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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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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瑜到他近前,见是把竹子根雕小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百度搜索读看看稳定)壶身上利用竹节褶纹依势雕出两个对弈长衫高士,一人悠闲盘腿,另一人屈膝倾身,神情紧张,壶身和壶盖极似一段古松,壶把壶流又做成松枝形状,周身缀满松叶,状极流畅自然,再拿过来翻看几眼,心中便已经有数了。

    竹一直被视作高洁象征,比起犀玉雕品,竹雕为文人雅士所青睐,自古名家不断,到两百多年前朝丰远年间达到鼎盛,按地域分“北许”“南苍”两派。

    北许名家代表人物许鹤本身就工于书画,所以许氏雕竹,以画为正法,又糅合笔法,创了透雕、浮雕、留青等技法,层次分明,布局大气,喜雕山水古松、青藤仙草、鹤鹿神仙,无不惟妙惟肖,神韵俱绝。而南苍代表人物陵州人氏苍错,字向正,他则喜利用竹根盘根错节,线刻加刮磨即卓然成器,如同写意山水。这两派代表人物作品,因为年代长远,传世稀少,据说皇宫中也藏了几件,连正德皇帝也时常把玩,可见其珍妙之处。

    这把高士松下对弈壶,观其走势刻法,显然是南苍风格,刀法出类拔萃,且底座凹处有小篆体“回”字印,正是苍错一向惯用标记,再加上外祖这般如获至宝,想来就是苍错传世之作了。

    “怎么样,看出来没有?”

    江夔催促明瑜,眼中满是期待。

    “看样子应该是南苍一派作品,只出自何人之手,却实是看不出来。”

    明瑜笑了下,把壶小心地放回了几上。

    江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嚷了起来:“你这丫头,莫不是逗我寻开心吧?这你怎会看不出来?我记着刚去年你还跟我说比起北许工雕,你喜苍向正意境,怎如今那苍向正绝世佳作你面前都说认不出来了?”

    明瑜啊了一声,这才道:“竟是苍向正?怪道看起来不一般。实是外孙女眼拙了,往后有空再向外祖多多讨教。”

    江夔叹了口气,一脸惋惜:“我就说你那爹娘好生糊涂,好好一个冰雪人儿硬要给捉去管什么家务,人纵有七窍玲珑之心,沾了那世俗之事,也难免要分心。等你爹过来,看我不好生教训他一顿!”

    江夔上了年纪,心态愈发如童,有好东西就恨不得让旁人都知道。方才故意考问明瑜,只不过是想谢醉桥面前卖弄自己这外孙女聪慧才学,不想却被明瑜扫了个没趣,偷偷看了眼谢醉桥,见他立一边面上始终带笑,并没什么异色,这才急忙又对明瑜解释道:“这把高士松下对弈壶本是醉桥外祖翰林院安松所藏。老头子宝贝得紧,从前我欲拿前朝山水大家董瑞真迹去与他交换都不肯。我一时气不过,就与他立了个赌约,给他打个棋局,一年之内,他若能破,我输他董瑞真迹,他若破不了,就输我这对弈壶。他向来自负得紧,自然应赌。如今一年之约早过了,他果然破不了我棋局,好还是个知羞人,这才托醉桥将这东西给我捎来。”

    江夔说到此处,得意至极,竟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又哎哟一声捂了下头,想是牵动额角伤处。(请记住

    明瑜听到安松名字,略微怔了下。这安松她前世里也是晓得,不仅是正德皇帝当年太子太傅,近一层关系,便正好是她从前那婆婆,靖勇侯府三房里夫人安氏父亲。那安松翰林院掌天文星象,精通勾股数理,脾性与外祖截然不同,为人出名方正刻板,奇怪是,就是这样天差地别两人,却多年相交。

    明瑜自然晓得他两个人私交,却不知道还有如此一个赌约。正发怔间,听到外祖痛叫一声,急忙上前相扶,身后谢醉桥也已是抢步上前,见明瑜已扶住江夔,便又停住,后退了一步。

    “老太爷,小侄既将外祖所托之物送到,这就告辞离去了。小侄离京之时,恰带出了极好伤药,是宫中太医院所出。到江城居所后,便派人送来,望老太爷保重身体,早日康健。”

    谢醉桥对江夔笑道。见江夔称谢,想了下,又道:“小侄还有一事相求。便是外祖叮嘱过,定要小侄从老太爷处求得破局之法。道一年来日思夜想,呕心沥血,竟仍败北,虽有恨,却甘愿认输,只盼老太爷告知破局之法,方可心安。”

    那谢醉桥转述过安松话后,明瑜见外祖眉毛竟又跳动起来。她与他相处多年,自然晓得每逢极其得意之事时,他便会露出这表情。

    江夔咳嗽一声,朝谢醉桥招了招手,道:“附耳过来。”

    谢醉桥依言靠了过去,俯下身子。

    明瑜见谢醉桥起先还满脸郑重,等听到自己外祖说了几句之后,先是神色一僵,再是眉头高高挑起,一副不可置信表情,再片刻后,竟是变得哭笑不得样子了。

    明瑜莫名其妙,却见外祖朝谢醉桥挤了下眼睛,得意道:“你照我话,修书这么跟他说就是。想到安老头知晓后样子,我就恨不得插翅飞到京中亲眼去看看,哈哈……”

    谢醉桥咳了一声,朝江夔行礼道别,转身待要离去,脚步微微一顿,看了眼明瑜,仿佛要说什么,却终是未开口,只是朝她含笑微微点了下头。明瑜急忙回了个礼,谢醉桥这才大步而去。

    谢醉桥被候庭中柳胜河和余大等人送出了白鹿斋,与自己随从往江州返去时候,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方才江老太爷那一番话。

    “你外祖为人吝恪,又素来迂腐。我不过从那杏花泉棋谱中翻拣了几个残局出来,斩头去尾拼接一起,本就是随性胡乱之局,何来破解之法?可笑他死脑筋不知变通,还真以为是我寻访到什么珍谜之局,竟然苦苦对着这乱局研究了一载,末了还被我诓来了这竹雕壶。我从前好生诚心求他交换,他不理不睬,连让我多看一眼都不舍,仿佛我会偷了去般,如今用一局乱棋,他反倒心甘情愿地给送上了门,你说好笑不好笑?”

    谢醉桥虽明知江老太爷此举有失厚道,被捉弄又是自己外祖,自己身为后辈实不该发笑。只此刻人都路上了,却反而越想越觉好笑。想到平素那极为古板外祖若是得知自己竟被这江老太爷一局乱棋活生生给诓了一年,末了还搭进个爱若珍宝竹雕壶,岂不是真要活活怄死?只怕怒火冲天地寻过来要干仗拼老命也未必不可能了。这江老太爷言行举止虽大大出人意料,却朴实滑稽,又不失赤子之心,叫人心中油然生出亲近之意。

    谢醉桥嘴角笑意还未歇去,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阮家大小姐那一双丹凤睫翘秀目,心中却又禁不住有些迷惑起来。方才江老太爷考问她那竹雕壶时,他一边,明明见她端详壶身时神情专注,片刻后睫翼微抬,目光闪动,瞧着便是已经了然于胸样子了,就他期待她一语道破之时,她开口却偏又说不知来历,叫他差点以为自己方才看到她那灵光瞬间只是错了眼去而已。

    这个女娃娃,若是远观,娴静端庄,言行自持,与他见惯京中大家闺秀其实并无多大区别。靠近些,却总觉她似乎并没面上现出来那般简单。昨日入山寻江夔,恰救下受伤外祖,这举动已是让他有些费思量,而到之前被考问那竹雕壶时,……莫非因了他这个外人场,故意敛芒藏拙?

    谢醉桥忽然摇了摇头,自己也笑了起来,甩掉脑中那不合情理臆测。不过是个比自己妹妹大个一两年女娃娃罢了,哪里来那么多弯弯道道?倒是方才注意到她换了双靴,走路时有些紧着感觉。想来平日双足娇养,昨日骤然冰雪地里泞渍了一日,冻伤了也未必。

    “公子想什么呢?说出来让大伙一道乐呵下。”

    边上将军府尉护使高峻看见他摇头自笑,忍不住好奇问道。

    谢醉桥呵呵一笑,抓紧马缰猛地加速,迎着吹面刺骨寒风纵马向前而去。

    白鹿斋里,江夔把那话又重述了一遍,明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半晌才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知道外祖脾性古怪,随心所欲,却万没想到竟会动出这样歪脑筋,居然还真让他得逞了。这才明白为何方才那谢醉桥听完耳语之后会那般失态了。

    明瑜笑得伏江夔身边直叫哎哟,好容易止住了笑,想到了个严重问题:“安老大人晓得后,必定气得七窍生烟,外祖你就不怕他过来寻你算账?”

    “我这局乱棋,就算拿给粗通棋理人看,也会晓得是个无解之局。偏生那安老儿自负之极,又是个死钻牛角尖性子,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来这一出,所以我这乱棋就是为他量身定做。我就是那稳坐钓鱼台姜太公,他就是那自愿要咬钩鱼,又能奈我何?”

    江夔得意洋洋,眉飞色舞。

    明瑜摇了摇头,笑叹道:“话虽这般说,只这东西是他心头之爱,外祖这般骗了过来,终归有些不厚道。”

    江夔拿起那竹根雕壶赏玩片刻,这才笑嘻嘻道:“傻丫头,你外祖又岂是贪图小利之人?不过是看他不惯,捉弄下他罢了。我倒还真盼他过来问罪,再叫他解个棋局。这回不是蒙他乱棋,而是你外祖我刚刚苦心推摆出来一个局。与他斗斗嘴,下下棋,灌他几口我自个蒸出老烧酒,再把这壶还给他,末了怕是赶他,他都舍不得走呢。”话说着,忽然像是又想起什么,急忙转口道,“对了瑜丫头,方才我本还想借你让我这张老脸再增点光,叫这京中过来后生也见识下我江家女儿眼力,不想你倒拆了我台。回去了就赶紧把那管家事给抛了,我可不愿我这乖外孙女往后变得只晓得油盐酱醋斤两算盘,那岂不是太过无趣?”

    明瑜上前从他手上拿过根雕壶,连那小几一道搬到了一边,这才笑道:“方才那谢公子一边,我一时拘束,竟然就想不起来了,过后心里可都还明镜似。外祖若不放心,再一一考问我便是。只今日不行,定要等你养好了伤,我才让你考。”

    江夔昨夜伤口疼痛没怎么睡,今日一个半早又亢奋中过去,如今走了谢醉桥,方才喝下去那药令渐渐发了出来,倒也确实觉着有些疲累了,便嗯了一声,春鸢急忙上前,与明瑜一道扶着他慢慢躺了下去,盖好衾被,见他渐渐有些阖上眼睛,两人这才轻手轻脚地出来关了门。

    柳胜河正外面廊子上等着。见明瑜出来,急忙上前问道:“前日出来时,跟太太说是看过老太爷就回。姑娘几时回?”

    明瑜压低了声道:“外祖受了伤,我先不回。怕我娘等得心焦,大管家可带人先回去,禀了我母亲。”

    柳胜河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既这样,我就先回去了,留几个人此供姑娘使唤。好路也不远,明日再来看姑娘和老太爷。”

    “大管家,我外祖伤,禀我娘时说得轻些才好,要不我怕她过于担忧。”

    柳胜河转身待要走,明瑜急忙又吩咐道。

    “姑娘放心,便是姑娘不说,我也晓得分寸。”

    柳胜河笑道。

    谢醉桥与几个随从都是精于骑术,一路纵马飞奔,不过大半日功夫就赶回了江州南门,此时天色刚擦黑,入了知州府宅,见过叔叔谢如春和婶子谢夫人,道了几句江夔事,只隐去了阮家大小姐,只说是凑巧,谢氏夫妇二人都是连呼万幸,嗟叹不已。见谢醉桥一身寒气,急忙叫回院里用饭歇息。

    谢醉桥自几个月前扶了亡母灵柩到此落葬祖坟后,与妹妹谢静竹和表妹裴文莹就一直暂住叔父这知州府宅中。知州府宅是官署,供家眷居住后宅并不大。不过三进院里,住了他夫妻二人,两个妾,堂弟谢翼麟,堂妹谢铭柔,庶出一子一女,外加些下人,本就不宽敞,如今又多了三人。原来他每日忙碌,也没空去想。如今渐渐空闲下来,想着要守孝赋闲二十七个月,自己不能再回侍卫营。此地若是长住,总挤叔父家中也不是长久之计,妹妹住何处再议,自己完全可以另找个房子搬出去,这样进出也方便些。只是晓得自己现若提,叔父婶母二人必定不会同意,索性先瞒下来,等事情都妥当了再去禀告。

    谢醉桥打定主意,往自己住所去脚步便也轻了不少。忽然听见身后谢夫人又叫,回头看去,见她追了上来,手上递了封信,笑道:“瞧我这记性。昨日邮驿过来公文里有你一封信,我怕小厮们粗心弄丢,特意收着,方才忘了递给你。”

    谢醉桥接了信道谢,回了屋子到灯下一看,见封上大字铁画银钩,墨迹酣畅淋漓,虽并未署名,却也一下就认了出来。拆开取出信瓤飞看了一遍,微微沉思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收了信便往谢静竹屋子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