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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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事，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给搅乱了。雨一直下个不停，外边也冷了，很多人来的时候穿得单，这会儿都往屋里挤。眼看着雨没有停的意思，总执事跟二娃一家人都着急了。正是饭口，人都饿了，怎么招呼大家呢？
总执事是个老人，经的事多，他说：“算了，别等雨停了，就这样吃吧。把馍都端出来，各人自己拿。”
屋里涌满了人，来走走都不方便，妇女们把馍端出来，案上放着，柜上放着，放了好几摊子。总执事大声说：“来几个小伙子，把菜锅抬进来。”
菜锅抬进来了，总执事解开锅盖，锅还冒着热气。他舀了一碗，吃了一口，说：“嗯！好着呢！味儿没麻达。谁要菜赶紧自己盛。”
他这一说，人都涌过去拿碗，总执事喊几个妇女过来，帮忙盛菜。就这样，晌午饭挤在屋里吃了。
大概是吃了些东西，心情好了些吧，刚才还沉默的人群，渐渐话多起来了，有人说，这天气就是怪，说下雨就下雨，麦子怕是要遭殃了。有人说，肯定是二娃小时候不老实，骑狗。这一说，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高声问二娃，到底骑过狗没有？二娃赶紧笑着说，谁知道呢！看着天气，应该是骑过的。
吃过饭，妇女把锅碗刚收拾完，天忽然又晴了，就像刚才忽然下雨一样，黑压压的云，说不见就不见了，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外边的积水上，亮堂堂的，水影子在墙上一晃一晃的，散着金光。
饭也吃了，天也晴了，送亲的人都说该回去了。这边的人挽留，让路稍微停了再走，他们都不等，个个脱了鞋，精脚片，踏泥溅水的走了。二娃一家人送到村口，连声说着赔情道歉的话，将他们送走了。
这边场里，总执事正招呼大家擦桌子凳子。事过完了，该给外村还东西了。总执事跟二娃商量了一下，路太泥泞，没法走，不如先把东西放在屋里，等路好些再送。决定好了，大家帮着把东西抬进去放进屋里。
妇女们抬出一锅一锅的涮锅水，顺着场一倒，油花花的水渍很快淌开一道子。
收拾好了，三舅本来还想问二娃，看还干啥不，见二娃正忙得焦头烂额，这个叫那个叫的，就先回家了。
到下午时候，路已经停了，走时不会沾泥。舅爷跟舅婆回来，舅爷背着锅，舅婆一进门就说：“二娃这是啥运气！正忙着，天下雨，忙完了，雨停了。”
下了雨，也没法下地去，人都闲了。天还没黑，外边就有人说笑着往二娃家去了，三舅在炕上睡着，听外边几个人都过去了。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去闹洞房的。农村什么时候最热闹？一是过年的时候，再一个就是闹洞房的时候。这一晚上，小孩子，小伙子，甚至有些老汉也跑去看热闹，有些地方有听墙根的习俗，咱们这里没有，就是洞房闹得凶，新人半夜都睡不成觉。
舅婆刚才还在灶房那边忙活，又是洗锅又是动碗的，锅盖哐哐响，这会儿没有动静，不知道她忙什么去了。舅爷可能在厦子房睡着呢，也不见动静。
三舅不想去闹洞房，没那个心情。他躺在床上，懒懒地翻个身，想着自己的心事，反正也是睡不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外边哐当一声响，好像什么东西倒了。三舅起初并没在意，可是也没听见舅婆或者舅爷走动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他喊：“娘！”
没人应声。
“大！”
还是没人应声，外边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又都没有了。紧接着，厦子门响了一声。
三舅一想不对劲，如果是舅爷或者舅婆，刚才他喊，肯定有人应声，莫不是有贼？他赶紧做起来，趴在窗口看，有个黑影，在厦子门口。
“谁？”
没人应声，那个黑影往场边走去。遭贼了！
三舅一下子跳下炕，趿着鞋就往出跑，边跑边喊：“谁？你站住！大！娘！”
舅婆跟舅爷没应声，那个黑影子也不听他的，他出门的时候，黑影子隐隐约约已经走到场边了。三舅顺手捞起靠在墙上的木叉，赶紧就追。
那个黑影子就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三舅在后边紧追不舍，边追边喊：“贼娃子，你别跑！”
刚刚下过雨，没有下地的人。村里人这会儿大多都在二娃家耍媳妇，没人到村外来。
撵了一阵子，眼看着离村越来越远，还是撵不上，三舅停下来，喘着气。这狗日的贼娃子，胆子太大了，屋里还有人，就敢跑来偷东西，也不知道把啥偷走了没有。算了不撵了，算这个东西运气好。
三舅拧身往回走，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跟着贼娃子跑到哪里来了。他蹲下来，看看周围，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楚。走了几步，顺着路下了一段，才想起来，这儿应该是沟里，再追上去，应该就是乱葬岗了，那天晚上石头就是在那里割草。
三舅吓了一跳，怎么跑出这么远！黑天半夜的，咋跑这儿来了。三舅是个胆小的人，走夜路就紧张，更何况是跑到这里来了。他赶紧提着叉往回走，幸好刚才出来带了这个东西，要不然还真吓死人了。
人一害怕，身子就发硬，腿脚也不灵便，三舅觉得两个耳朵嗡嗡直响，就好像是自己戴了帽子，那帽子就是宋朝时候的那种官帽，两边长长的耳朵，而且那耳朵又打着旋儿，向两边散去。
三舅觉得脑子有些抽了。
心里害怕了，三舅赶紧想着，不如唱点儿什么，出了声，自己给自己壮胆。他边走边大声喊：月亮爷，明晃晃，我在河里洗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的，捶得硬硬的，送我阿哥上学去，阿哥骑着大白马，我坐着大花轿，你看热闹不热闹......
这是三舅小时候，舅婆经常给三舅教的顺口溜，自从十来岁到现在，就再没念过，甚至从来没想起过，还以为早就忘记了，现在心里一害怕，竟然顺口就念出来了。
念着念着，三舅才想起来，自己咋念顺口溜干啥！念了这一会儿，心里倒更害怕了。还是唱吧，唱秦腔，劲儿大！气也壮。
“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旧坟多。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前埋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秦腔三舅其实并不会唱，也唱不了几句，以前有的地方过事，请戏台班子唱戏，村里男女老少都换了新衣服，跟赶集似的去了，三舅不去，他听不惯戏，觉得太慢。有时候村里人干活的时候，尤其是老汉，总喜欢哼两句，唱得多了，他就逮了几句。
唱着唱着，他忽然想起来，这段戏听着耳熟得很，好像以前听谁唱过。对了，是狗蛋，那晚上他被那帮人打的时候，趴在碌碡上就大声吼。想起狗蛋，三舅心里有些难过，也更毛了，只觉得浑身的感觉都要离自己而去似的。
后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悉悉索索的。三舅大声咳嗽了一下，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身后的声音还有，而且更响了。就像是有人拨拉玉米秆子的唰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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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事，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给搅乱了。雨一直下个不停，外边也冷了，很多人来的时候穿得单，这会儿都往屋里挤。眼看着雨没有停的意思，总执事跟二娃一家人都着急了。正是饭口，人都饿了，怎么招呼大家呢？
总执事是个老人，经的事多，他说：“算了，别等雨停了，就这样吃吧。把馍都端出来，各人自己拿。”
屋里涌满了人，来走走都不方便，妇女们把馍端出来，案上放着，柜上放着，放了好几摊子。总执事大声说：“来几个小伙子，把菜锅抬进来。”
菜锅抬进来了，总执事解开锅盖，锅还冒着热气。他舀了一碗，吃了一口，说：“嗯！好着呢！味儿没麻达。谁要菜赶紧自己盛。”
他这一说，人都涌过去拿碗，总执事喊几个妇女过来，帮忙盛菜。就这样，晌午饭挤在屋里吃了。
大概是吃了些东西，心情好了些吧，刚才还沉默的人群，渐渐话多起来了，有人说，这天气就是怪，说下雨就下雨，麦子怕是要遭殃了。有人说，肯定是二娃小时候不老实，骑狗。这一说，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高声问二娃，到底骑过狗没有？二娃赶紧笑着说，谁知道呢！看着天气，应该是骑过的。
吃过饭，妇女把锅碗刚收拾完，天忽然又晴了，就像刚才忽然下雨一样，黑压压的云，说不见就不见了，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外边的积水上，亮堂堂的，水影子在墙上一晃一晃的，散着金光。
饭也吃了，天也晴了，送亲的人都说该回去了。这边的人挽留，让路稍微停了再走，他们都不等，个个脱了鞋，精脚片，踏泥溅水的走了。二娃一家人送到村口，连声说着赔情道歉的话，将他们送走了。
这边场里，总执事正招呼大家擦桌子凳子。事过完了，该给外村还东西了。总执事跟二娃商量了一下，路太泥泞，没法走，不如先把东西放在屋里，等路好些再送。决定好了，大家帮着把东西抬进去放进屋里。
妇女们抬出一锅一锅的涮锅水，顺着场一倒，油花花的水渍很快淌开一道子。
收拾好了，三舅本来还想问二娃，看还干啥不，见二娃正忙得焦头烂额，这个叫那个叫的，就先回家了。
到下午时候，路已经停了，走时不会沾泥。舅爷跟舅婆回来，舅爷背着锅，舅婆一进门就说：“二娃这是啥运气！正忙着，天下雨，忙完了，雨停了。”
下了雨，也没法下地去，人都闲了。天还没黑，外边就有人说笑着往二娃家去了，三舅在炕上睡着，听外边几个人都过去了。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去闹洞房的。农村什么时候最热闹？一是过年的时候，再一个就是闹洞房的时候。这一晚上，小孩子，小伙子，甚至有些老汉也跑去看热闹，有些地方有听墙根的习俗，咱们这里没有，就是洞房闹得凶，新人半夜都睡不成觉。
舅婆刚才还在灶房那边忙活，又是洗锅又是动碗的，锅盖哐哐响，这会儿没有动静，不知道她忙什么去了。舅爷可能在厦子房睡着呢，也不见动静。
三舅不想去闹洞房，没那个心情。他躺在床上，懒懒地翻个身，想着自己的心事，反正也是睡不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外边哐当一声响，好像什么东西倒了。三舅起初并没在意，可是也没听见舅婆或者舅爷走动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他喊：“娘！”
没人应声。
“大！”
还是没人应声，外边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又都没有了。紧接着，厦子门响了一声。
三舅一想不对劲，如果是舅爷或者舅婆，刚才他喊，肯定有人应声，莫不是有贼？他赶紧做起来，趴在窗口看，有个黑影，在厦子门口。
“谁？”
没人应声，那个黑影往场边走去。遭贼了！
三舅一下子跳下炕，趿着鞋就往出跑，边跑边喊：“谁？你站住！大！娘！”
舅婆跟舅爷没应声，那个黑影子也不听他的，他出门的时候，黑影子隐隐约约已经走到场边了。三舅顺手捞起靠在墙上的木叉，赶紧就追。
那个黑影子就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三舅在后边紧追不舍，边追边喊：“贼娃子，你别跑！”
刚刚下过雨，没有下地的人。村里人这会儿大多都在二娃家耍媳妇，没人到村外来。
撵了一阵子，眼看着离村越来越远，还是撵不上，三舅停下来，喘着气。这狗日的贼娃子，胆子太大了，屋里还有人，就敢跑来偷东西，也不知道把啥偷走了没有。算了不撵了，算这个东西运气好。
三舅拧身往回走，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跟着贼娃子跑到哪里来了。他蹲下来，看看周围，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楚。走了几步，顺着路下了一段，才想起来，这儿应该是沟里，再追上去，应该就是乱葬岗了，那天晚上石头就是在那里割草。
三舅吓了一跳，怎么跑出这么远！黑天半夜的，咋跑这儿来了。三舅是个胆小的人，走夜路就紧张，更何况是跑到这里来了。他赶紧提着叉往回走，幸好刚才出来带了这个东西，要不然还真吓死人了。
人一害怕，身子就发硬，腿脚也不灵便，三舅觉得两个耳朵嗡嗡直响，就好像是自己戴了帽子，那帽子就是宋朝时候的那种官帽，两边长长的耳朵，而且那耳朵又打着旋儿，向两边散去。
三舅觉得脑子有些抽了。
心里害怕了，三舅赶紧想着，不如唱点儿什么，出了声，自己给自己壮胆。他边走边大声喊：月亮爷，明晃晃，我在河里洗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的，捶得硬硬的，送我阿哥上学去，阿哥骑着大白马，我坐着大花轿，你看热闹不热闹......
这是三舅小时候，舅婆经常给三舅教的顺口溜，自从十来岁到现在，就再没念过，甚至从来没想起过，还以为早就忘记了，现在心里一害怕，竟然顺口就念出来了。
念着念着，三舅才想起来，自己咋念顺口溜干啥！念了这一会儿，心里倒更害怕了。还是唱吧，唱秦腔，劲儿大！气也壮。
“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旧坟多。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前埋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秦腔三舅其实并不会唱，也唱不了几句，以前有的地方过事，请戏台班子唱戏，村里男女老少都换了新衣服，跟赶集似的去了，三舅不去，他听不惯戏，觉得太慢。有时候村里人干活的时候，尤其是老汉，总喜欢哼两句，唱得多了，他就逮了几句。
唱着唱着，他忽然想起来，这段戏听着耳熟得很，好像以前听谁唱过。对了，是狗蛋，那晚上他被那帮人打的时候，趴在碌碡上就大声吼。想起狗蛋，三舅心里有些难过，也更毛了，只觉得浑身的感觉都要离自己而去似的。
后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悉悉索索的。三舅大声咳嗽了一下，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身后的声音还有，而且更响了。就像是有人拨拉玉米秆子的唰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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