡燕安于世,宠绥四方,和你的表字却是不谋而合的。”

    这是一个非常高超的马屁,不得不说沈莙还是用了心的。姬桓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沈莙不住拍着胸口咳嗽,一面喘着气一面对他道: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若不是你祖父一心偏颇,姬莯也许不会养出那副乖僻不争的性子,你亦不会有如今的城府心计,他的偏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捧杀了姬莯成全了你。自古以来,位高权重的王侯将相都是踩着炭火走过来的,也没见他们愤世嫉俗到你这个地步,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凭什么你就想着能一帆风顺?”

    沈莙的解释看似有道理,实则纯属鬼扯,对姬桓表字的解释看似很合适,实际上却也难免牵强。可是她这种安慰人的方法历来管用,对姬浔是那样,对楚鄢是那样,如今姬桓也很是受用。明明知道沈莙胡说八道的成分居多,可是他心里竟然奇妙地愿意不去深究。

    姬桓的表情逐渐缓和,沈莙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方才屋内的剑弩拔张在一瞬间平息下来,沈莙一身冷汗,想想方才自己把自己置于险境就觉得后怕。

    姬桓看着沈莙一副劫后逢生的模样,嗤笑一声,心觉这丫头果真胆子很小。

    恰在书房里沉默无尽蔓延的时候,门外一个当差的小厮敲了敲门框,低声通禀道:

    “王爷,萱夫人送来了暖胃的盅汤,可要现在端进来?”

    姬桓的表情不见有什么变化,这在沈莙眼中无疑是一种冷漠的象征。

    “端进来。”

    沈莙皱着眉头,随口问道:

    “你那日对她大发脾气来着,这么快就把人哄好了?”

    那小厮端着一盅热汤走进书房,偏就撞上了沈莙说这句话,他不敢多留,放下东西之后便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姬桓似乎觉得沈莙问的这个问题挺没道理的,好笑道:

    “哄?我为什么要哄她?这府里所有的女眷住的宫殿朱楼,吃的珍馐海味,用的脂粉珠钗,身上穿的绫罗绸缎,使唤的丫头奴才,哪一样不是我给她们的?我可不是什么信徒,没有供祖宗菩萨的习惯,她们既过上了寻常人家内眷难以想象的生活,难道一面享受荣华富贵一面还指望着我与她们像寻常夫妻一般相处?”

    渣男!倘或十个中有一个待你是真心那也是辜负!

    姬桓见沈莙面露不虞,轻笑一声,走到桌前将汤盅的盖子揭开,一面用银勺轻轻搅拌,一面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提起林萱倒叫我想起另一桩事来。当初她乃是作为洛笙的陪嫁到的王府,而洛笙和如今的姬浔倒是有些渊源。洛家和王府当年有些交情,洛笙十三那年曾随其父进府向老头子拜寿,那时的姬莯将满十四,清秀绝伦,洛笙只一眼便再不能忘,其父也有攀这门亲事的意思。只是老头子把姬莯当成眼珠子一样,势要找一个家世长相才学样样都配得上姬莯的孙媳,洛家在他看来还不够格。那时扬州叫得上名号的大族倒是有一个,鄱阳北堂氏,扬州首富,府上曾出过四任州牧,子孙或为织造或为地方文官,比之洛家要更胜一筹。然而最让老头子满意的还是当家北堂诚的嫡出幼女。那姑娘单名一个‘瑛’字,比姬莯小一岁,扬州出了名的小美人,父兄喜爱异常,才名亦可当如今的楚穗。那北堂瑛原有些傲气,不肯嫁到益州来,还是姬莯十五岁时两家长辈安排他们在永昌见了一面,从此再无任何反对之意。这倒正常,那些年轻少女,在当年见过姬莯的,有哪一个不是念念不忘。龙璋凤姿,天之骄子,且又有才名在外,样样让人满意。难得就难得在这一回那心高气傲的姬莯竟也破天荒地没有反对家中长辈的安排,这才让这桩婚事在那年年底定了下来。多不巧,阴差阳错的,洛笙最终成了我的王妃,而北堂瑛没能过门就等来了姬莯的死讯。嗯……如今时过境迁,不知他们二人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姬桓的心思是恶毒的,沈莙再清楚不过,可是依然被他方才话里的内容弄得心乱如麻。她强撑着,装作漠不关心地回道:

    “不管是洛家还是北堂,如今都应该已经没落了。狡兔死,走狗烹,你当初娶洛笙就不是因为什么男女之情,否则也不会将她的陪嫁扶作侧妃。洛家只是你整顿扬州的一颗棋子而已,等到目的达到了,你自然难容他们在扬州分割你的既得利益。”

    姬桓抚掌而笑,双眼蕴满了笑意,

    “沈莙啊沈莙,你果真合我心意。只不过你说的也不全对,洛家是没落了,只因他们贪得无厌,且对我再无用处,可是北堂一族却还繁华依旧呢,北堂诚是个聪明人,主动投靠了益州,如今在扬州替我打理河运生意,分寸也拿捏得不错。若不是你这般装腔作势,兴许我还真就相信了你不在意当年姬莯和北堂瑛的事。看在你让我心情不错的份上,我便再多提醒你一句,从姬莯的死讯传开至今,北堂瑛一直未嫁,此等情意,我看了都觉得感动呢。”

    沈莙看着姬桓不怀好意的笑容,在消化这件事之后脑子难得灵活了起来。从姬浔和她相处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这货绝对和她一样没有什么经验。姬桓的话听听便罢,她若是因此难受才真是辜负了姬浔待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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