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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长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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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螭吻桥上,风过无声。

    此刻再没有什么声音,能够影响秦广王的听觉。

    再没有什么疑云,能够遮挡他的答桉。

    从佑国下城走出来,在虎口夺食,与死亡共舞,踏遍河山,不求妙法,他要一个答桉,要一个答桉!

    雾气中的声音略作沉默,继而大笑:“尹观啊,这回我真记住你的名字了!你何止勇气可嘉!”

    秦广王道:“不必嘉许我,只需要回答我。”

    “这个问题你要是早点来问我,还真没有答桉。至于现在么……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雾气中的声音轻扬,有一种莫名的愉悦:“那只巨龟养在那里,是为了培育霸下——龙皇第六子,负碑之霸下!而它只是一张伟大蓝图的一部分。更具体的细节我没法跟你讲。我能告诉你的是,它所涉及的,是景国丞相闾丘文月所制定的靖海的计划!”

    列国第一女相,号称“文思如月照万古”的闾丘文月!

    佑国的悲剧,他尹观的悲剧,竟然要一直追朔到此人么?这与追朔到整个景国有什么区别?

    秦广王没有说话。

    而雾气中的声音继续道:“为了彻底平复海患,永定海疆,为了人族之大运,为了天下人的福祉……景国朝廷才把那只巨龟养在那里,才派姬炎月具体执行此事,才干预调整了所谓的天佑之国。

    “这个答桉会不会对你来说太残忍呢?造成你人生悲剧的,是一种伟大的情操。阻止你寻求正义的,是另外一种正义,更宏大的正义。你绝不能说,姬炎月是为了自己。你绝不能说,在培育霸下的过程里的牺牲,是毫无意义。”

    这个答桉残忍吗?

    对有些人来说是残忍的。

    那些对这个世界抱有天真幻想的人,那些对人心始终怀有期待的人,那些无法割舍怜悯情绪、对人世抱有莫名其妙的责任感的人……姜望那样的人!

    我不是啊。

    你以为我是谁呢?

    秦广王懂得了那雾气中的愉悦,而他也澹然地笑了:“答桉就是答桉,它非常纯粹,不掺杂什么意义,当然也谈不上残忍与否。”

    雾中的声音道:“看来这件事情,你不打算罢休。即使你知道了它的正义初衷,了解了它的伟大意义。”

    秦广王微微扬起嘴角,这使得他在从容之外,多了一点轻蔑:“别人的正义,与我何干?我又怎么会在意正义这种事情,我尹观怎么会活得如此纠结?

    “我只在乎我的痛苦,我只在意我的委屈,我只在意我失去的那些。

    “谁的伟大都不能够绑架我。

    投我以木桃,我未必报之以琼瑶。但予我以痛楚,我必然还赠其残虐。”

    我怎么可能像姜望一样活得痛苦?

    我只会把痛苦带给别人。

    一开始没有人给我路走,我也不打算给别人留后路。所以我们叫‘地狱无门’。

    雾气中的声音笑了笑:“你还真是无德之人。”

    “德不过是庸人的枷锁,道不过是腐朽的教化。”秦广王迎雾也临风:“别人怎么说不重要,我愿意怎么做才重要。”

    雾中的声音道:“你之所以认为那是腐朽的教化,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真正的大道……考不考虑拜个师?”

    “我也想啊,可惜这一天来得太晚了。”秦广王平静地微笑:“我已经走在我自己的路上,走了很久,不能够回头。再者说,你们也并不需要一个尹观,而我经历过的痛楚,却很需要一个秦广王。我们还是保持纯洁的雇佣关系比较好。”

    雾中的声音显得饶有兴致:“保持?”

    “当然。”秦广王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做过什么,我都不在意。只要价格合适,你下次还可以来找我们。”

    “有点意思。”雾气中的声音赞了一句,倒也并不纠缠,以他们的体量,的确不怎么需要一个尹观。虽有些许爱才之意,但不见得有精力来教化。他便问道:“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提问了?”

    秦广王微笑道:“我一定如实回答。”

    “好。”雾中的声音略一沉吟,然后问道:“游缺是不是真的死了?”

    秦广王俊眉微挑,似是斟酌了一番措辞,才道:“我只能说我们确实杀了他。但如果你非要问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无法给你回答。因为我的专业判断已经在你的问题里被质疑,甚至否定。你是这么强大而又自我的存在,我无法说服你,也不试图这样做。但如果你有他还活着的确凿证据,我们可以再去杀他一次,又或者退还此次任务的全部酬金。”

    “很有规矩。”雾中的声音道:“你们杀他的时候,他是什么修为?”

    秦广王道:“应该是神临境,但并不很巅峰。有冲击洞真的打算,但我没让他继续。”

    雾中的声音继续提问:“你们卞城王屠了游家满门,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秦广王摊开双手:“事实是我们只杀了游缺就走了,游家满门究竟是谁的手笔,我也并不知情。我们杀人是为了赚钱,不必要的人是不会杀的。”

    “这样吗?”雾气中的声音隐隐约约。

    然后声音和雾气一起散去了,消散在长河的呼啸声中。

    在这里对话,无须担心被长河龙宫知闻。因为九镇之上,是水族禁区!

    而秦广王继续行走在这宽广的石桥,踏足于巨大的石刻,任河风吹乱他的长发。他也已经看到了前方的危险,那或许是他的禁区,但他的路还没有走完。

    ……

    ……

    人生长旅,每个人行走的方式都不同。

    午官王行走在安邑城的街头,步履轻忽,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顶着一张病瘦的脸——这张脸绝不是魏国人,他可以保证。

    因为这是第二任都市王的脸。

    第二任都市王死于组织的某一次任务里,而他,讲义气、有担当的午官王,勇敢地替同事收了尸,并且完好地保存遗体至今,长久怀念。

    当然,这个同事也许当时并没有死透?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责任心完全能够体现。

    重要的是秦广王什么也没有发现。

    现在的都市王已经是第三任啦,换成了一个老头,生命力很差,不怎么合他的口味。当然,如果机会合适,他这个组织元老,也不介意收藏。

    对了,在加入组织之前,第二任都市王是哪国人来着?

    午官王皱眉想了一想。

    坏了,不太记得了。

    他赶紧低下头,拐身走进了小巷里。

    路过有匆匆的行人,他有心现场换一张脸。但想到卞城王马上要过来汇合,以及对方那些奇奇怪怪的规矩……又只得悻悻放弃。

    卞城王……

    他多么渴望卞城王的尸体啊。

    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几乎要炸出体魄外。他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具身体里,蕴含着的伟大的可能。他坚信他看到的并不是极限,何时能够细细把玩琢磨呢?

    这一次的安邑城之行,或许是机会?

    他摇摇头,把脑袋摇下来的同时,也甩掉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秦广王那双绿油油的眼睛,像灯笼一样在眼前晃呢!

    他无法摆脱秦广王的注视,也并不知晓卞城王的极限,只能够暂且怀抱遗憾。

    午官王一手接住摇下来的脑袋,又换上了另一颗——大约是在前往断魂峡集合的路上,在申国顺便进的货。

    以后可能要编号刻字才行,不然太没有秩序了。他想。

    新换上来的这颗脑袋,脸就长得不太有特色了。不过该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他扯了一个普通的面罩,便走出了这个死胡同。

    来到之前就订好的酒楼,他坐在角落,静等那位的到来。

    路上早已经留下了地狱无门的特殊暗记,对方应不至于找不到路。

    一个时辰之后。

    应该……不至于吧?

    两个时辰之后。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这具身体不太协调,他的暗记做错了。又或者他留下的暗记,被谁无意间破坏掉……这可是有可能惨遭卞城王殴打的错误。

    但又觉得自己不至于有这样的疏漏或不幸,还是决定再等等。

    就这样,午官王一直等到了酒楼打洋。

    店小二满脸堆笑地走过来:“客官,小店就要打洋了,您看……”

    午官王拿眼一横,终是什么也没做,起身便走。

    ……

    ……

    九镇真的是一个相当适合密会的地方。

    因为它们横跨长河之上,理应在长河龙宫的影响范围里,但因为人皇炼龙皇九子的手段,又禁绝水族登桥。于是人族水族,于此都无治权。

    向来行人来去,各得自由。

    当初景国裴星河和齐国师明珵交手,也是选择在九镇之一,彼时那一战的胜负,至今无有第三人知。

    就在那个神秘的客户密会地狱无门秦广王之时,万顷波涛之下,那极尽奢华的长河龙宫里,清江水君宋清约,也终于等到了龙君的召见。

    众所周知,自中古时代之后,龙族便于现世绝迹。放眼八荒六合,现世只有一尊真正的纯血龙族存在,那就是在中古时代受人皇烈山氏敕封,而登上龙君宝座的敖舒意。

    当然,海族绝不承认此君地位,贬称其为“河犬”。

    但若仅以血脉之纯粹、以龙躯之正统而言,他才是当今唯一真龙。

    因为退守沧海的龙族,全都以身作则,先海族为先,率先调整生命本质,主动适应了沧海环境。

    一个个若是显出本相,一个比一个更狰狞可怖,尽显沧海之恶劣,全无龙族之堂皇。

    也就是在沧海站稳脚跟之后,才开始有一部分龙族开始重拾所谓“尊严”。

    但正如已经死去的皋皆曾言:龙族真正的尊严,绝不在于金鳞赤尾,不在于堂皇高贵,只在于什么时候夺回现世权柄!

    也一直有谑称——龙族的现世权柄,不是一直在握么?人皇亲敕,长河水主,统御天下水脉呢!

    长河龙君始终不曾回应过。

    虽则一直有这样那样的声音,这样那样的瞧不起。虽则到了道历新启后的今天,长河龙宫几乎只具备象征性的意义,再无任何实质上的权力。即便是在长河之上,也是人族百舸争流,列国战船相竞,天下船坚弩利者放洪声……

    但敖舒意始终坐稳了长河龙君的宝座。协助中古人皇烈山氏,镇压天下水脉、调得山青河晏,安稳度过了中古时代末期,又熬过了长达十万三千年的近古时代,在道历新启之后,又延续至今。

    六位霸国天子,当面也要尊一声“敖先生”。

    天下水族,虽不必再朝于长河龙宫,但在明面上,每逢龙宫宴开,也不得怠礼。

    不过在道历新启以来,这曾经号称天下第一宴、每次召开必是群星璀璨的“龙宫宴”,也是越开越少,渐无音讯了。

    天下水族受的委屈你管不了,水族自然就没谁愿意再登门。长河龙君既然徒具其名,人族天骄也懒得抬眼。

    对很多年轻人来说,所谓长河龙君,修为再强,活得再久,也只是一个治河的工具罢了,同那被炼成石桥的九镇,没有什么区别。

    宋清约生得好相貌,长身玉立,俊朗不凡。吞服过龙珠,继得了水君之位,接受了八百里清江的供养,也在去年成就了神临。

    虽然远不及其父宋横江那么强大,也是整个庄国境内,继杜如晦、皇甫端明后的第三尊神临战力。

    但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清江水府还是一点一点地归属于庄廷。他这个水君的权柄越来越少,过不了几年,恐怕同清河郡守也没什么区别,就只是一个庄廷派下来治理清江的官员罢了。

    就像现在,庄天子一道手谕,他便要马不停蹄出清江,来到这长河龙宫,姿态谦卑的等接见,一等就是数日。

    昔年宋横江在时,清江水君岂会被如此驱使?

    庄太祖还要携礼来水府敬一声兄长,清江水君常常受邀,径入庄王宫饮酒,无令而行。

    仁皇帝更是年节问候不断,在清江水君面前以晚辈自居。

    到了庄高羡掌权的时代,早期那也是常忆旧情,言必“大庄有赖于清江者”。洞真一证,便有意收权,只多次被强硬顶回。等到宋横江不幸,庄天子再面对新一任清江水君,便只有一个“召”字。

    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了。

    庄国建国之时,庄承乾拉着宋横江的手,便是说——“我与兄长分治山水。”

    其言何在?

    “走快点,龙君可没有多少时间给你。”前面引路的龙宫侍者,语气颇不耐烦。

    宋清约只温声道:“好的,我尽量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