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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非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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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刑崖从来不是个缄默的地方。

    因为法不晦隐,法不彰于暗室。法如大日,昭明天下,外弘其威!

    吴病已的声音,仿佛成为天刑崖的石刻,如此不容更易地书写:“公孙不害,因为你和我,我们有相同的怀疑。所以你才会在这里,跟我说平等国。”

    “是,我有过。”公孙不害直接承认了。

    “顾师义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唯一能够对他产生猜疑的地方,就在于他是否有暗中的身份。一般的组织无法匹配他的力量,也不足以叫你重视。”

    刑人宫的执掌者十指皆张,不曾曲折,那是一种坦诚交流的姿态:“一真道不会存在道门以外的人,那伱的猜疑就只能局限在平等国——我对他的猜疑,亦在于此。”

    吴病已静等他说完。

    “但顾师义不可能是平等国的人。”公孙不害说道:“他这个人,天性自由,快意恩仇,最讨厌束缚,不可能加入什么组织,尤其是这种架构严密的组织。”

    吴病已淡声道:“你们曾经情同手足,最终分道扬镳,说明至少在某个方面,你无法理解他。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你并不真正了解他?”

    公孙不害眸光微垂:“平等国这个组织,已经延续了这么多年。以平等国过往的行事风格,顾师义不会认同他们。”

    吴病已摇了摇头:“你我都知道,平等国其实没有固定的行事风格。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风格。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走,但具体到每个人的路,都不尽相同。顾师义可以不认同其他人,但这不是他拒绝平等国的理由。”

    “就算过往的一切都是伪装,实力也做不了假。”公孙不害认真地道:“顾师义为郑国百姓出头,前往草原挑战呼延敬玄,在众目睽睽之下成就真君。而无论圣公、昭王、神侠,出现的时间都远远早于这个时间,也都很早就展现过衍道层次的实力。”

    “看来你对他的猜疑,是平等国的某一位首脑人物。更具体地说——你怀疑他是神侠。”吴病已始终在自己的秩序里,与其说他是在听公孙不害解释,倒不如说他是在寻找新的佐证:“顾师义为什么不能是十二个护道人之一呢?今日之钱塘君,也是昔日之李卯。”

    公孙不害道:“顾师义不会把自己置于任何人之下。他豪迈自我,无法忍受约束,更不容许所谓的‘上级’存在。如果连这一点也让步,会动摇他的根本意志。他也就走不到今天。”

    “‘自我’真的是他的最高追求吗?”吴病已问。

    公孙不害一时哑然。

    他坐在天刑崖上,执掌刑人宫,见过了太多人。

    所以他完全能够明白,吴病已这个问题的关键。

    在最高追求之前,一切都可以让步。包括过往的人生准则,洒落一地的理想和自尊。

    古往今来最坚定的心,不是恶贯满盈的心,而是求道者的心。

    “顾师义昔为郑国皇子,不满宗室骄奢,提剑削之而填水利,大修水渠。有宗室长辈对他说,天生显贵,岂无礼彰,尔披华服、系美玉,贵极天下,帝裔略同。他便解下华服、摘掉美玉,从此不受皇家供养。”

    公孙不害慢慢说道:“顾师义的亲叔叔,正敕的亲王,在封地为恶,被一状告到郑都,无人敢管。就连当时的郑国皇帝,也不忍心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只是斥责几句了事。他却提剑登门,历数罪状,杀其皇叔于正庭,蘸血为书,说‘义之所在,虽皇命而不受’,又说‘皇父当以律拿我,愚子小杖能受,大杖则走’,就此去国。”

    “他仗剑行于天下,遇魔则斩,不平而鸣,屡经生死,遍身尽创,有五次都被认定已经死了,又从生死边缘爬回来。他得罪了不少人,却也得到更多人的尊敬。他的名声传遍万里,真正被他拯救的人不计其数。”

    “后来郑国皇帝病危,召他回去即位。他回去陪侍了一段时间,而后辞龙袍而不受,跪在病床前,说这次回国,只是儿子想念父亲。顾师义天性散漫,不敢误国。再次去国而走。”

    “纵观顾师义一生至此的轨迹,虽然任性不受律,但实在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事事以义字当先!”

    公孙不害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言辞恳切:“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认同人魔,救下人魔?”

    吴病已静静地听完这些,古井不波:“你比我更清楚,过往不能代表现在。”

    公孙不害道:“但至少在他没有真正做错什么之前,过往的道路,是他品性的彰显!”

    吴病已看着他:“我们现在说了这么多,好像都是在各自找理由说服自己,而并不是要证明什么。所以我也不必再阐述我的猜疑,你也不用再讲你的理由——法家终究是要拿证据说话。”

    公孙不害道:“至少我找不到顾师义属于平等国的理由。”

    他用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一字一顿地说道:“顾师义不会那么做,即便他真是你所想象的那个人。他也不可能同人魔合作,他有他的坚守和底线。真要说平等国三大首领,反倒是圣公和昭王,要更不在乎手段一点。”

    “公孙不害,你对顾师义有太多认知,太多定义了。当你有了如此强烈的‘觉得’,你就偏离了‘法’的本质。”吴病已道:“你相信他也好,又相信又怀疑也罢。顾师义那边,你就不要再盯着了。我会多加一分关注,韩先生也可以费一点心。”

    公孙不害张了张嘴,作为《证法天衡》的作者,他有千百个道理可以拿出来与吴病已辩驳,但最后都吞咽。他沉默半晌,有些挫败地道:“你说得对。在顾师义这里,我很难维持‘法’的客观。”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吴病已转身往山下走,没有再说别的话。

    今日之言已言尽。

    往后就只看证据了。

    那高冠博带的冷硬身影,像石阶一路铺陈到山脚。

    公孙不害静静看着这个背影远去,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是啊,人必有情。

    但这位名为“吴病已”的法家宗师,却几乎是近法而无情的存在。

    天刑崖上的风,静静吹动。

    公孙不害醒回神来,正要折回法宫,抬眼看到一人,便问:“清如,你怎么在这里?”

    矩地宫的真传弟子卓清如,慢慢走了出来,十分的端谨有礼:“今日是我值守法碑呢,公孙宗师。”

    公孙不害点点头,就此归山。

    卓清如老老实实地在那里站了一阵,像人们所认知的法家弟子那样,严肃、板正、认真、规矩。

    而虚空之中,一本洁白的书卷,正缓缓打开。无形的笔在纸上勾勒,天马行空——

    两位大宗师在路上碰到了,也像普通人一样聊闲篇呢,十分亲近的样子。

    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也在说昨夜的薄雪?

    许师兄当初说,对公孙宫主而言,老师是亦师亦父的存在,看来并没有说错,好得不一般……

    不知我下次看到公孙宫主,能不能叫一声师兄呢?

    ……

    ……

    “姜师兄!!!”

    凌霄秘境里,沸声盈天。

    往日的清净之地,如今像一锅煮开的沸水。

    随着叶凌霄越来越多的展现力量,云国还是一贯中立,但姿态不是那么内敛,凌霄阁也壮大了许多——叶青雨所尝试的商业扩张,亦是其中一节。

    一群凌霄阁的弟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广场中心,像是围着什么稀世奇珍,叫此处水泄不通。

    “姜师兄,你还记得我吗?上次我们打过招呼,你还冲我笑了!”

    “姜阁老!这是我自创的剑术,请您指正!来来来,大家让一下,不要挤,让个位置出来,我来为姜阁老演示——”

    “演你妈的头,滚一边去,你的三脚猫剑术,别占地方!姜师兄——看我!”

    “哎,别打别打,你们出去打!”

    “啊!啊——姜师兄,你平时最崇拜我了,啊不,我平时最看好你了,我说的什么东西,姜师兄我好激动,姜真君!这是我的剑,请您摸它一下,就摸一下!授我灵光!”

    还有童声。比姜安安都要小一辈的凌霄阁新入门弟子,五六岁的模样,扎个羊角辫,蹦蹦跳跳地在那里喊:“姜阿叔!姜阿叔!抱一抱!”

    姜安安一把将她抱起来,笑眯眯道:“师姑来抱你。小丫头,有没有好好站桩啊?今天的书帖临了没有?师姑那里有好些崭新的——呃,特意给你们买的,这就送给你,好不好呀?”

    小丫头挣扎着跳下她的怀抱,扭头就跑。

    姜望当然不是第一次来到凌霄秘境,事实上在他证道绝巅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纵跃天道深海,巡游四方,亲朋好友都见了个遍,就连远在天外的观衍前辈、小烦婆婆那里,他也追去打了个照面。

    小烦婆婆吃惊又为他高兴的样子,实在是有趣,人生成就感,莫过于此。

    在亲友都见过之后,才是召开太虚会议,筹建朝闻道天宫。

    但认真地算起来,他的确是在证道真君、称名绝巅之后,第一次这么正式地走进凌霄阁的大门。

    递了拜帖,虽然拜帖上只有“姜望”两个字。

    定了时间,虽然时间就是递贴的半个时辰之后。

    而后大摇大摆,从抱雪峰一路走上来——

    抱雪峰常年积雪,盖因高处抱寒。

    时值初冬,连云也挂霜。

    昔日寂寂无名的白发少年,今天已是天下传颂的人物。

    昔日整个云国,只有叶青雨认得他。今日整个天下,不知“姜望”之名者,已是少之又少。

    当年他是怎样一步步孤身下山而去,今天就是怎样一步步登山而来。

    昔日都在问他是何人,今日闻其名者莫不争睹。

    唯一不变的是,在云城的最高处,还是凌霄阁少阁主叶青雨,亲自撕开天穹相迎。

    当年她是如何清雅,今日亦是如何恬淡。

    时间好像并不能改变所有。

    只是让丝丝缕缕的点滴,交织成无缝的天衣。

    才让两个人偶然的相视一笑,那般自然会心。

    月白色的长裙,衬得她如此纤柔合度。柔顺的长发一直垂到腰身,好似一匹黑亮的绸缎。

    因为白歌笑所指点的“浊世炼仙”之法,也因为叶凌霄的有意放权,这几年她已越来越多的负责凌霄阁事务,多少是有些威权在手的。倒是不很严肃,只是安静地站在云台,临风飘飘,带笑地看着这边。

    “你今天穿的裙子,好像是那天穿的那一件。”姜望一边应付着热情的凌霄阁弟子,一边悄悄同叶青雨传音。

    “哪天?”叶青雨眨了眨眼睛,眸光清澈如林间溪,好像根本不记得。

    天知道她找这件衣裳找了多久,最后是特意找人新制的旧衣。就是为了若干年后再次撕开天穹相见的今天。

    这只是无数若不经意的小心思的一种。

    只是……她以为他不会记得呢。

    当初姜望送安安来凌霄阁,走过漫长的登山石阶而相见,她穿的就是这一身。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次她匆匆出门相迎,忘了戴面纱,才第一次叫姜望见得真容。

    但跟所有第一次看到她真容的男人都不同。

    彼时那个少年的眼睛里,只有他的妹妹,只有无尽痛苦和煎熬下的,一种强抑的平静。

    独行万里,少年仗剑。

    那才是她真正印象深刻的开始。

    “就是……我第一次来云城那天。”姜望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风度翩翩地回应着凌霄阁里的这些年轻人。私下与叶青雨的传音,却是极温柔的,还带着几分腼腆。“那时候我想——”

    那时候他想。

    天地虽大,无处为家。

    那时候他想。

    怎么才能不叫妹妹吃苦呢?

    那时候他想。

    这就是我的一句之师,这是一个这么干净的、会做正确的事情的人。

    这世上仍然有人是可以相信的。不止是安安,不止是虎哥。

    “你想什么?”叶青雨若无其事地凭栏而立,遥在那处云台,俏生生的好似幽谷玉兰,却传音问。

    “来,不要急,都有份。你们是安安的同门,是青雨的同门,那也算是我的同门。”

    姜望弯起食指,在那些迎来的长剑上一一叩响,发出咚咚咚咚的妙音。

    在这些少年少女们奇思妙想的“祈福仪式”里,他同时传音说道:“那时候我想,这个内心和容颜一样美丽的仙子般的姑娘……我一定要报答她的。”

    在喧哗满耳的环境里私语,有一种极特别的感受——

    在无尽的喧声里,我们有独属于我们的,无穷的静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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