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拦路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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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这个人，怎么说呢，不算好人，但也不算多坏的人。饥荒时候偷鸡摸狗的事也干过，但那是人饿得受不了，偷的基本也都是附近村子那些大户人家的，有情可原。但是杀人放火的事儿，打死他都没这个胆。
三舅跟狗蛋过去，走到路边，问那个女的：“娃，黑天半夜的，你在这里干啥？”
离得近，他们看清楚了，这女的年龄应该不大。虽然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而且是背对着他们，不过人的身形，声音，都能听出年龄。那应该也是个贫苦出身的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
那个女的没理会他们，还是那个姿势，没动，哭声倒是停了，但是很快又哭起来。这次声音听起来不像刚才那么伤心，倒像是有点儿恶恶的，发狠的样子。那种声音，听着让人心里直发毛。
三舅心里也有点儿害怕。但是他想，可能是那女的想起了伤心事吧。不管怎样，碰到了，就该帮一下。都是可怜人，总不能看着她寻死吧。
三舅准备下路，过去扶她。狗蛋忽然大叫一声：“快跑！”转身撒腿就跑。他那一声，倒把三舅吓了个半死。不是正常的声音，是那种在极端恐惧下才有的怪异的声音。
三舅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有人抓他们来了，或者是土匪什么的。他猛地扑到那个女的跟前，说：“赶紧跑！”伸手就去拉她。这一拉，三舅才知道刚才狗蛋为什么发出那种恐惧地喊叫了。
那个女的还是对着树坐着，可是她的脸却是正对着三舅，就好像脸是贴在后脑一样，乱蓬蓬的头发下面，一双怒眼瞪着三舅，眼睛那么红，月夜下都看得那么清楚，就像饿狼一般。
他头皮一下子麻了，转个身就往路上跑。人受了惊吓，腿脚都不听指挥了，就那么机械地跑。身后的哭声更恶了，是那种凄厉的嚎声，似乎心有不甘，又好像故意用这声音激三舅。三舅浑身发麻，头发都竖起来了。
那时候的路不像现在，是柏油路，连石子路都没有，就是一条土路，还算像样子的土路。下雨天冲刷得路上这一个坑，那里一道渠，三舅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不知道都摔成了什么样。
狗蛋那个家伙不知道跑得多快，三舅跑了老远，都看不见他。不知道是跑到旁边的沟里去了，还是钻进树林了。在那种情况下，三舅觉得哪里都害怕，只有大路还好些，有些月光，明明朗朗的，可是就这，他还是吓得屁滚尿流。一边跑一边喊狗蛋，给自己壮胆，叫喊着觉得就不是一个人了。
天气忽然就变了。刚才还有月亮，那么大的月亮，忽然就起了乌云，刮起了大风。这种天气在夏天经常见。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你看着天晴得很好，干净，一点儿云都没有，可是转眼间乌云滚滚，狂风暴雨的。但是冬天从来没见过这天气，冬天天气变化很慢，有时候要下雪，头一天云就来了，到第二天才开始飘雪花。
三舅那时候都顾不得想这些了，他就觉得害怕，起了乌云，遮了月亮，天更黑了，路更黑了，他也更害怕了。更可怕的是，风越刮越大了，好像都卷起了地上的灰土，一阵一阵地喷到人嘴里。跑都跑不成了，踉踉跄跄地往前硬冲。紧接着，咔嚓一声，响雷闪电的。
我不知道你经过这种情况没有。你肯定见过打雷，也见过闪电，但是你是在家里，或者在哪里躲避，有人，你可能不害怕。像三舅那天晚上的情景你肯定没经历过。人没经历过，就不知道有多害怕！
三舅说，那是他死的心都有了，真恨不得往旁边坡上跑去，然后纵身一跳，死了算逑，死了，一了百了，管他什么害怕不害怕的，都不知道了。而且他联想到了他最近过的日子，想到了一次又一次逃丁，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越想心里越绝望，死亡渐渐笼罩在他的心头，他似乎都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死了好，死了什么心都不操了，什么罪都不受了。”
老辈人传下来的话，二月雷，墓谷堆。二月响雷，这年肯定死的人多，冬天响雷，也不是好事。
就在三舅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我舅爷舅婆，还有老婆孩子，他们这个时候不知道有多担心他。三舅经常跟我说，一个人，就算他在没用，就算他在外人眼中看来多么愚笨无能，但对于他的家人来说，他是很重要的。至少有他，这个家庭就是完整的，没了他，这个家就碎了。他见过太多孤儿寡母的可怜生活。
想到这里，三舅心又勇了，他边跑边跟自己说：“不能死，不能死，你死了，你媳妇孩子就成别人的了，都得受罪。”他扯着嗓子大声喊：“狗蛋，你狗日的死哪里去了？”
刚骂完，咔嚓一个雷声，一道闪电。趁着这亮光，三舅看见狗蛋了，这家伙就在前面站着。两只胳膊耷拉着，塌着腰，就那样站在路上。那样子，别提多可怜了。三舅说他从来没见过狗蛋龟成这样。不管怎样，看见狗蛋，他心里整顿多了，赶紧抖抖索索地跑过去，说：“你狗日的咋不等我！光顾你逃命！”
狗蛋没说话，黑暗中，三舅听见狗蛋那边哒哒哒直响，那是狗蛋的上下牙碰撞的声音。不知道他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三舅拍一下他，发现他浑身直哆嗦。他到底怎么了？干嘛站在这里不跑了？
又是一声炸雷，哗地一亮，三舅这下呆住了，也站在那里发瓷了。他知道狗蛋怎么了。
三舅说，他永远忘不了那晚那一幕。
他们前面，距离他们只有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只狼，就在路中央。那狼蹲着，尾巴压在屁股底下，两腿叉开，身子向前倾这，仰着头，绿莹莹地眼睛，凶狠地盯着他们，那样子，就像一尊大炮。
就在这时，旁边的狗蛋说话了：“昂——昂——”他吓傻了，嘴都发麻，狼喊成了“昂”。
黑夜里，人和狼就这样僵持着，狼蹲着，人站着。时间好像都停止了，一阵一阵的闷雷，一道一道的闪电，人和狼也随着亮光，不时闪现。那样子，似乎成了一幅画。
雨来了，先是零星雨点，但是落在身上很沉重，很快就成了暴雨，一阵紧过一阵。疾雷闪电中，如注的急雨很快吞噬了天地，地上的泥水汇成了小河，往路边流去。雨幕中，看不见狼的样子，只能看见它的身影，还蹲着那里。两个人的衣服湿透了，水顺着胳膊，顺着裤管往下流。但是两人都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其实三舅说，以前他也多次见过狼。那时候人烟少，树林多，野兽也多。有时候夏天收麦的时候，忽然就从麦地里窜出一只狼，但是它们不敢把人怎么样，因为人手中有镰刀，有家伙。
狗蛋就更不用说，这人胆大，不是胆大，谁敢捞暗活？但是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就这样被一只狼给堵在大路上，受着雨淋风吹，冻得要死。三舅说，他也说不清楚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要是在往常，别说两个人，就是一个人，只要手中有个家伙，他就敢往上冲，保证狼就吓跑了。
雨下了一阵子，忽然变成了冰雹。棠梨子般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得人脑袋生疼。借着闪电，三舅看见那只狼还蹲着那里，张着嘴，撩出长长的舌头舔着嘴边。
就在这时，旁边的狗蛋忽然嘴里忽然也发出了呜呜声。三舅扭头看他，又看到了这辈子让他刻骨铭心的一幕：只见狗蛋头发全竖了起来，就像刺猬一样，眼睛发红，嘴角拖着唾沫线子，眼睛也凶狠地瞪着狼。
要说狗蛋也真是个恶人。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能愤怒得起来。有人说，走夜路的时候最操心，尤其走在荒凉地方，不知道都有什么东西跟着你。要是害怕，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愤怒起来，一怒，身上就有火保护住你了，鬼怪什么的都不敢靠近。你还别不相信，老人传下来这话都有道理。你看凡是被迷糊虫给迷住的，基本上都是胆小的。胆大的人，再黑的夜，走个十里八里都没问题。但是碰到害怕的事情，有人就只剩害怕，有的人还能管住自己，让自己怒起来，吓对方。这就是恶人跟胆小的人的区别。
狗蛋忽然低头四处寻找，乱抓，可能是摸石头或者棍子什么的。看到他这样，三舅的胆子也大起来了，他也瞪那狼，却看见狼起来了，张了下口，懒洋洋地走开，进了林子里。
冰雹渐渐小了，停了，风也停了，云散开了，月亮又出来了，地上明亮了。狼一走开，两人赶紧往前走，这一走，那种恐惧又占了心，而且比刚才更害怕，走过两步，就疯了一般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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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这个人，怎么说呢，不算好人，但也不算多坏的人。饥荒时候偷鸡摸狗的事也干过，但那是人饿得受不了，偷的基本也都是附近村子那些大户人家的，有情可原。但是杀人放火的事儿，打死他都没这个胆。
三舅跟狗蛋过去，走到路边，问那个女的：“娃，黑天半夜的，你在这里干啥？”
离得近，他们看清楚了，这女的年龄应该不大。虽然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而且是背对着他们，不过人的身形，声音，都能听出年龄。那应该也是个贫苦出身的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
那个女的没理会他们，还是那个姿势，没动，哭声倒是停了，但是很快又哭起来。这次声音听起来不像刚才那么伤心，倒像是有点儿恶恶的，发狠的样子。那种声音，听着让人心里直发毛。
三舅心里也有点儿害怕。但是他想，可能是那女的想起了伤心事吧。不管怎样，碰到了，就该帮一下。都是可怜人，总不能看着她寻死吧。
三舅准备下路，过去扶她。狗蛋忽然大叫一声：“快跑！”转身撒腿就跑。他那一声，倒把三舅吓了个半死。不是正常的声音，是那种在极端恐惧下才有的怪异的声音。
三舅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有人抓他们来了，或者是土匪什么的。他猛地扑到那个女的跟前，说：“赶紧跑！”伸手就去拉她。这一拉，三舅才知道刚才狗蛋为什么发出那种恐惧地喊叫了。
那个女的还是对着树坐着，可是她的脸却是正对着三舅，就好像脸是贴在后脑一样，乱蓬蓬的头发下面，一双怒眼瞪着三舅，眼睛那么红，月夜下都看得那么清楚，就像饿狼一般。
他头皮一下子麻了，转个身就往路上跑。人受了惊吓，腿脚都不听指挥了，就那么机械地跑。身后的哭声更恶了，是那种凄厉的嚎声，似乎心有不甘，又好像故意用这声音激三舅。三舅浑身发麻，头发都竖起来了。
那时候的路不像现在，是柏油路，连石子路都没有，就是一条土路，还算像样子的土路。下雨天冲刷得路上这一个坑，那里一道渠，三舅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不知道都摔成了什么样。
狗蛋那个家伙不知道跑得多快，三舅跑了老远，都看不见他。不知道是跑到旁边的沟里去了，还是钻进树林了。在那种情况下，三舅觉得哪里都害怕，只有大路还好些，有些月光，明明朗朗的，可是就这，他还是吓得屁滚尿流。一边跑一边喊狗蛋，给自己壮胆，叫喊着觉得就不是一个人了。
天气忽然就变了。刚才还有月亮，那么大的月亮，忽然就起了乌云，刮起了大风。这种天气在夏天经常见。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你看着天晴得很好，干净，一点儿云都没有，可是转眼间乌云滚滚，狂风暴雨的。但是冬天从来没见过这天气，冬天天气变化很慢，有时候要下雪，头一天云就来了，到第二天才开始飘雪花。
三舅那时候都顾不得想这些了，他就觉得害怕，起了乌云，遮了月亮，天更黑了，路更黑了，他也更害怕了。更可怕的是，风越刮越大了，好像都卷起了地上的灰土，一阵一阵地喷到人嘴里。跑都跑不成了，踉踉跄跄地往前硬冲。紧接着，咔嚓一声，响雷闪电的。
我不知道你经过这种情况没有。你肯定见过打雷，也见过闪电，但是你是在家里，或者在哪里躲避，有人，你可能不害怕。像三舅那天晚上的情景你肯定没经历过。人没经历过，就不知道有多害怕！
三舅说，那是他死的心都有了，真恨不得往旁边坡上跑去，然后纵身一跳，死了算逑，死了，一了百了，管他什么害怕不害怕的，都不知道了。而且他联想到了他最近过的日子，想到了一次又一次逃丁，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越想心里越绝望，死亡渐渐笼罩在他的心头，他似乎都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死了好，死了什么心都不操了，什么罪都不受了。”
老辈人传下来的话，二月雷，墓谷堆。二月响雷，这年肯定死的人多，冬天响雷，也不是好事。
就在三舅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我舅爷舅婆，还有老婆孩子，他们这个时候不知道有多担心他。三舅经常跟我说，一个人，就算他在没用，就算他在外人眼中看来多么愚笨无能，但对于他的家人来说，他是很重要的。至少有他，这个家庭就是完整的，没了他，这个家就碎了。他见过太多孤儿寡母的可怜生活。
想到这里，三舅心又勇了，他边跑边跟自己说：“不能死，不能死，你死了，你媳妇孩子就成别人的了，都得受罪。”他扯着嗓子大声喊：“狗蛋，你狗日的死哪里去了？”
刚骂完，咔嚓一个雷声，一道闪电。趁着这亮光，三舅看见狗蛋了，这家伙就在前面站着。两只胳膊耷拉着，塌着腰，就那样站在路上。那样子，别提多可怜了。三舅说他从来没见过狗蛋龟成这样。不管怎样，看见狗蛋，他心里整顿多了，赶紧抖抖索索地跑过去，说：“你狗日的咋不等我！光顾你逃命！”
狗蛋没说话，黑暗中，三舅听见狗蛋那边哒哒哒直响，那是狗蛋的上下牙碰撞的声音。不知道他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三舅拍一下他，发现他浑身直哆嗦。他到底怎么了？干嘛站在这里不跑了？
又是一声炸雷，哗地一亮，三舅这下呆住了，也站在那里发瓷了。他知道狗蛋怎么了。
三舅说，他永远忘不了那晚那一幕。
他们前面，距离他们只有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只狼，就在路中央。那狼蹲着，尾巴压在屁股底下，两腿叉开，身子向前倾这，仰着头，绿莹莹地眼睛，凶狠地盯着他们，那样子，就像一尊大炮。
就在这时，旁边的狗蛋说话了：“昂——昂——”他吓傻了，嘴都发麻，狼喊成了“昂”。
黑夜里，人和狼就这样僵持着，狼蹲着，人站着。时间好像都停止了，一阵一阵的闷雷，一道一道的闪电，人和狼也随着亮光，不时闪现。那样子，似乎成了一幅画。
雨来了，先是零星雨点，但是落在身上很沉重，很快就成了暴雨，一阵紧过一阵。疾雷闪电中，如注的急雨很快吞噬了天地，地上的泥水汇成了小河，往路边流去。雨幕中，看不见狼的样子，只能看见它的身影，还蹲着那里。两个人的衣服湿透了，水顺着胳膊，顺着裤管往下流。但是两人都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其实三舅说，以前他也多次见过狼。那时候人烟少，树林多，野兽也多。有时候夏天收麦的时候，忽然就从麦地里窜出一只狼，但是它们不敢把人怎么样，因为人手中有镰刀，有家伙。
狗蛋就更不用说，这人胆大，不是胆大，谁敢捞暗活？但是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就这样被一只狼给堵在大路上，受着雨淋风吹，冻得要死。三舅说，他也说不清楚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要是在往常，别说两个人，就是一个人，只要手中有个家伙，他就敢往上冲，保证狼就吓跑了。
雨下了一阵子，忽然变成了冰雹。棠梨子般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得人脑袋生疼。借着闪电，三舅看见那只狼还蹲着那里，张着嘴，撩出长长的舌头舔着嘴边。
就在这时，旁边的狗蛋忽然嘴里忽然也发出了呜呜声。三舅扭头看他，又看到了这辈子让他刻骨铭心的一幕：只见狗蛋头发全竖了起来，就像刺猬一样，眼睛发红，嘴角拖着唾沫线子，眼睛也凶狠地瞪着狼。
要说狗蛋也真是个恶人。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能愤怒得起来。有人说，走夜路的时候最操心，尤其走在荒凉地方，不知道都有什么东西跟着你。要是害怕，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愤怒起来，一怒，身上就有火保护住你了，鬼怪什么的都不敢靠近。你还别不相信，老人传下来这话都有道理。你看凡是被迷糊虫给迷住的，基本上都是胆小的。胆大的人，再黑的夜，走个十里八里都没问题。但是碰到害怕的事情，有人就只剩害怕，有的人还能管住自己，让自己怒起来，吓对方。这就是恶人跟胆小的人的区别。
狗蛋忽然低头四处寻找，乱抓，可能是摸石头或者棍子什么的。看到他这样，三舅的胆子也大起来了，他也瞪那狼，却看见狼起来了，张了下口，懒洋洋地走开，进了林子里。
冰雹渐渐小了，停了，风也停了，云散开了，月亮又出来了，地上明亮了。狼一走开，两人赶紧往前走，这一走，那种恐惧又占了心，而且比刚才更害怕，走过两步，就疯了一般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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