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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3 Pluto and Car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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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食堂一役,鹿溪和时小多临时组成的“围观帅哥”小分队全面落败,连连丢人。一连几天,时小多都垂头丧气,提不起精神。时遇以为她病了,要带她去看医生,还弄了一大堆小玩意儿来哄她开心。

    时小多感动得泪眼汪汪,从沙发上跳起来,攀着时遇的脖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时遇一米七的个头,体重不到一百斤,哪经得住时小多这沉甸甸的一抱,险些闪了腰,捏着时小多的脸吐槽她圆得像个球。

    时小多说:“因为我长得又高又圆,所以别人都亲切地称呼我为——”

    时遇:“高圆圆?”

    时小多摇摇头:“不对,他们都叫我‘高俅’。”

    时遇:“……”

    呵呵。

    时小多之所以心情不好,一多半的原因在季星临身上。自那天丢下一句“真有出息”后,季星临再没跟她说过话。

    如果说萧鹤远是温润型的玉美人,季星临显然是冰美人那一类的,浑身冰碴,就像刚从冷冻室里拿出来。

    时小多同鹿溪煲电话粥,说起这个比喻,鹿溪静默两秒,说:“我怎么觉得,在你眼里,季星临约等于一块冷鲜肉呢。”

    时小多:“……”

    你这个角度很清奇啊姐妹!

    时间一晃就是一个星期,作为专业起床困难户,时小多又险些迟到,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自教室后门溜进来,路过季星临的位置时险些摔倒。季星临正戴着耳机听英语,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伸了出去,搭在时小多手臂上,扶了她一下。

    时小多笑着说了声谢谢,小虎牙探出些许影子,清新可爱。季星临并不看她,垂着眼睛将手上的书翻过一页。

    时小多“啧”了一声,傲娇鬼!

    教学楼里每一层都有水房,课间休息,时小多去水房打水,听见几个女生在议论:“你们说五班的季星临和八班的周楚屹哪个更好看?”

    短头发的女生说:“当然是周楚屹啊,校篮队扛把子,小太阳一样,多招人喜欢。五班那个姓季的有什么好,性格那么怪,整天阴着张脸,不笑不说话,好像有人欠他钱。”

    短发女生开了个头,身边的几个小姐妹立即附和,这个说我也觉得他有点儿吓人,尤其是眼神,看着特别阴;那个说,他家里情况好像不太好,爸妈都没了,上次开家长会,他的座位是空的,根本没人来。

    短发女生“啧”了一下,说:“季星临就是天生的倒霉相,男克父,女克母……”

    时小多原本已经走到水房门口,听到这句话,又退了回去,退到短发女生面前,递给她一颗橘子糖。

    时小多说:“多吃点糖吧,也许能让你的嘴巴变甜点,没那么刻薄。”

    短发女生神色一僵,正要开口,蓦地,她好像看到了什么,脸上浮起几分尴尬,嘟囔了一句“狗拿耗子”,便拽着同伴走了。

    时小多转过头,季星临沉默着自她面前走过,他没看她,也没看任何人,就好像那些流言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有着铜墙铁壁,能保护一个人,也能困锁一个人。

    时小多叫了他一声。

    季星临头也不回地说:“你是宇宙警察吗?谁家的闲事都管。省省力气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时小多气得够呛,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不知好歹!”

    〔24〕

    回到教室,董云带了自制的小饼干分给大家吃,班上的同学人人有份,唯独绕过了季星临。季星临也不在意,戴着耳机看向窗外,一脸冷漠,格格不入。

    时小多咬了咬嘴唇,她不喜欢董云,也不想吃董云给的小饼干。于是她站起来,走到董云的座位前,笑着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喜欢吃甜食,饼干还是留给别人吧。”

    “你是不喜欢吃甜食,还是不喜欢我给的甜食啊?”董云看着她,“我刚刚还看见你在水房里请别人吃糖呢,怎么转眼就不喜欢甜的了?说谎话是要被割舌头的。”

    怼人怼得这么不留情面,时小多怀疑她遇上了一个女版季星临,都是欠抽的主儿。

    时小多眨眨眼睛,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一点儿不客气。她说:“我的确不喜欢你,班长是集体的主要负责人,应当以身作则,团结同学,而不是差别对待,公报私仇。顾老师哪里都好,就是眼光差了点,尤其是挑班长的眼光。”

    董云猛地站起来,眼睛里全是火气。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撞开,有人站在门口朝里面喊:“季星临!你出来!”

    声音清脆异常,带着股骄纵的味道。

    教室门口站着一个女生,及膝的校服裙子,短棉袜,脚踝纤细。她似乎化了淡妆,眉眼立体,鬈发披在身后,洋娃娃似的。

    有男生阴阳怪气地起哄:“李悠,你是来抢人的吗,抢回去压寨?”

    这话说得暧昧,周围的同学都笑起来。

    时小多胸口一哽,有点儿不太舒服,想起那篇课文——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你们怎么可以凭空污人清白!季星临的清白!

    李悠喊到第四声,时小多听见季星临嘀咕了一句“真是烦人”,然后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他个子高,气势压人,周围的人纷纷向后退,给他闪出一条路。

    季星临走到李悠面前,停都不停,直接绕了过去。李悠“哎”了一声,小跑着追上去。

    等两个人的背影彻底消失,教室里炸开了锅。

    语文课代表推了推眼镜,感慨:“古有红颜祸水,今有男色当道,看脸的时代啊。”

    有人“嘁”了一声:“就季星临那臭脾气,谁受得了,怪物一样。”

    有女生八卦:“听说他们两个初中就认识,青梅竹马!”

    有人压低声音:“我还听说季星临初中的时候被学校劝退过,打架打伤了人,影响特别恶劣……”

    时小多手上一紧,砖头似的《牛津字典》砸在桌面上,“嘭”的一声。嚼舌头的人下意识地闭上嘴巴,嗡嗡的议论声瞬间消失。

    董云坐在前排,回头看了时小多一眼,目光嘲讽。

    何甜甜拖着椅子凑过来,坐在时小多身边,轻声问:“时念,你跟季星临很熟吗?”

    时小多低头默写单词,冷淡道:“不熟。”

    何甜甜的兴致丝毫不减:“少骗人了,我看得出,你是因为季星临才跟董云起冲突的。”

    时小多没说话,笔下的单词又多了一行。

    何甜甜托着下巴,盯着时小多看了半晌,突然说:“时念,你皮肤真好,又白又细,丁点瑕疵都没有,我真羡慕你。”

    时小多合上笔帽:“别绕圈子,说重点。”

    何甜甜笑了笑:“闲聊而已,哪来的什么重点。”

    话是这样说,脸上的笑容却收了起来,何甜甜说:“季星临和你认识的其他男生都不一样,他身上有种光芒。高一的时候学校举办运动会,万米长跑,他跑在最前面,领先了第二名整整一圈半,一圈半啊!现场都沸腾了!那场比赛让全校师生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季星临——如星降临——多好听。”

    明明是称赞的话,从何甜甜嘴里说出来,却带着种奇怪的感觉。

    时小多收起默写本,拿出一张化学卷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是在警告我吗?”

    “哪来的警告,不要说得那么吓人!”何甜甜又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跟季星临互动不多,但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李悠不过是个笑话,一厢情愿的那种,希望你不要像她一样傻。”

    这位是看了多少偶像剧啊,有这时间多做两套卷子不好吗……

    时小多看了何甜甜一眼,认真地说:“何同学,你介不介意我撬开你的天灵盖,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牌子的豆腐脑?”

    何甜甜的笑容僵在脸上。

    〔25〕

    季星临被李悠叫走,直到放学都没回来,好在最后两节课是自习,无人检查,不然,又是一项罪名。

    班长董云话里有话,不点名地批评某些同学没有集体意识,影响班级荣誉。

    时小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放学了,班上的学生陆续离开,时小多坐在位置上没动,盯着季星临的桌子发了会儿呆。

    董云留下做值日,她拿起立在墙角的扫把,凉飕飕地说:“新来的,我劝你离那家伙远点,季神可是全校出名的怪胎!不听课、不做作业、不说话,脸色臭得像是别人欠他钱,别人长脑袋是为了装智慧,他那个脑袋,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显个高!”

    董云本想说“就算成绩好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怪胎一个”,转念想到夸季星临成绩好简直是对教育的一种侮辱,索性咽下了这一句。

    时小多站起来:“无冤无仇的,干吗说话这么难听?”

    董云冷哼一声:“他就配不上什么好听话!”

    董云故意撞着时小多的肩膀走过去,她力气大,时小多后退一步,碰到季星临的桌角。桌子一歪,一本笔记自抽屉里掉出来,董云只当没看见,时小多俯身去捡。

    笔记本向上摊开,白色扉页上有一个手写的英文短句——PlutoandCaron。

    冥王星和卡戎。

    窗子开着,风吹进来,将笔记本翻过一页,漂亮的黑色字迹映进时小多眼睛里——

    冥王星曾是太阳系中离太阳最远的行星,它身边有一颗小卫星叫卡戎。潮汐锁定状态下,冥王星和卡戎永远以相同的位置遥遥相对。它们与太阳间的距离约为59亿公里,即便是阳光,也难以越过这样漫长的旅程。黑暗寒冷的宇宙中,冥王星周身冰质,陪伴它的只有小卫星卡戎。

    仿佛有风拂过,拂得心跳悸动。时小多将本子捡起来,小心地拍掉上面的灰尘。就在这时,后门处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谁准你动我东西的?”

    季星临面色沉郁,像是被撞破了什么秘密。他走到时小多面前,动作凶狠地抽走了她手中的笔记本,坚硬的边角割疼了她的掌心。

    她试图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季星临不看她,也不听她说话,将写了字的那几张纸拽下来,撕得粉碎。

    时小多有些委屈:“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是不小心撞到了。如果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我不接受。”季星临“嘭”的一声关上抽屉,扭头看向她,目光冰凉,“我说过,你不是宇宙警察,我的事也不需要你管。”

    他的声音太冷,时小多有些瑟缩,红着眼睛问他:“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季星临眼中浮起阴郁的暗光,他冷笑:“我讨厌所有人!”

    说完这一句,季星临大步走了出去。五班的教室挨着楼梯口,踩上楼梯时,季星临听见教室里有人说话,是班长董云。

    董云看够了热闹,声音里带着闲闲的讥讽:“早就说过那家伙好赖不知,你刚刚还在我面前替他说话,帮他鸣不平,怎么样,转眼就被他甩脸色了吧!那家伙,就不配有人对他好!”

    季星临僵立在台阶上,喉结动了动,眼睛里的光芒冰冷。

    好半晌才听见时小多开口,那丫头似乎哭过,声音有些沙哑,反问董云:“你凭什么说季星临不配有人对他好?除了挑拨是非、说闲话,你给过他一丁点善意吗?”

    董云噎住,时小多继续说:“你可以不喜欢他,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试图拉动别人,加入你的阵营,一同践踏你讨厌的人,那就是恶毒。”

    董云声音拔高:“你说谁恶毒!”

    时小多站直身体,她的眼眶还红着,语气却坚定:“小时候,在一次事故中,一个小男孩蒙住了我的眼睛,保护了我。那个男孩不爱说话,不讨人喜欢,老师和同学都对他有偏见,排挤他,甚至孤立他。从他身上我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在暗夜中长大,却选择回报暗夜以阳光;有些人明明生活在阳光里,却藏着满心阴暗。董云,你就是后者,在把心里的阴暗完全剔除之前,我建议你不要去评价任何人,因为你的评价,就是在搬弄是非!”

    董云张口结舌。

    时小多抓起书包,快步走出教室。走廊里很空,铺着浅色的地砖,反射出微弱的光亮,白色帆布鞋在上面踩出一串急匆匆的脚印。

    那一天,如果时小多的脚步稍慢一些,就会看见,走廊的拐角处,光线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季星临背倚着墙壁,像小时候那样,穿着白T恤,校服外套系在腰上,显出细窄的轮廓。他个子高,腿很长,身形挺拔,十分英俊。他胸口处垂着一枚银币吊坠,上面嵌有淡水珍珠,光泽幽蓝。

    有那么一瞬,季星临很想告诉时念,你错了,那个小男孩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他也是冰冷的、阴暗的,他的善意只给过你一个人。

    你不必去维护他,没必要,也不值得。

    〔26〕

    在细节上,季星临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固执,比如只吃橘子味的水果糖,比如一年四季都喜欢骑单车。

    青石小巷笼罩在傍晚的霞光里,空气中有饭菜的味道,季星临捏下手刹,单车停在一家店铺前。店铺做仿古式装修,廊檐下镶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蓝田居。

    是一家做玉石生意的铺子。

    店里的狸花猫听见动静,翘着尾巴蹿出来,顺着裤腿一路爬上季星临的肩膀,蹲在他耳边喵喵叫。

    季星临难得露出点笑容,揉着狸花猫的下巴问它:“池小五,你是不是又胖了?”

    店主池树靠在门框上,指间夹着一根烟,道:“女朋友刚做完绝育手术,五哥幸福断送,怒吃三盒牛肉罐头排解忧伤,那么高的热量,它不胖谁胖!”

    池小五挥着爪子,饱含愤怒地“喵”了一声。

    池树是季星临的表哥,比季星临大五岁,二十出头。池树读书不怎么灵光,对玉雕有点儿兴趣,高中毕业后贷款盘下了这家玉石店,卖些手工制作的吊坠玉器,也做玉石修复,反响很好,有顾客自国外慕名而来,还有媒体要来做采访,不过,被池树拒绝了。

    这家伙懒散惯了,受不了任何约束。

    蓝田居面积不大,窗明几净,四周一圈玻璃柜台,中间立着张鸡翅木的古董架。

    季星临轻车熟路,扛着那只叫池小五的狸花猫朝蓝田居的后门走。

    从后门出去有个小院子,院里支着葡萄架,新绿的叶子爬了满眼,再往后是厕所、小厨房和池树的卧室、工作室。

    季星临站在水池边上洗了手,剥开一颗橘子糖压在舌底,打开冰箱的冷藏室看了看,问池树:“你中午吃的什么?”

    池树仰头想了想:“忘了。”

    忘了就是没吃。

    季星临看着他:“早上呢?”

    池树耸着肩膀:“两块饼干,邻居给的。”

    季星临不说话了,拿出刀具食材,准备下厨。

    池树吐出口烟雾,指尖一弹,几星烟灰掉下来,他道:“我想吃蛋炒饭。”

    季星临没作声,收起芹菜转身去拿鸡蛋。

    池树隔着烟雾看着季星临,说:“周医生打电话给我,说很久没有见过你了,她不放心。”

    季星临手指细长,将鸡蛋轻轻磕碎,打进碗里,说:“我没病。”

    池树睨着他的神色,道:“最近还做噩梦吗?”

    打鸡蛋的动作猛地停住,季星临低着头,额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

    池树站在厨房门口,咬着烟,声音有些含糊:“周医生让我多陪你说说话,你呢?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隔壁班的漂亮女孩、爱化浓妆的英语老师,什么都行,随便说点。”

    “没什么想说的,”季星临摇头,“别人做什么,跟我没关系。”

    烟雾升起来,池树眯了眯眼睛:“整天封闭自己,多寂寞啊!做人做到没朋友,不觉得很可悲吗?”

    季星临抬头看他一眼:“别找碴吵架,我不会跟你吵的。”

    池树摸摸鼻子,这家伙,闷归闷,倒是聪明,一眼就能看透他想干什么。

    “我不是封闭自己,是真的没兴趣。”季星临语气平静,“旁人做什么、说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不靠别人的称赞活着,同样,他们的否定也打不倒我。想做的事情,我会努力去做;不想做的事,我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至于其他人的想法,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样的话,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未免过于冷漠。

    池树想起周医生说过的话——健全的人格模式有五个维度:外倾性、宜人性、责任感、情绪性和开放性。季星临在外倾性和宜人性的表现上是负面的,沉默、寡言、自我封闭,缺乏共情;而在开放性上则有着极为突出的优异表现,高智商、记忆力卓越,这是典型的非健全性人格。这不是小问题,一定要重视,不然会影响他一辈子。季星临是个好孩子,别让他毁了。

    探讨完病情,周医生问了池树一个问题,她问,季星临小时候,是不是经历过很多不开心的事。

    这个问题池树没办法回答,或者说,没办法代替季星临回答。

    那个少年啊,以冰冷做伪装,永远昂着头,露出桀骜的表情,没人知道他开不开心,也没人知道他难不难过,就好像他从来不会难过。

    池树又叼上一根烟,慢慢地说:“有时间还是去看看周医生吧,毕竟……”

    “我没病。”季星临强调,“我只是有罪,有罪的人没资格活得无忧无虑。”

    池树愣了愣:“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池树的手臂上,肘关节内侧,有一道两寸长的疤。季星临低头看了眼那道伤疤,睫毛微微颤抖,他说:“你们都劝我要忘掉,可是有些事情不能忘。那是罪,必须一辈子背负。”

    其实,他讨厌的不是所有人,而是他自己。

    〔27〕

    在季星临那儿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时小多晚饭也没吃,草草写完作业就钻进了被窝。她躺在床上摊了半个小时煎饼,还是睡不着,翻身坐起,拽过立在一旁的毛绒玩具狠捶了两拳。

    帮了他那么多次,还敢嫌她讨厌!

    没良心的东西!

    手机“叮咚”一响,跳出一条群聊消息。

    高二五班有个微信群,全班同学以及班主任顾若杨都在里面,群成员的备注信息是自己的真实姓名。

    时小多翻了翻列表,找到季星临的名字,头像是一只表情严肃的狸花猫。

    时小多点开头像,看到微信名称:Pluto。

    冥王星。

    广袤的宇宙里,孤单又冰冷的冥王星。

    时小多恍惚地想,季星临啊,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出神半晌,时小多丢开手机,拉高被子蒙住脑袋,强迫自己睡觉。

    过了不到十分钟,她又坐了起来,点开手机向季星临发送添加好友的申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机一直安安静静,没有回复。

    时小多半是生气半是委屈,拿过手机,在备忘录里输入——

    季星临罪行全记录:

    ×月×日,季星临对时小多说,你真矮。口出不逊,警告一次。

    ×月×日,季星临嘲讽时小多是宇宙警察,出言不逊,不知好歹,警告一次。

    ×月×日,季星临对时小多说他讨厌所有人,也讨厌她。心拙口夯,警告两次!

    ×月×日,季星临没有通过时小多的好友申请,记过一次!

    凑满十条,就要把这家伙开除,从心里开除!

    帮池树弄好炒饭,季星临又煮了锅蔬菜粥,用保温桶装着,带回了家。

    回到家时客厅的灯还亮着,季怀书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张小毯子。季星临倒了一杯热茶端过去,蹲在轮椅旁边,低声问:“吃晚饭了吗?我煮了粥,要不要吃一点儿?”

    季怀书是池树的妈妈,也是季星临的姑姑,有生意要忙时池树就住在蓝田居,家里都交给季星临照顾。

    季怀书是个美人坯子,即便上了年纪也能看出几分风韵。她柔声说:“吃过了。你课业忙,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要总惦记我。”

    季星临没说话,整了整姑姑膝盖上的小毯子。

    季怀书拍拍他的手背,斟酌着道:“这周末要不要去看一下周医生?她很惦记你。”

    “三叔的俱乐部接了单生意,要去小燕山体验野外生存,两天一夜,”季星临拒绝得很干脆,“我要帮忙带队,挪不出时间。”

    季怀书笑了笑,也不强求,只说了句:“出去走走,也好。”

    手机响了一声,季星临看了一眼,一大片乱七八糟的好友申请里又多了一条——时多多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季星临咬住嘴唇,手指悬在“同意”二字上,有些犹豫。

    季怀书没留意他的神色,说:“下个月是你爸爸的忌日,回去看看吧。”

    季星临动作一僵,任由屏幕暗下去,半晌才应了一句:“好。”

    〔28〕

    夜里睡得不好,时小多一大早就醒了,爬起来给自己煮了碗酸汤水饺,又热了一杯牛奶,吃得肚皮滚圆。

    到学校时时间还早,季星临的位置依然是空的,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想到备忘录里的那一串“罪行”,时小多心头冒火,对着季星临的桌腿踹了好几脚。

    不识好歹!恩将仇报!是非不分!

    有同学怯怯地叫了她一声:“时念……”

    时小多回过头,看见季星临站在门外。

    外套拉链松散着,露出里面的白T恤。他个子高,站直时更显挺拔,瞳仁漆黑,静静地看向她。

    时小多狼狈地别开视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早自习被英语老师占用,听写单词,同学间交换着修改。五班是单桌排列,没有同桌,只能前后桌互相帮忙。

    时小多身后只有一个季星临,她捏着薄薄的听写本,有点儿犹豫。

    何甜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季星临,坐在我前面的同学今天请病假了,你能帮帮忙,看一下我的吗?”

    时小多叹了口气,老祖宗说得对啊,先下手为强啊,后下手,连汤都喝不上。

    一抹阴影自头顶罩下来,时小多愕然抬头,眼看着一条手臂自眼前穿过,拿走了她搁在桌面上的听写本。

    时小多愣怔两秒,瞬间暴起:“还给我!不用你看!”

    季星临觉得时小多暴走的样子挺好玩,又想到她早上还踹了自己的椅子,忍不住逗了她一句:“汉字写得丑,英文更丑,大象用鼻子卷出来的字,都比你用手写得好看。”

    五班的学生跟季星临同窗近两年,很少听见他主动和人说话,更别说这种带着逗弄的语气,都有点儿惊讶。

    何甜甜的听写本还被握在自己手里,心里不是滋味,添乱似的加了一句:“别人的字是用来看的,时念的字只能靠猜,我猜都猜不出她写的究竟是什么!”

    一阵哄笑。

    先前嫌她矮,现在又嫌她字丑,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新仇旧恨摞在一起,时小多感觉到有潮意从眼睛里漫出来,视线里一片模糊。

    季星临没想到自己会把人弄哭,脸上浮起一点儿无措。

    时小多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就哭了,她觉得有点儿丢人,越是觉得丢人越停不下来,哭得一塌糊涂。

    英语老师劝了时小多几句,完全不管用,只能把她带到办公室,交给班主任顾若杨。

    顾老板上午没课,正在给仙人掌浇水,这株小盆栽是他老人家的宠物,还有名字,叫“小仙”。化学老师开玩笑说你再养一盆女贞吧,叫“小女”,组个“仙女”组合,C位出道。

    顾若杨白了老搭档一眼,说要不要给你留个伴舞的位置啊,让你也穿穿小裙子,过过瘾。

    满办公室的人都笑了。

    时小多哭着走进来,顾若杨忙放下小喷壶,找了张椅子让她坐下,关切道:“发生什么事了,小朋友?脸都哭皱了!”

    时小多勉强止住眼泪:“顾老师,我能骂人吗?”

    顾若杨果断拒绝:“不能。”

    时小多低头继续哭:“那我没什么可说的。”

    顾若杨险些笑出声来。

    〔29〕

    时小多在办公室待了半个小时,断断续续地说清了事情的始末,痛斥季星临毒舌一根,不懂团结友爱!

    顾若杨倒了一杯水,递到时小多面前,说:“季星临的性格的确别扭了些,但他不是坏孩子。”

    时小多抬起眼睛:“顾老师,我现在还没消气,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替季星临说话。不然,我会连你一起讨厌!”

    能这么说,就证明问题不严重。

    顾若杨年纪轻,性格也好,笑着追问:“那时念同学打算什么时候消气?”

    时小多吸吸鼻子:“还没想好,先气着吧。”

    这一次顾若杨没忍住,直接笑喷。

    上课铃响了两遍,时小多才从办公室里出来。

    这节是体育课,一群高高瘦瘦的男生在打球,看台上聚了不少女生,小声议论着哪个班的哪个男生最好看。

    即便在男生堆里,周楚屹也是最显眼的那个,穿着红色的球衣,手臂上肌肉线条流畅贲张,带着力量的美感。

    他接到队友的传球,原本要投三分,余光瞄见一道影子,手腕一转,篮球斜着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他衔住食指关节,吹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时小多听见哨音,茫然抬头,篮球刚好飞过来,砸在她的脑门上,砸得她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稳。

    看台上响起几声惊呼,鹿溪最先跑过来,扶住时小多,扭头呵斥:“周楚屹,眼瞎就去看医生,不要出来添乱!”

    周楚屹将半湿的额发推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他凑到时小多面前,笑出些许不怀好意,道:“那一‘鞋’之仇,我还给你了,两不相欠喽!”

    时小多低下头,看见周楚屹脚上的球鞋。

    AirJordan,黑白撞色,经典款式。

    时小多抿了抿嘴唇,故意说:“你今天穿的这双鞋真好看。”

    周楚屹一愣,时小多慢吞吞地补全后半句:“可惜,是假的。”

    输给周楚屹三十多分的后卫带头起哄:“快快快,贴吧、朋友圈什么的抓紧发起来——校篮队长的宝贝战靴竟然有假,被小女生一眼识破!”

    球场上一阵哄笑。

    周楚屹头回见到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生生气笑了,指着时小多说:“行!你厉害!”

    时小多抱拳拱手:“承让承让!”

    周楚屹这才看见她眼眶上的红晕,脱口而出:“哭了?我下手也没那么重吧?”

    时小多不想理他,转身朝教学楼的方向走。

    都去上体育课了,五班的教室空空荡荡。时小多回到自己的位置,睫毛上还挂着点水光,无精打采。鹿溪一直陪着她,关切道:“被砸疼了吧?周楚屹就是个傻子,没轻没重!”

    时小多抬起头,突然道:“鹿溪,你知道卡戎吗?”

    鹿溪抓抓头发:“卡戎?冥王哈迪斯的船夫?电影里看见过。”

    时小多叹了口气,没说话。

    冥王星周身冰质,是太阳系中最寒冷的星球,它一直生活在黑暗里,可是,小小的矮行星卡戎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它、放弃它。

    那冥王星呢?它是否知道卡戎一直守在那里,陪它度过漫长的光年?

    〔30〕

    时小多胡思乱想,表情有些苦。

    鹿溪爱热闹,最看不得朋友不开心,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豪气冲天:“这么好的天气,不能用在不开心的事情上!走,姐姐带你出去玩!”

    周楚屹从后门溜进五班,正听见这一句,指着鹿溪的鼻尖说她教坏未成年。

    鹿溪看了眼他手中的袋子,惊讶道:“你这是打包了一个超市吗?”

    周楚屹将两大包零食摆在时小多面前,又从口袋里挖出两瓶阿萨姆奶茶,一并摞上去,险些把时小多埋了。

    周楚屹道:“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

    时小多闷声接话:“今有周楚屹搬空超市。”

    鹿溪笑趴在桌子上。

    周楚屹“啧”了一声,表情有些不自然:“别乱接话茬!我都忘词了!我想说的是,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周少登门道歉!刚才的事,是我不对,你别哭啊!我最受不了小女孩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

    鹿溪无奈地叹气:“周少,你真是教科书般的不会说话!”

    和教室里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走廊里的安静。

    季星临停在教室门口,一片深重的阴影打过来,刚好藏住他的身形。

    英语老师把时小多带走后,季星临立即从位置上站起来,何甜甜伸手拦了他一下,说:“上课铃都响了,你要去哪儿?”

    季星临没说话,撞开何甜甜的手,从后门绕了出去。

    其实,季星临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追出来,他就是心慌,时小多掉眼泪的那一瞬间,他慌得险些蹦起来。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顾若杨的办公室在五楼,门开着,季星临站在外面,听见时小多气鼓鼓地抱怨:“顾老师,我现在还没消气,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替季星临说话。不然,我会连你一起讨厌!”

    季星临舔了舔嘴里的那颗橘子糖,平直的嘴角终于勾起一点儿笑。

    走廊里人来人往,都当季星临是来罚站的,没想到他的真实目的居然是听墙脚。

    季星临没戴腕表,也没拿手机,他粗略估算了一下,时小多足足哭了半个小时。他想起那句名言——女人是水做的,时小多大概是水泵做的,掉起眼泪来如同开闸放水,停不下来。

    办公室里,顾若杨斟酌了一下,对时小多说:“如果有换座位的想法,可以说出来,不要有顾虑,老师会帮你协调,”

    办公室外,季星临垂下眼睛,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是早有预料。

    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所有试图接近他的人,都会被他伤害,然后选择离开。

    而这一次却与季星临料想的不同,时小多吸吸鼻子,声音有点儿软,说:“这么说好像有点儿没出息,明明被气哭了,还到老师这里告了状,但是,我并不讨厌季星临。是我主动要求坐在他前面的,这样冒冒失失地换到别的地方,会让他很尴尬吧。他在人际交往上好像不太顺利,我不想再给他增加负担。”

    季星临站在办公室外面,靠着墙,他看不到时小多的脸,只能听到她柔软的声音,像溪流,自他耳边汩汩而过。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眼睛圆圆的小女孩,也是这样软着声音,奶声奶气地叫他小哥哥,还偷偷往他手里塞橘子糖。

    她说,他们不跟你玩没关系,我跟你玩。

    她说,等我数完三百个数,你就把名字告诉我,好不好?

    命运为他安排了一集不算精彩的剧本,于诱人的蜜糖里,藏了锥心的刀,刀刀割他的肉。

    季星临收回思绪,抬起头。教室里,时小多对周楚屹笑了笑,小虎牙露出来,可爱得近乎孩子气。

    她很好,应该去遇见更好的人,而不是困在他这里。

    季星临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走,悄无声息,没人知道他曾来过,也没人注意到他的离开。阳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像一袭深色的战甲,追随着落寞的将军。

    〔31〕

    刨去上课溜号、偷吃零食等小问题,时小多勉强算个好学生,逃课之类大逆不道的事,她还真没干过,有点儿胆怯。

    鹿溪倒是利落,攀着黑色栅栏上的尖顶,一跨一翻,眨眼便跳了出去,站在外面唱劳动号子给时小多鼓劲:“同志们加把劲啊,嘿嘿哟啊!翻过这堵墙啊,嘿嘿哟啊!”

    时小多险些崴脚,透过栏杆间的缝隙往鹿溪嘴里塞了一颗话梅,道:“快闭嘴吧您!”

    周楚屹身上还背着处分,再逃课就是死路一条,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热闹,说:“要不,我帮你借个梯子吧?”

    时小多回头瞪他:“梯子都收在后勤老师那里,你要怎么说——老师,梯子借我用用,我翻个墙,回来的时候给你买手抓饼!”

    周楚屹起哄:“这主意真不错!”

    时小多不想理他,伸长手臂攀住栅栏向上爬,衣摆蹭上去,露出一截莹白的腰。周楚屹叹了口气,脱下外套裹在她腰间,嘴里絮叨着:“洗干净再还给我,我有洁癖的!”

    时小多小脸一红,手忙脚乱地翻过栅栏墙,跳了出去。

    两个姑娘翻墙出来,就近上了一辆公交车。

    时小多靠着鹿溪的肩膀睡了一觉,醒来时,公交车刚好到站。时小多揉揉眼睛,连站牌都没看,拽着鹿溪下了车。

    公交车停在一条青石小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左右店铺林立,大多是做古玩和玉石生意的。鹿溪买了两支冰激凌,递给时小多一支草莓口味的。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顺着青石小路慢慢走,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衣服很脏,头发油腻腻的。那人“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上,握住时小多的脚踝,哀求:“姑娘,给口吃的吧,我太饿了。”

    时小多尖叫着向后退,男人握得很紧,手指顺着小腿向上爬,死活不肯松手,快把两个姑娘吓哭了。

    僵持间,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摔在青石地面上,紧挨着中年男人的脑袋,飞溅的碎片险些划伤男人的眼睛。那男人直接跳了起来,脏话成串地往外冒。

    鹿溪拽着时小多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同时,听到一串脚步声。一只肥头大耳的狸花猫先跳了出来,后面跟着一道深色的影子——很短的寸头,靠近耳朵的位置剃出两道斜纹,露出青色的头皮。

    那人身上似乎笼罩着某种光芒,干净、纯粹,英俊至极。

    〔32〕

    池树个性懒散,睡到中午才起,洗漱完毕,叼着烟升起卷帘门,正看到衣着褴褛的男人拦住了两个女孩的去路,手上的动作不太规矩。

    青石小巷位置偏僻,又是工作日,连个路人都没有。池树在店里转了一圈,全是玉器,太贵,不能砸。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他眯了眯眼睛,瞄着中年人的脑袋,扬手将紫砂壶扔了出去。

    准头有点儿偏,紫砂壶摔在青石地面上,碎成残片。

    男人跳脚骂街,骂得不堪入耳,池树也不生气,将烟头按熄在空的可乐罐里,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那只叫池小五的狸花猫自架子上跑下来,顺着裤腿爬上池树的肩膀,翘着尾巴蹲在池树的肩头。

    池树走到近前,男人见他身量单薄,哼了一声,骂得更起劲,一句比一句难听。

    池树出手如电,一把攥住男人的衣领,手背上青筋暴起,似嶙峋的沟壑。男人只觉喉头一紧,险些背过气,成串的脏话也都断了声息。

    池树脸上带着点笑,他掰着男人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指着蓝田居,说:“看到那间铺子了吗?我开的。以后没饭吃没水喝,可以到店里找我,我请你吃饭,别对着小姑娘卖惨,会吓着孩子的。再者,男女授受不亲,管好你的‘爪子’,不然,我不介意帮你剁了它!”

    池树手上用了阴劲,把男人的下颌骨掐得咯咯作响,只是听着都觉得心惊。那男人再不敢叫骂,灰溜溜地跑了。

    行动间,鹿溪注意到池树的手臂肘关节内侧,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疤痕凸起,狰狞虬结,看样子受伤不轻。

    池树把狸花猫从肩膀上抓下来,抱在怀里顺了顺毛,看向两个姑娘,懒散道:“连声谢谢都不说吗?我这个好人做得也太没成就感了。”

    鹿溪和时小多同时弯腰。

    鹿溪说:“谢谢哥哥!”

    时小多说:“谢谢叔叔!”

    池树:我看起来那么老吗?

    不等池树纠正,身后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你们怎么在这儿?”

    〔33〕

    何甜甜发色偏深,梳成马尾,十分秀气。她先是跟鹿溪和时小多打了招呼,然后看向池树,说:“池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季星临的同学,之前来给他送过卷子的。下午有一场临时增加的化学测验,老师来通知时季星临不在。他最近旷课旷得比较多,我怕他会错过考试,又没有他的电话号码,联系不上他,才特意跑过来。”

    鹿溪嗤笑一声:“你是来传消息的,还是来告状的?旷课旷得比较多——有这句话垫底,姓季的今天准挨揍!”

    何甜甜脸色一变。

    池树吹了声口哨,笑道:“既然都是小临的同学,不如进来喝杯茶。”

    时小多站在原地没动,池树看她一眼,说:“我叫池树,季星临的表哥,不是坏人。”

    时小多还堵着气,心想,你不是坏人,可你表弟是!她向池树鞠了一躬,说:“谢谢池哥帮忙,下午有考试,我要提前回学校,茶就不喝了。我也麻烦您转告季星临,我的字不是丑,而是自带马赛克,有保密性的,他看不懂,是因为他智商不够!”

    说完,时小多拽着鹿溪转身便走,没走出几步,迎面撞上另一道身影。

    季星临跨在单车上,单脚撑着地面,说:“保密性?你以为你写的是莫尔斯电码吗?”

    时小多不理他,要绕过去,季星临挪了下单车的前轮,截断时小多的路,犹豫片刻,说了句:“以后,别逃课。”

    鹿溪甚是诧异地看了季星临一眼,心想,少爷,您逃过的课比地球外圈的香飘飘还多,怎么好意思劝别人不要逃课。

    季星临那负无穷的情商再度起到拖后腿的作用,怀揣着好意说了句特别不中听的话:“你跟我不一样,比较笨,不适合逃课。”

    鹿溪:“……”

    时小多肺都要气炸了,一脚踹在季星临的单车上,吼他:“让开!”

    季星临踉跄了一下,前轮歪斜,时小多趁机跳了过去,走得头也不回。

    鹿溪跟在时小多身后,自季星临身边路过,拍着他的单车把手说:“跟你相比,周楚屹都变成嘴甜小可爱了!”

    语罢,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嗯,备忘录里的“季星临罪行全记录”又可以加上一笔了——×月×日,季星临嫌时小多笨,损害同学尊严,造成恶劣影响,记大过一次!

    时小多渐行渐远,季星临看着她的背影,懊丧地抿起嘴唇。

    他好像又说错话了,应该先道歉的。

    转头看见何甜甜还站在那里,季星临习惯性皱眉,道:“有事吗?”

    何甜甜有点儿紧张,搓着手:“我是来告诉你下午有考试,不要错过。”

    季星临点点头,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要道谢,于是开口:“我知道了,谢谢。”

    何甜甜犹豫一会儿,试探着问:“你有时间吗?我有几道物理题不会做,能麻烦你给我讲一下吗?”

    蓝田居面积不大,桌椅之类都在后面的小院子里,何甜甜只能把卷子放在玻璃柜台上。季星临扫了眼题目,几乎没有思考,就开始在草稿纸上写解题步骤。

    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季星临的侧脸雕塑般精致,握笔的动作和写出的字都十分好看。何甜甜有点儿走神,视线游移在季星临的脸与手之间,心跳乱七八糟。

    题目解到一半,季星临突然搁下笔,说:“你回去吧,这道题没有讲解的必要了。”

    何甜甜一愣,小声问:“是我太笨了吗?”

    “跟智商没关系,是心思。”季星临说,“你的心思不在题目上,我讲了你也记不住,何必浪费时间。”

    何甜甜僵在那里,脸颊涨得通红。

    池树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揉着狸花猫的下巴笑出声音,他想,季星临这家伙啊,有时候笨得气人,有时候又聪明得可怕,真是一个神奇的矛盾体。

    〔34〕

    时小多和鹿溪逃掉了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午休时溜了回来,一进教室就看见季星临坐在位置上,指间绕着一支笔。他戴着耳机,侧脸看向窗外,鼻梁撑起利落的线条。时小多脚下一转,从教室里绕了出去。

    她还堵着气呢,暂时不想看见那家伙。

    八班是特长班,体育生和艺术生凑在一起,就像养了一窝鹦鹉,叽叽喳喳,热闹非凡。教室门开着,一群人聚在讲台上,好像在研究什么,争论不停。这个说,你给它喂点吃的,感觉它快饿死了;那个说,水呢,再倒点水,没有水乌龟会死的。

    时小多没看到鹿溪也没看到周楚屹,好奇心作祟,伸长了脖子朝人堆里看了一眼。

    桌子上摆着个玻璃缸,一只扁壳子的小乌龟前爪伸直,攀着玻璃缸的边沿万分艰难地挂在那里,有人拿着水瓶往里加水,还有人深情感慨:“它不愿意沉到水底,是不是舍不得我们啊?”

    时小多摸摸鼻子,站在人群外提醒了一句:“这是只饼干龟,也叫石缝陆龟。陆龟沉到水底是会淹死的,所以,它不是舍不得你们,而是在逃命。”

    正往玻璃缸加水的男生尴尬地住了手,瞪着时小多嘀咕了一句:“多管闲事。”

    时小多没生气,好脾气地告诉他:“这种龟喜旱怕湿,你最好准备一个饲养箱,底部铺上钙砂和压缩纸粒,用紫外光照明设备保持十二至十四小时的直接阳光照射。恒温低湿,可以用陶瓷加热灯保持温度。”

    加水的男生成绩不行,什么恒温什么光照,听得他脑壳疼,有种智商及常识被双向碾压的挫败感。男生面子上挂不住,抬手一挥,斥道:“真啰唆,唐僧念经一样,烦死了。一只破乌龟,能活就活,不能活抓紧去死!”

    男生一挥手,险些打到时小多的鼻子。时小多只觉领口一紧,有人拎着她朝后退了两步。

    周楚屹刚打完球,在卫生间草草洗了把脸,额前的刘海上还沾着水汽,一双眼睛光灿明锐。他看了男生一眼,似笑非笑:“把陆龟往水里扔,你还挺有理!乌龟落在你手里也算倒霉了,它要是会说话,肯定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脑袋有坑!”

    男生大概有点儿怕周楚屹,脸颊涨得通红,却没回嘴,抱着玻璃缸以及挂在上面的饼干龟转身走了。

    时小多忧心忡忡:“老夫掐指一算,‘小饼干’命不久矣。”

    周楚屹打量她:“你到底是哪个出版社出版的‘百科全书’啊?花草认识,乌龟你也熟。”

    时小多懒得跟他贫,把手上的衣服递过去:“校服,还你。”

    周楚屹“啧”了一声,手插口袋不肯接,道:“洗干净再还我。”

    时小多脸颊鼓起来:“我只是披了一下,又没有穿脏!”

    周楚屹挑眉:“没有脏也要洗,这是礼貌!”

    时小多毫不犹豫道:“我没礼貌,也没素质!”

    说完,她把衣服往周楚屹怀里一塞,转头就跑。

    周楚屹伸手一抓抓了个空,笑着道:“你属耗子的吗?溜得真快。”

    〔35〕

    时小多一路小跑,没看路,不小心与人撞在一起。季星临迅速移了下手的方向,杯子里刚泡好的速溶咖啡避过时小多悉数泼在他自己身上,烫得他皱了皱眉。

    时小多吓了一跳,立即道歉:“对……对不起。”

    季星临摇摇头,语气冷淡:“没关系。”

    咖啡将衣服染得一塌糊涂,时小多抽出纸巾按在被弄脏的地方,她正要说话,掌心忽然感受到一阵急速的跳动。

    扑通,扑通……

    隔着薄薄的面巾纸,她按住了季星临的胸口,也按住了少年蓬勃的心跳。

    扑通,扑通……

    时小多像是中了定身术,忘了言语,也忘了动作。她抬起头,视线透过浓密的睫毛向上游移,先是看到少年下颌,接着是嘴唇,然后是鼻梁高挑的弧度。

    两个人身高有落差,季星临微微低头,目光掠过毛茸茸的额发,落在时小多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很好看,映着光,亮闪闪的,像宝石。她的鼻子小巧,嘴唇的形状也很漂亮,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很可爱的小虎牙。

    昨天放学时,季星临自体育馆外路过,有几个男生在搬运动器械,他听见他们小声议论,五班新转来一个女孩,有小虎牙,笑起来特别可爱。他们笑闹着说看谁最先要到她的联系方式,他们将她当成打赌的对象。

    季星临答应过池树,也答应过季怀书,再不动手打架,可是,那一刻他险些控制不住。暴躁与凶戾张开黑色的翅膀,他站在翅膀中央,像故事里的修罗。

    季星临一脚踹在器材室的大门上,“嘭”的一声,动静惊人,几个男生吓了一跳。季星临站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光源,阴影落在脚边,拖出一条长且幽暗的影子。

    几个男生齐齐咽了口口水,什么都还没说,气势上已经被压了一头。

    季星临双手插在口袋里,声音沉而低缓,他说:“离她远点。”

    男生们互相对视一眼,嗫嚅着点头,甚至都没搞清楚这个“她”指代的究竟是谁。

    季星临也不解释,踩着渐落的夕阳转身走人,阴影跟在他身后,如同一袭深色的战甲。

    这些小事季星临不说,自然没人告诉时小多,她还不知道自己又被保护了一次。

    时小多的掌心停在季星临的胸口,季星临恍惚觉得心跳有一瞬的停顿。下一秒,他想都没想,一巴掌抽在时小多的腕上,“啪”的一声,既清且脆。

    时小多“哎哟”一声,疼得缩了一下,腕上晕开一小块红,小声嘀咕:“手劲真大。”

    季星临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下手这么重,他有点儿尴尬,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进了卫生间,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时小多揉着手腕,突然想起来,她还在生气哎……

    上午她还气得半死,半天的时间都不到,又对着人家的脸发起呆来。

    时小多抱住脑袋,敲西瓜似的狠敲了两下——时念同学,你清醒一点儿!

    卫生间里,季星临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

    他讨厌失控的感觉,无论愤怒还是心跳。他不可以再失控,绝不可以。

    〔36〕

    化学课在下午第二节,用来考试。试卷的题量不算大,但是出题的角度有点儿偏,难度很高。时小多一边做题一边咬笔头,唉声叹气。

    季星临情商直逼负无穷,在理科方面却天赋惊人。物理老师被他气得半死,提到成绩,也不得不竖起拇指,赞一句“后生可畏”。

    选择、填空、实验分析,大大小小一共三十道题,季星临全部做完后看了眼腕表,只用了半堂课的时间。

    他实在无聊,拿出魔方转着玩。小方块在他手中瞬间打散又瞬间复原,快得不可思议。化学老师自季星临身边路过,拿起他的卷子看了两眼,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比了下拇指。

    时小多被一道填空题绊住,方法用了千百种,就是算不出答案。她颓丧地向后靠,椅背撞上季星临的桌子,桌面狠狠一颤。

    季星临抬起头,他个子高,视力又好,一眼扫过去,将时小多铺在桌子上的试卷看了个大概,不由得叹气。

    真厉害啊,拢共六道选择题,三道都做错了。

    季星临难得管一次闲事,他伸长腿,在桌下踢了踢时小多的椅子,压低声音:“选择……”

    不等他把话说完,一个小纸团自前方飞过来,“咻”地砸在他的桌面上。

    季星临愣了愣,拆开一看,纸团上写着一排答案,不仅有选择题,还有填空题。

    那丫头竟然以为他要抄她的卷子……

    季星临再次叹气,他将纸团上的答案订正了一遍,正要原路扔回去,教导主任自后门外路过,刚好看见,咆哮:“季星临,你干什么呢?”

    全班四十多个脑袋齐刷刷向后,时小多跟着向后转,看见季星临手上的纸团,脸色一白。

    教导主任训斥:“你打算传答案给谁?破坏考场纪律,你胆子倒不小!回去写份检讨,星期一交给我!”

    不等季星临反应,时小多站起来,坦白从宽:“老师,你误会了,是我主动传答案给季星临的,责任在我,检讨由我来写吧。”

    所有人都一脸惊讶,何甜甜的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

    学霸给别人传答案不稀奇,主动给学霸传答案的,是怎样一种思想境界啊。

    季星临无奈道:“我也一道写吧,都有责任。”

    时小多脑子短路,嘀咕了一句:“这是写检讨,又不是写情书,还要男女搭配吗?”

    教室里一阵哄笑。教导主任脸都绿了,时小多罪加一等,检讨书的字数比季星临的多了百分之三十。

    〔37〕

    化学课结束后是自习,季星临一向是能逃则逃,今天却格外安分,闷在教室里转了四十分钟二阶魔方,瞬间还原又瞬间打散,快得像在变魔术。

    何甜甜偷瞄了几眼,只觉眼花缭乱。

    时小多戴着耳机写检讨,放学铃响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没走,季星临也没走,慢吞吞地想,他似乎应该向他的小前桌道个歉。

    先是说人家矮,后来又说人家笨,中间还夹杂着一句“字写得比大象拿鼻子甩的都不如”,时小多不但没拎刀砍他,还在考试的过程中给他传小字条,算得上脾气顶好了。

    可道歉是一门技术活,季星临没练过,手生,搞不好又要弄巧成拙。

    犹豫一会儿,季星临拿出手机,点开百度APP,在搜索框里输入词条——如何向女生道歉?

    相关界面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其中一条写着——道歉要掌握方法,还要有趣味性。

    趣味?

    季星临调动起他为数不多的情商,仔细想了想,然后看了眼身后的黑板。

    那块黑板是做板报用的,旧板报已经被擦掉,新的还没画上去,此刻一片空白,季星临伸手拿起一根粉笔。

    直到暮色四合,时小多才从位置上站起来,整整八千字的检讨,写得她腰酸背痛。教室里已经没人了,她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收拾书包时向后瞄了一眼,不禁一愣。

    教室后墙的黑板上画着一个鞠躬作揖的火柴人,右下角有落款——季星临敬上。

    这意思是要跟她道歉?

    当面说声对不起会累着你吗?

    时小多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笑。

    池树不仅会做玉雕,还会做玉石修复,手艺不错,在圈子里有点儿名气,傍晚时有人慕名而来。

    池树吃过饭就钻进了工作室,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

    季星临一边看店,一边背单词,他放下英语课本,接过客人递来的手帕,里面躺着两截玉镯残骸。

    来人十分宝贝这只摔坏了的玉镯,就水头和润度两个话题向季星临介绍了半天,形容词之多,能凑成一篇抒情散文。

    季星临灯都没照,直截了当道:“岫玉,价格偏低,修复的费用可以买两百多只新镯子了。”

    言外之意,您不如直接买个新的。

    客人脸色一变,像是要掀翻季星临的头盖骨,气势汹汹地吼:“毛头小子不识货,这可是冰种!市价将近六位数!”

    季星临的字典里就没有“委婉”这个概念,面无表情地补刀:“六位数?按日元算,也是天价了!”

    客人被噎得脸色通红,敲着店里的玻璃柜台怒斥毛头小子有眼无珠!

    季星临被吵得心烦,随口应了一句:“这么值钱的宝贝,您还是到别处做修复吧。”

    客人倔脾气上来,非要季星临承认自己眼拙,看不出镯子用料极佳。还说这镯子是资深古董收藏家林娉然女士亲自鉴定过的,嘲笑季星临连林教授的名字都没听过,就敢班门弄斧,实在太过可笑。

    季星临嘴皮子功夫不过关,吵架是他所有技能里最薄弱的一项,索性闭口不言。客人掐住季星临的短板,越发咄咄逼人。正纠缠,门外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林娉然,古董收藏家、鉴赏家,擅长古陶瓷及玉器的研究鉴定,B大艺术学院客座教授。”时小多走进来,探头看了眼帕子里的玉镯,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这种品相的玉器,是没有机会被林女士鉴赏的。有价无市就更谈不上了,往多了说,也就约等于三瓶止咳糖浆!”

    客人险些背过气去,眼睛一转,一口咬定时小多是季星临的“托儿”,他们联手做套,恶意压低价钱,是为了将宝贝从原主人手里骗走,这是一个阴谋!

    季星临气得想笑,理都不理。

    时小多屈指在柜台上敲了敲,说:“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拍张照片发给林娉然教授,让林教授在线鉴宝。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在林教授眼里,这种品相的岫玉,可能连三瓶止咳糖浆都不值,最多一瓶半!”

    客人眼睛一瞪:“小娃娃真能吹牛,你怎么会有林教授的联系方式!”

    时小多摊手:“因为她是我妈!”

    〔38〕

    客人离开蓝田居时,依然咬定季星临不识货,气势倒是比先前弱了许多,时小多那句“她是我妈”,一招绝杀。

    季星临倒了一杯热水,又往杯子里加了片柠檬和一点儿蜂蜜,然后将其放在时小多手边。

    时小多看他一眼:“黑板上的小人是你画的?”

    季星临摸摸鼻子,“嗯”了一声,听起来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

    时小多家中双亲都是教授,她有样学样,脸板得像个教导主任。季星临个子高,时小多必须仰着头看他,非常影响气势,索性抬手一推,把季星临推得跌坐在藤椅上。

    居高临下的角度,让时小多找到一点儿教训孩子的感觉,她说:“知道自己错了,想向我道歉?为什么不当面说?画个火柴人,是想让我看图说话发挥想象力吗?这样很容易让我误解你没有诚意!”

    季星临抬头看着她,眼睛和泪痣都带着干净的感觉,犹如子夜时的碎星,他问得诚恳:“我应该怎么做?”

    时小多被堵得火冒三丈,有那么一瞬,她真的怀疑季星临是在跟她抬杠。

    可是,看着那双纯黑至剔透的眼睛,时小多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在抬杠,也不是在反讽,而是真的不懂。

    不懂如何讨人喜欢,不懂如何与人相处。

    这世界,有人长袖善舞,就有人不通世故,那不是错。他不懂,就教他去懂;他不会,就让他慢慢学会,别放弃,也别嘲笑,人哪,都是一步步长大的。

    时小多很快冷静下来,她在季星临面前蹲下,与他的眼睛保持平视:“做错事情要说‘对不起’,你之前对我很凶,还在大家面前嘲笑我字写得丑,这算不算做错事?”

    季星临下意识地回复:“对不起。”

    “不要低头,”时小多说,“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即便对方是盲人也要这么做,这是礼貌,也是尊重,懂吗?”

    季星临难得乖顺,身上毫无戾气,黑色的眼睛如琉璃般纯粹,泛着星星点点的光。他抬起头,眼角下的泪痣清秀,看着时小多的眼睛,语气真诚:“之前多有冒犯,对不起。”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很难不心动,时小多觉得自己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画地为牢。

    她移开视线,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喉咙,说:“看在你认错态度还算良好的分上,我原谅你了!以后,有不会做的题也可以来问我。”

    前半句还好,后半句把季星临搞得一愣:“什么?”

    谁向谁问问题?是他听错了,还是她说反了?

    “你上课的时候总睡觉,是不是基础没打好,跟不上老师讲课的进度?”时小多认真道,“从现在开始努力,还是有机会把成绩追上来的,我会帮你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就着时小多的话音,季星临回忆了一下他近期的所有考试成绩——最差的一次是年级第五,他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被扣掉二十分,以示惩戒。

    季星临眨眨眼睛,想着,他的成绩好像也没什么进步空间了。想归想,季神难得情商在线,不忍拂了这份好意,于是点头:“麻烦你了。”

    时小多笑了笑,露出两颗特别可爱的小虎牙。她看一眼腕表,说:“时间还不算太晚,今天发的数学卷子做了吗?哪里不会,我给你讲讲。”

    季星临想说那张卷子我看了,全是重复的题型,没必要再做一次,浪费时间。可时小多的表情太真诚,季星临说不出扫兴的话,他将藤椅搬到门外,在空出来的地方支了张小木桌。

    时小多拿过季星临的卷子,不出所料,干干净净,叹气道:“同学,你的学习态度应该端正一下了。”说完,她拍拍身边的空位,“你坐啊,站在那里,我怎么给你讲题?”

    除了池树和姑姑,季星临鲜和人挨在一起,有些别扭,还有一些含义不明的紧张。他将小板凳向旁边踢了踢,坐在了离时小多稍远些的地方。

    季星临在她对面坐下。

    时小多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顺嘴问了一句:“你用什么牌子的沐浴露?橘子味的吗?很好闻!”

    季星临身上不是沐浴露的味道,而是橘子糖的味道。他会喜欢上橘子味的水果糖,正是源于童年时的那次意外。眼下,他并不想让时小多认出他就是当年的小男孩,于是闭着嘴巴没出声。

    时小多看他一眼,歪着脑袋,玩笑道:“你上辈子一定是河蚌,不爱说话,紧闭着嘴巴,其实偷偷在肚子里藏了漂亮的小珍珠。”

    这个形容太过可爱,季星临脸上浮起一点儿红,他不自然地敲了敲桌面:“讲题吧。”

    数学卷子还是老三样,填空题、选择题和解答题,时小多在草稿纸上写下公式和步骤。

    其实,时小多的字不算丑,只不过带着很重的稚气,小学没毕业似的。季星临有点儿跑神,想着,如果说字如其人,那么,这丫头大概从来没有长大过,一直是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她一定拥有很多宠爱,被保护得很好,所以,才会有那样饱满的善良。

    有碎发从时小多耳后掉下来,被风轻轻吹动,带起刚刚好的温柔。

    季星临抬起眼睛,视线掠过时小多的睫毛,纤长浓密,眨眼睛的时候特别灵动,像是有光在闪烁。

    他看得入了神,视线良久未动。

    〔39〕

    时小多的逻辑思维和空间感都有点儿弱,前面还好,讲到解答题里的几何证明就力不从心了。她用铅笔在示意图上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线,也没能得出想要的结论,难免沮丧。时小多有个坏毛病,咬笔头,发呆时咬,心情不好时咬,做不出题来时恨不得将整根铅笔生吃了。

    季星临皱了皱眉,非常想掐着时小多的下巴,板一板她这个坏毛病。细长的指尖在草图上点了点,季星临试探着提醒:“要不要在这里画一条辅助线,然后建立空间坐标系……”

    时小多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到底是谁给谁讲题啊……

    季星临偏过头,抬手挡了挡脸,藏住唇边弯起的弧度。

    “其实你很聪明的,只要认真做题,一定会有进步!”时小多笑眯眯地伸出手,放了一颗糖在他面前,“这是奖励!”

    水果糖,橘子味的,和以前吃的不太一样,大概是换了包装。

    时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海棠繁盛的日子,娇软可爱的小姑娘躲在他怀里,唱歌给他听——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

    他蒙住她的眼睛,保护着她,像行星环守护着小小的星球。

    季星临剥开糖纸,将水果糖塞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跳开。

    时小多弯着眼睛:“好吃吧?我从小最喜欢吃这个味道的水果糖!”

    季星临没说话,心里却有个声音,我也喜欢这个味道,在认识你之后。

    〔40〕

    一张卷子讲完,天色暗下来,时小多站起身,说:“我该回去了。”

    季星临也站起来:“坐公交车回去吗?我送你到车站。”

    时小多背上书包,突然想到什么,朝季星临伸出手:“我可不是免费补课的,要给工钱!”

    季星临笑了笑,出奇地温和,他问:“你想要什么?”

    时小多皱起鼻子,赌气似的:“我想要你通过我的好友验证!”

    季星临一愣,拿出手机,笑着:“你倒挺记仇。”

    通过申请,季星临看了眼时小多的头像,一个啃鸡腿的小女孩,大概是自己画的,线条有些歪扭。

    公交站就在巷子口,没多远。

    季星临问她要坐哪一路车回家。时小多可选择的公交车有三路,她想了想,说了车次最少、车速最慢的那一路。

    难得独处,多待一会儿嘛!

    天气好,晚霞格外漂亮,公交车迟迟不来,有人在站台上吃章鱼烧,浓郁的香味顺着风向飘过来。时小多视线游移,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看起来很好吃啊,放了好多柴鱼片,酱汁也足。好像没放酱油,可惜了,淋点酱油会更好吃的……

    季星临注意到时小多的神色,见她眼巴巴地盯着人家手里的章鱼烧,觉得好笑。他说了声“等我一下”,然后转身走开,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份一模一样的章鱼烧。他将章鱼烧递到时小多面前:“尝尝看,很好吃。”

    时小多脸上一红,暗暗唾弃自己,真是太没出息了。

    新鲜出炉的章鱼烧,又香又软,时小多眼睛弯着,露出两颗小虎牙,连连点头:“嗯,好吃!”

    她一笑,季星临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变好了。

    时小多没留神,酱汁沾在嘴角上,季星临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

    看到纸巾,免不了想起那杯翻倒的咖啡和掌心下少年蓬勃的心跳,时小多的耳尖上烧起一点儿红,像做了坏事的小狐狸。

    不知打哪儿跑来一只流浪猫,绕在季星临脚边转圈。季星临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牛肉干,掰碎了喂给它,然后抓了抓小猫下巴上的绒毛。

    时小多想起在学校小路上看到的那一幕,他也是这样细致温和。

    那句话说得一点儿没错,这家伙就是一只河蚌,外表冷冰冰硬邦邦,却偷偷在肚子里藏了漂亮的珍珠。

    公交车进站,时小多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推开车窗,朝季星临挥手,笑着说:“周一见!”

    季星临不是一个热情的人,他单手插在口袋里,表情很淡。直到公交车开走,他才慢慢浮起一点儿笑,低声应了一句:“嗯,周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