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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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一晚没怎么睡着,还是一晚都在做梦,总之睡得不太好。到了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忽然醒了过来,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就起来把床上的枕头叠在一起垫高,靠在床头坐了不知多久。

    直到天蒙蒙亮,我才又觉得困,倒头回去睡了一会,这次倒是睡得沉,一觉醒来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多。

    这个房间在一楼,还带着个卫生间,昨晚阿姨拿了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过来。我起来去卫生间里洗漱完,出来在窗台前站着看了一会外面的院子,然后便听见有人敲门。

    我回过头,觉得装睡不让外面的人进来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只好大声一点说:“门没锁。”

    门把手拧了一下,然后房门被推开,我却愣了一下,因为进来的人不是我以为的人,而是昨晚那个邵医生。

    他站在门口温和地对我笑:“早上好,荞小姐。”

    我有点困惑地说:“你好邵医生,你昨天晚上也住这儿?”

    他说:“没有,但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回头把门又关上,然后朝我走了过来:“今天觉得怎么样?”

    我说:“好多了,昨晚都忘记谢谢你,你是心内科的大夫么?”

    他点头笑了笑:“不用这么客气,不说你是我朋友的朋友,救死扶伤也是我的本职工作。”他走到我旁边,把窗帘拉开大了一点,露出整个窗台,地上身上顿时铺满了温暖的白光,然后他又把窗开了一扇,新鲜的空气也涌了进来。他说:“不过还好当时我在现场,否则真是有些危险。”

    从小就听多这种话,我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笑了笑道:“嗯,真是多亏你,可惜我今天就要回n市了,下次有机会我再请你吃饭。”

    他回过头来看我,轻轻笑了一下,又安静地站了一会,忽然说:“荞小姐,恕我冒昧了,我能不能了解一下你过往的病情。”

    我怔了一下,沉吟着道:“你是说我的心脏病么……我是家族遗传的,从小就有,属于扩张性心肌病,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有时会心律失常,呼吸不畅,有时候前胸还会觉得痛。”

    他轻轻蹙了下眉,说:“那你近来觉得怎么样?”

    我低头想了想,他又提示着道:“你会不会最近觉得,经常容易疲劳,心悸,胸闷,晚上会呼吸困难不能平卧,有时候会咳嗽?”

    我安静了一阵,抬起头说:“会啊,以往冬春季节的时候,偶尔会这样,今年可能比较累吧,比以前难受的次数多一些。不过我小时候更严重,有时候吃东西都会恶心,上楼梯都受不了。”

    他又蹙着眉,没有说话,我看了他一阵,说:“怎么了吗?”

    他顿了一下,说:“荞小姐,我建议你今天回去之后,到医院好好做个检查,昨晚我叩诊,发现你的心浊音界向左下扩大,肺部罗音很重,我觉得你的情况不是那么乐观。”

    我愣了愣,他又迟疑着道:“扩张性心脏病很容易引起心力衰竭,如果刚才说的那些症状你都有,而且很频繁,那我判断……”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又静了好几秒,慢慢地说:“我觉得你似乎有一些心衰的迹象。”

    我仍然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慢慢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来,过了一会,说:“……原来你昨天想说的第二个问题是这个。”

    他停了几秒,又道:“这只是我个人很粗略的判断,或许不准确,还是要去医院拍片子查过才知道。”

    我看着窗外的枯枝安静了好一会,低声说:“嗯……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邵医生,你知道么,我妈妈就是心衰过世的。”

    他没有说话,我又说:“她是生我的时候诱发的心衰,最早是左心脏,肺部淤血查出来的,后来我爸爸什么活都不让她干,怕她累,可在我十二岁那年她还是过世了。邵医生,小时候我查过,心脏病发展到心力衰竭的病人,五年以上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就算到了心衰末期做心脏移植,绝大部分人也没有五年以上的存活率,国内心脏移植手术后最长寿命的人只有十年……我就是想知道,医学发展那么多年了,现在这个数据有提高吗?”

    我转头去看他,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僵硬:“荞小姐,且不说我判断得对不对,就算我的判断是对的,你也不必这么悲观,如果只是一度心衰,好好调养,积极治疗,未必最后会发展到你说的那种地步。你说的都是理论数据,我回国不算久,之前在国外的时候,也见过心脏移植后活了二三十年的病人。”

    我想了下,说:“但我肯定不能生育了,对吗?”

    他又沉吟了片刻:“只要是心脏病人,妊娠都会有很大风险,你目前的情况我觉得不可行,以后怎么样,我不好说。”

    我转头回去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银杏树叶子几乎全落了,光秃秃的一片荒芜,沉默了两分钟,我轻轻笑了一下,说:“邵医生,其实我知道,心力衰竭就是你们心内科的恶性肿瘤,因为它是不可逆的,只会越来越严重,也只能任由它越来越严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像我这样的,就算有后代,应该遗传患病的几率也很高,原本就不适合生育,再说了……我哪还有那个机会呢。”

    他沉默着,许久,我把视线收回来,把手从窗台上放下来,觉得手心上有灰,就伸出左右手拍了拍,忽然看到自己右手上的生命线。攥着拳把手慢慢放下,记得小时候大人们告诉我,那些都是迷信,可是我现在真的有点害怕。

    又思考了几秒,我抬起头:“邵医生,你跟我说的这些,没有和别人说过吧?”

    他摇了摇头,我说:“那请你不要和别人说,任何人都不说,这属于病人的*,你可以做到么?”

    他似乎有些犹豫:“荞小姐,秦衍和你的关系究竟是……”

    我摇头:“我真的和他没什么关系,我追过他,他不喜欢我,对我有点愧疚,就是这样。”

    他默了几秒,从衣服里掏出一张名片:“荞小姐,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打我电话,我之前是在国外念的书,也有很多朋友在国外,现在国内外的技术还是有很大差距,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静了静又道:“希望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越是这样,对心脏负担越大,请尽量保持轻松的心情。”

    我把名片接过,点了点头:“我知道,也不是第一天得这个病了,谢谢你特意过来一趟。”

    邵医生说:“嗯,那我先走了。保重,荞小姐。”

    他离开后,我又独自在屋子里呆了一会,等到心情平复一些后,看了看时间。昨晚睡前我给家里打电话让今天安排司机来接我,这会司机应该已经去酒店帮我拿了东西,应该也差不多过来了。

    从房间里开门出去,外面很安静,阿姨走过来,跟我说:“荞小姐,您醒了?老太爷高血压犯了,秦先生早上去了医院,让您醒了在这等他,他中午前会回来。”

    我说:“我等不了他,等会有人来接我,我就要走了。”

    她迟疑了下,为难地说:“那……请您先到餐厅吃早餐吧,我给他打个电话说一下。”

    我耸耸肩:“好,随便你。”

    转身往餐厅走,虽然没什么胃口吃早饭,但我确实有点渴。穿过一楼的大厅走到另一侧,刚抬起眼睛,忽然看到餐厅那坐着的人,脚步一下就停住。

    互相沉默了十几秒,对方从餐桌座椅上站起来,跟我点了一下头:“黎小姐。”

    我回过神,淡定地走过去,找到厨柜拿了个杯子,然后拿起餐桌上的水壶倒水:“原来岑小姐也在这里。”

    她轻声回答我:“嗯,大院那边客人太多,住不下,伯母就让人送我来这边住。”

    我喝了两口水,抬头看了看她,岑珈低眉顺目的。我真搞不懂,她肯定已经知道我和秦衍没有结婚,按理说她现在才是正房,我只是无干人等,而且她年龄也比我大好几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一副好像生怕我欺负她的小媳妇模样。

    看她左手握住右手站那不动,我只好无奈地说:“你一直站着干什么,我只是来倒杯水,你请自便。”

    她垂着眼睛,眨了眨她很长的睫毛说:“你要用早餐吗,我帮你盛碗粥吧?”

    我安静了一下,说:“我是这里的客人,你也是,都是客人,又不是主人,你不用这么客气。”

    我拿着杯子想走,她却忽然说:“黎小姐,有些话我想问你。”

    我想了一下:“可我没什么想和你说的,如果你想问的是去年我去找你的那件事情,那我向你道歉,是我骗了你,那时候我和秦衍没有结婚,他也不知道你给他写了信。”

    她却抬起眼睛,唇角动了动,低声说:“早上邵医生来的时候,我已经醒了。”

    我愣了愣,片刻后,她又说:“抱歉黎小姐,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的话,当时我在院子里散步,你们窗户开着,我就不小心听见了。”

    沉默了好几秒,我在她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放下杯子,拉出个谈判的架势,说:“你想问什么?问。”

    岑珈慢慢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好像酝酿了很久,小声地问说:“黎小姐,我刚才听你说,秦衍不喜欢你,是这样吗?”

    “……”我真的没想到她第一个问题就想把我噎死,忍了又忍,说:“……是吧。”

    她却道:“可是昨晚你在他外公寿宴上晕倒的时候,我觉得他还挺紧张你的。”

    我无奈地说:“岑小姐,你知不知道突发心脏病的死亡几率有多高?如果我们家宴会上死个人,我搞不好会紧张得大小便失禁都说不定。”

    她停了下,踌躇着说:“可我觉得你应该还是喜欢秦衍的,你为什么不想把你的病告诉他?”

    我看着她几秒,平静地说:“他现在和我又没什么关系,我告诉他干什么?难道我告诉他,我的病就能好起来吗?”又顿了下,“何况这也属于我的*,就拿你来说吧,岑小姐,难道你喜欢告诉全世界你得了应激障碍和抑郁症,然后在大家怜悯同情的目光底下过日子?”

    她闻言,低下头紧紧地抿了下唇,我叹了声道:“抱歉,无意冒犯。”

    她却摇摇头:“没什么,我理解你,就像我,之所以那么多年一直躲着他,是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很……他要是和我在一起,会承受很大的压力,我想你应该和我一样。”

    我无语了几秒,忍不住说:“不好意思,岑小姐,我跟你不一样。要是我是你的话,我肯定不会躲着秦衍那么多年,毕竟当年的事情,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他的错,你觉得自己被玷污过,所以不能面对他。你说你不想他和你在一起有压力,可是却忍心让他痛苦地找你那么多年,我觉得说到底,是你太自私,是你不能接受你之前在他心里完美的形象被破坏了。”

    她有一点愣,抬起眼睛抿了抿唇,似乎有些愤然:“黎小姐,你怎么这么说?”

    我冷哼了声:“难道不是么?虽然那种事情很痛苦,可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你还不能走出来么。比起生死来说,那算得了什么?”停了几秒,我叹了口气,继续说:“说真的岑小姐,我曾经想过,如果秦衍这次找到你,你却还不愿意接受他,让他难过的话,那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愿意嫁给他。因为他就算不喜欢我,他也不会喜欢别人,可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对他更好了,所以即便我不能让他在感情上得到满足,但如果能照顾他,让他安心无虑地生活,那也足够了。”

    她却顿了一下,脸色变了变,说:“黎小姐,你不能让他安心无虑地生活。”

    我默然看着她,她又迟疑着道:“黎小姐,我听到邵医生说了,你的病……要是跟秦衍在一起,不是你照顾他,而是他照顾你,要是几年后你……那对他来说更会是很大的负担。”

    安静好几秒,我咬了咬牙,压着怒意说:“我知道,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她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我又道:“你既然能想明白,那我就劝你替我保守秘密,秦衍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万一他知道我的病比你的更可怕,搞不好到时候会放弃你转而选择我,你也不想这样吧?”

    岑珈把头低下,没有作声,我想这意思应该是她已经和我达成了共识,而且她看起来也没什么更多想问的了,我就拿起杯子一口气把水喝完,站起来走到客厅,又想了想,实在不想跟她呆在同一个空间里,干脆回房间拿了外套,去了外面的院子。

    三月的t市还是很萧索,院子的花圃前一片凄清,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滚。我在一个长木椅上安静地坐了一阵,后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过来,我回过头,然后皱了皱眉。

    秦朔走到我旁边,把手搭在椅子上跟我笑:“怎么每次见到我你都是这个表情,好像咱俩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我无力地把头转回来,说:“还没有深仇大恨啊?拜你所赐,我昨晚差点曝尸宴会厅。”

    他把笑收了,肃然地在我旁边坐下来,拧着眉和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孱弱,你有病也不早告诉我。”又顿了一下,“不过你要是生气的话,我可以找些人把撞你的那个人狠狠揍一顿,怎么样?”

    这个人比陆昭朝还不靠谱,一百句话里也没一句正经的。我翻个白眼:“我最气的就是你,你自宫吧。”

    “别啊,我是无辜的。”他又压低了一点声音跟我道:“我说真的,我也不是故意的。就现在屋里那女的,昨晚我伯母让我送她回来,我压根不知道秦衍打哪儿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阴气沉沉的女朋友啊,要知道我就不诓你来了。”

    我无话可说,他又拍拍我的肩:“哎呀,你别这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啊,我是你的拥趸你的亲友团。而且啊,我觉得秦衍好像还是更喜欢你,他一接到家里阿姨电话说你要走,立马让我过来留着你,昨晚我送那女的回来,他眼睛都没眨一下,转身就去你房间里了,你想想啊,是不是?”

    我低下头,沉默着回忆了一下,用指甲抠了抠木椅边沿那微微掉漆的部分。安静了半分钟,忽然听见院子外有汽车的声音,抬起眼睛,是我们家的车停在了别墅门前。

    我擦了擦眼睛,站起来跟秦朔说:“我先走了,秦衍回来的话麻烦你和他说一下,近期请不要来打扰我,我现在真的需要好好休息,没有力气跟你们家的任何人周旋了。”

    他愣了下:“啊?”

    我没再应他,转身走到门口,司机从车上把我的行李拿下来,我回屋里去换了套衣服,然后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