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不对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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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吃着饭，说：“大，饭吃毕了，你先到地里挖着，我到娃他舅——”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石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一口馍在嘴里机械地嚼着，味同嚼蜡。他梗着脖子把馒头咽下去，说：“我去看一下，看在那里没。”
舅爷跟舅婆心里也一跳，舅婆赶紧看了三舅一眼，说：“不一定是到娘家去了，昨天走的时候没说去那边。我看着是上了大路了。”舅爷没说话，端着碗到外边墙角圪蹴着。
晌午，三舅到老丈人家去了。丈人家其实并不远，从村往东走，下了坡，过条河，在上个坡就到了，也是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
马上就要过年了，天气还是没有一点儿晴好的意思，刮点儿风，冷，似乎寒冬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在人的感觉里，新年就仿佛一条分界线，年这头，是寒冬，大雪飞舞，天寒地冻，新年那头，是春天，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三舅从沟里下去，到了小河边，小河已经上冻，有些地方的冰很薄，细细的水从冰下轻轻地淌着，有时候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气泡顺着冰游走。
老丈人不在家，丈母娘正在墙角过苞谷糁子，看见三舅，连忙放下箩，说：“羊娃，你来了。”
三舅站在院子中间，说：“娘，我大没在？”
“你大到地里扬粪去了，要叫不？”
三舅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是来问一下，秀梅回家了没？”
丈母娘说：“没有么！咋了？你俩可骂仗了？”
“没有！”三舅赶紧说，“秀梅说有点事，就走了，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回来，我等得着急的，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丈母娘也紧张了，说：“那秀梅能到哪里去啊！这眼看过年的！”
两家人都忙开了，早上睁开眼睛就出去找，一直到晚上啥时候才回来，把能想到的地方全都找遍了，想不到的地方也去了，就是不见舅母。三舅绝望了，精神越来越不好。成天没有精神，就是走在路上，也是低头纳闷的，有时候他蹲在墙角发愣，忽然就起来跑出去，半天回来又蹲在那儿发愣了。
舅母不见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村子，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说是舅母肯定是受不了这家的日子，走了。也是啊！这几年三舅家里的事情就没断过，先是三舅出事，后来石头出事，石头刚好，三舅又不行了，还差点儿被捂在窑洞里丢了命，事情一出不赶一出的，搁谁谁受得了！而且现在石头也不在了，没啥占人心了，谁还愿意留在这家里受罪！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年就在冰冷的气氛中过去了，正月也过去了，转眼就到了二月，天气渐渐暖和了，庄稼起身了，隔几天到地里去看，就变了样子，又到了农民忙碌的时候。三舅家里渐渐也恢复了平静。不管是谁，他多么重要，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一家人尽量避免提及伤心事，舅母跟石头成了全家人最大的忌讳。只是有时候到吃饭的时候，或者晚上铺被子，三舅就会发会儿愣。
这天，三舅在东边地里锄地，说是锄地，其实只是一个借口。屋里呆得烦了，到地里来转悠。他斜躺在地里，身底下是软软的麦苗，头顶是暖暖的太阳，一只胳膊支着身子，上身欠起，慵懒地看着远方。自从能下地以来，他经常都是这样。
二娃老远扛了个锄头过来了，到了三舅跟前，说：“羊娃哥，没看地里的草咋样？”
三舅是背对着他，刚才听着脚步声，本来还想坐起来，听见是二娃的声音，他又没动，也没应声。
二娃在三舅背后停下来，站了片刻，过来把锄头横放在地上，坐在锄上，说：“羊娃哥，你再不敢这样了。你才三十来岁，年纪还轻得很。现在赶紧好好干活，把日子过好。我跟你说，你别听村人在背后议论，村里人的话你就当是放屁，我是看清了，这世道有个啥公理！有个啥正义。都说公道自在人心，屁！你要是日子过得不如人，见谁都低人一等，你看村里谁把你当回事！你要是日子过红火了，谁敢说你个啥！”
三舅还是没动弹，手里拿着根枯树枝在地上一划一划的。他想起来，上次他这样子拿树枝在地上画，是在坡上，那天狗蛋在坡上套兔套野鸡，他们说了半天，现在，身后是二娃。狗蛋日子过滚坡了，可是他觉得跟狗蛋的话说不完。二娃的日子过成了，在村里人人都眼红，可是他连跟他说话的念头都没有。
狗蛋已经不在了，他死了。
二娃还在三舅身后絮絮叨叨地说：“你屋里要是有个啥难处，你尽管给我说，我迟早都把你当哥着看呢！虽然以前为了点儿小事，咱弟兄两个说了点儿话，可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哥，我从来没怪过你。你好好努力，把日子过好，给你另娶一个，过了一年半载的，生个娃，不就啥都有了，你看我，现在亲事都定了，过两天.......”
三舅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捡起锄头，不紧不慢地走了。二娃愣了一下，喊道：“你是啥意思嘛！我好心好意来开导你，你把我当啥了.......”
三舅不想跟他说话，甚至看都不想看见他。
朝前走了一段，下了个坎，到了那片地里，狗蛋就埋在这里。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欢蹦乱跳地满坡寻兔子，今年就把地拱了个土疙瘩。
坡上面有几个人锄地，三舅也没管事，他在狗蛋的坟前躺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哥，兄弟可来看你了。兄弟一天都没出去么。”
他从狗蛋的坟前掘了跟草杆子，在地上划着，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性动作。说：“你说兄弟现在咋办呢！屋里屋里成了这样，人呢人呢守不住，你说我咋办呢！你主意稠，心眼多，你给兄弟出个主意么！”
他看着狗蛋的坟，好像狗蛋真能跟他说什么似的。他看着坟头，眼前又浮现出狗蛋的模样来，他的眼泪下来了。
“你说咱弟兄俩咋能遭这孽呢！要不是当初一时脑子发热，咋能弄到今天这样子！你呢，把命给丢了，我呢，娃没有了，媳妇也走了，眼看就家破人亡了。你走了倒好，省心，解脱了，我可咋办呢！”
“你还说我把你抓废了，说你要是娶不上媳妇了，让我给你赔个娃，我现在也没娃了，也没媳妇了，咱弟兄两个一样了。我要是也像你，孤家寡人的，啥心都不操，我就过去寻你了，我现在还有两个老人，你说可咋办呢！”
“我前几天还梦见石头了，你说咱那时候得是弄错了，真的应该让娃念书去，不管再难，都得认些字，让娃成了睁眼瞎，娃可能都恨咱了。梦里头石头个子长了，还背了个书包，我坐在炕上，他也跑来坐在我跟前，手里还拿着书，说：‘大，我老师给我们教课文了，我给你念你听着。看报纸，看报纸，看了报纸知时事，张大伯，李大婶，大家都来看报纸......’秀梅就在炕沿坐着，听娃念，她就笑。我醒来了，跟前啥都没了，他们娘俩都不见了.......”他说不下去了，趴在地上唔唔地哭起来。
那天晌午，三舅一直在狗蛋坟前，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眼泪也流个不停。他太想狗蛋了，在村里，他就这么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现在狗蛋走了，他也不知道跟谁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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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吃着饭，说：“大，饭吃毕了，你先到地里挖着，我到娃他舅——”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石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一口馍在嘴里机械地嚼着，味同嚼蜡。他梗着脖子把馒头咽下去，说：“我去看一下，看在那里没。”
舅爷跟舅婆心里也一跳，舅婆赶紧看了三舅一眼，说：“不一定是到娘家去了，昨天走的时候没说去那边。我看着是上了大路了。”舅爷没说话，端着碗到外边墙角圪蹴着。
晌午，三舅到老丈人家去了。丈人家其实并不远，从村往东走，下了坡，过条河，在上个坡就到了，也是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
马上就要过年了，天气还是没有一点儿晴好的意思，刮点儿风，冷，似乎寒冬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在人的感觉里，新年就仿佛一条分界线，年这头，是寒冬，大雪飞舞，天寒地冻，新年那头，是春天，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三舅从沟里下去，到了小河边，小河已经上冻，有些地方的冰很薄，细细的水从冰下轻轻地淌着，有时候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气泡顺着冰游走。
老丈人不在家，丈母娘正在墙角过苞谷糁子，看见三舅，连忙放下箩，说：“羊娃，你来了。”
三舅站在院子中间，说：“娘，我大没在？”
“你大到地里扬粪去了，要叫不？”
三舅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是来问一下，秀梅回家了没？”
丈母娘说：“没有么！咋了？你俩可骂仗了？”
“没有！”三舅赶紧说，“秀梅说有点事，就走了，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回来，我等得着急的，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丈母娘也紧张了，说：“那秀梅能到哪里去啊！这眼看过年的！”
两家人都忙开了，早上睁开眼睛就出去找，一直到晚上啥时候才回来，把能想到的地方全都找遍了，想不到的地方也去了，就是不见舅母。三舅绝望了，精神越来越不好。成天没有精神，就是走在路上，也是低头纳闷的，有时候他蹲在墙角发愣，忽然就起来跑出去，半天回来又蹲在那儿发愣了。
舅母不见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村子，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说是舅母肯定是受不了这家的日子，走了。也是啊！这几年三舅家里的事情就没断过，先是三舅出事，后来石头出事，石头刚好，三舅又不行了，还差点儿被捂在窑洞里丢了命，事情一出不赶一出的，搁谁谁受得了！而且现在石头也不在了，没啥占人心了，谁还愿意留在这家里受罪！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年就在冰冷的气氛中过去了，正月也过去了，转眼就到了二月，天气渐渐暖和了，庄稼起身了，隔几天到地里去看，就变了样子，又到了农民忙碌的时候。三舅家里渐渐也恢复了平静。不管是谁，他多么重要，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一家人尽量避免提及伤心事，舅母跟石头成了全家人最大的忌讳。只是有时候到吃饭的时候，或者晚上铺被子，三舅就会发会儿愣。
这天，三舅在东边地里锄地，说是锄地，其实只是一个借口。屋里呆得烦了，到地里来转悠。他斜躺在地里，身底下是软软的麦苗，头顶是暖暖的太阳，一只胳膊支着身子，上身欠起，慵懒地看着远方。自从能下地以来，他经常都是这样。
二娃老远扛了个锄头过来了，到了三舅跟前，说：“羊娃哥，没看地里的草咋样？”
三舅是背对着他，刚才听着脚步声，本来还想坐起来，听见是二娃的声音，他又没动，也没应声。
二娃在三舅背后停下来，站了片刻，过来把锄头横放在地上，坐在锄上，说：“羊娃哥，你再不敢这样了。你才三十来岁，年纪还轻得很。现在赶紧好好干活，把日子过好。我跟你说，你别听村人在背后议论，村里人的话你就当是放屁，我是看清了，这世道有个啥公理！有个啥正义。都说公道自在人心，屁！你要是日子过得不如人，见谁都低人一等，你看村里谁把你当回事！你要是日子过红火了，谁敢说你个啥！”
三舅还是没动弹，手里拿着根枯树枝在地上一划一划的。他想起来，上次他这样子拿树枝在地上画，是在坡上，那天狗蛋在坡上套兔套野鸡，他们说了半天，现在，身后是二娃。狗蛋日子过滚坡了，可是他觉得跟狗蛋的话说不完。二娃的日子过成了，在村里人人都眼红，可是他连跟他说话的念头都没有。
狗蛋已经不在了，他死了。
二娃还在三舅身后絮絮叨叨地说：“你屋里要是有个啥难处，你尽管给我说，我迟早都把你当哥着看呢！虽然以前为了点儿小事，咱弟兄两个说了点儿话，可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哥，我从来没怪过你。你好好努力，把日子过好，给你另娶一个，过了一年半载的，生个娃，不就啥都有了，你看我，现在亲事都定了，过两天.......”
三舅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捡起锄头，不紧不慢地走了。二娃愣了一下，喊道：“你是啥意思嘛！我好心好意来开导你，你把我当啥了.......”
三舅不想跟他说话，甚至看都不想看见他。
朝前走了一段，下了个坎，到了那片地里，狗蛋就埋在这里。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欢蹦乱跳地满坡寻兔子，今年就把地拱了个土疙瘩。
坡上面有几个人锄地，三舅也没管事，他在狗蛋的坟前躺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哥，兄弟可来看你了。兄弟一天都没出去么。”
他从狗蛋的坟前掘了跟草杆子，在地上划着，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性动作。说：“你说兄弟现在咋办呢！屋里屋里成了这样，人呢人呢守不住，你说我咋办呢！你主意稠，心眼多，你给兄弟出个主意么！”
他看着狗蛋的坟，好像狗蛋真能跟他说什么似的。他看着坟头，眼前又浮现出狗蛋的模样来，他的眼泪下来了。
“你说咱弟兄俩咋能遭这孽呢！要不是当初一时脑子发热，咋能弄到今天这样子！你呢，把命给丢了，我呢，娃没有了，媳妇也走了，眼看就家破人亡了。你走了倒好，省心，解脱了，我可咋办呢！”
“你还说我把你抓废了，说你要是娶不上媳妇了，让我给你赔个娃，我现在也没娃了，也没媳妇了，咱弟兄两个一样了。我要是也像你，孤家寡人的，啥心都不操，我就过去寻你了，我现在还有两个老人，你说可咋办呢！”
“我前几天还梦见石头了，你说咱那时候得是弄错了，真的应该让娃念书去，不管再难，都得认些字，让娃成了睁眼瞎，娃可能都恨咱了。梦里头石头个子长了，还背了个书包，我坐在炕上，他也跑来坐在我跟前，手里还拿着书，说：‘大，我老师给我们教课文了，我给你念你听着。看报纸，看报纸，看了报纸知时事，张大伯，李大婶，大家都来看报纸......’秀梅就在炕沿坐着，听娃念，她就笑。我醒来了，跟前啥都没了，他们娘俩都不见了.......”他说不下去了，趴在地上唔唔地哭起来。
那天晌午，三舅一直在狗蛋坟前，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眼泪也流个不停。他太想狗蛋了，在村里，他就这么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现在狗蛋走了，他也不知道跟谁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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