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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相见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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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为死士?“

    临淄城雁书茶舍,一些人正在高谈阔论,当中一人,尤其声高。

    诸如茶舍酒馆这样的地方,向来闲议者众。古往今来,天下列国,家长里短,无所不论。

    齐国言争之风还不如何流行。

    宋国那边才叫精彩,在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個时间段,都有机会遇到论战,唇枪舌剑不亦乐乎。被活活骂死的人不知凡几。当然,那亦是一种修行道路的衍生了。

    当今临淄里,骂人骂出了最大名气的,自然是名儒尔奉明。

    此人口才极好,更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因其为人甚是狂恣,常有惊人之论。朝野间唾弃者众,支持者也众。

    如此时刻,围着一张大茶台,他居上首而坐,在一众文人里,分明是意见领袖,人群焦点。

    他生得一副好面貌,衣着饰物也极见格调,其声抑扬顿挫,很能调动情绪:“死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主家而死!“

    “慷慨就义,可称壮士。死而无名,是为忠介!”

    “匍匐在暗夜之中,一生为一事,一命舍一人。“

    “纵览古今,可有死士享大名?更别说颠倒主仆,悖谬纲常。”

    “昔年博望侯何等英雄,其后代子孙重玄胜,与一个死士不清不楚,辱没门楣。无尊卑之序,乱贵贱之别,殊失大礼!现在更为这个死士的失踪大张旗鼓,据说要追其为妻。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闹得满城风雨,天下都传遍了!“

    他猛然一拂袖,声如金铁鸣:“真是名门之耻!

    刷!

    说话间,不远处的一个雅间,绘着远山流水的雪纸门骤然拉开,显出其间对坐茶桌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虽是身着便服,也掩不住身上煞气,一看就是军人出身。虽是跪坐于竹席上,却也直脊直腰。此刻双手搭膝,脸上全是看戏的表情。

    另一个则散漫得多,一只腿盘着,另一只腿竖着。手肘搭在膝盖上,修长的五指则拿着一只茶盏,要饮又未饮,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眸如墨染,白衣胜雪。

    他自然便是大齐冠军侯重玄遵。

    “你是什么名门?”他看着尔奉明,脸上似乎有笑意,但话语分明不客气,

    尔奉明明显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冷笑一声:“我说谁人在听墙角,原来是冠军侯!“

    而后方道:“尔家虽不是什么功勋望族,但诗书传家,礼乐相继,自武帝朝而至如今,世代清白!冠军侯说名门,何为名门?名者,誉也,明也,礼也—“

    啪!

    茶盏直接摔碎在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破碎的残渣、四处流泻的茶水、以及一株倔强挺立的茶芽。

    便是摊破在尔奉明和他一干好友脚下的画卷。

    砸得众人一惊。

    尔奉明也下意识地住了口。

    重玄遵傲慢地看过来:“重玄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种跳梁小丑来评论?“

    尔奉明脸色忽青忽白地看了他一阵,终是将一肚子的辩语都咽回腹中,一拂袍袖,便要往外走:“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但有一股摄人的威势骤然勃发。

    重玄遵的声音响起来:“我说让你走了吗?“

    尔奉明猛然回身:“天子尚且不以言获罪,你待如何?“

    重玄遵只冲着那一地残渣,抬了抬下巴:“打碎了茶盏就一走了之,这就是礼乐相继之家吗?给本侯收拾干净了再走。

    尔奉明身边的那些朋友,平素里一个个笔杆子摇得飞快,指点江山也是唾沫横飞,但此刻与冠军侯当面,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

    “重玄遵!”尔奉明好歹也是大齐有名的文士,怎肯受此侮辱?勃然大怒道:“不要以为这临淄你可一手遮天,士可杀,不可辱!"

    锵!!

    重玄遵半点废话都不说,随手一招,就将吴渡秋的鞘中刀拔将出来。

    就这样赤足提刀,白衣挂锋,向尔奉明走去。

    尔奉明周边一圈人齐齐后撤。

    整个雁书茶舍寂然无声,没人敢出头,没人敢相劝。

    如今的重玄遵,别说齐国年轻一辈了,便是往前几辈去数,敢与他逞勇斗狠分生死的,又有多少?

    那些人里,绝对不包括这个尔奉明。

    所以他当机立断地蹲了下来,取出手帕,将地上的茶水擦了个干干净净,将所有的茶盏碎片包括茶叶全都裹起来…而后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已经走到门边的重玄遵,倒也并未穷追不舍。随手拉上了雪纸门,隔断了看客们的目光。

    手上只是随意地一甩,取自吴渡秋的军刀便归入鞘中。

    而从头到尾,出身于春死军的吴渡秋,只是安静地坐在茶桌前。

    此时翻出另外一只茶盏,为重玄遵倒上了茶。

    嘴里笑道:“他要是个有骨气的,你还真叫他血溅当场?”

    重玄遵姿态散漫地盘坐下来,随口道:“正好夷吾今年都不能回临淄,宰了这厮,我也出去陪他耍耍。

    吴渡秋闻言只是一笑。

    这里是齐国临淄,天子脚下,巡检府总部所在,刑律严明。如尔奉明这般有身份有影响力的人物,要想杀之,一定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行。

    当然冠军侯绝对是付得出代价的。

    也恰是因为如此,尔奉明才不敢用自己的脑袋,去赌重玄遵的脾气。

    “尔奉明这个人呐,常做惊人之语。”他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图什么。“

    重玄遵淡然道:“大约是想效仿当年许放,靠骂人来成名…儒家专有一法,就是靠声名来助长修为。

    吴渡秋笑道:“那他比许放可聪明多了,骂人都是挑着骂,道歉也道得很及时。曹帅不至于跟这种人计较,武安侯作为新齐人,行事总有顾忌,加之一心修行,也不会专门找他。今日骂你那堂弟,依我看,也是投石问路,大约本是想向你靠拢不成想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重玄遵端起茶盏:“这种聪明,实在有些让人讨厌。”

    “说起来,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吴渡秋道:“你不像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重玄胜疯了一般调动各路关系,满天下找一个死士,早就成为了街头巷尾的热门谈资。

    比尔奉明说得更难听的大有人在。

    什么重玄胜痴肥丑陋,满朝公卿贵女,无人肯相配,实在找不到人,只能强行收一个下属…

    什么重玄胜跟他爹一脉相承,最后结局肯定也差不远……

    甚至于还有说那十四其实是他国间谍,盗走了博望侯府秘传的重玄之术,这才被如此大动干戈地追缉。

    说的人当然知道自己是瞎编乱造,传的人也自然明白这是满口胡言。但以最大的恶意践踏他人,向来是街谈巷论的惯性。

    这只苍蝇嗡一声,那只苍蝇嗡两声,越嗡越离谱。但越是离谱,越是惊奇,人们越是热衷于分享。

    哪怕是以重玄氏今时今日的影响力,也不可能镇得住那么多张碎嘴。真去理会,还平白掉了身价。

    这道理重玄遵当然也明白。但他只道:“吵到我了。”

    吴渡秋不置可否,又问道:“所以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不会真只是喝茶吧?“

    “我那个胖弟弟,费那么大劲,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人,我怀疑十四已经出海了。”重玄遵的语气云淡风轻:“你在决明岛不是有些关系么?帮着找一找。“

    吴渡秋忍不住笑了:“冠军侯这是为哪般?"

    “姜还是老的辣。老爷子特意选在进学宫那天,召集我和重玄胜讨论袭爵问题。就是算准了我会新仇旧恨一起算,把重玄胜拎进学宫里揍…如此不着痕迹地将重玄胜和十四隔开,不给他们沟通的机会。再慢慢地推动联姻事宜,摆出条件来,分别给他们两个人选择的机会。十四的选择如他所愿,若是重玄胜也做出符合预期的选择,老爷子还能用允许十四做妾一事,来修补他和重玄胜的爷孙关系……只是没有想到重玄胜会这么坚决。“

    重玄遵摊了摊手:“老爷子顺手摆了我一道,我也得给他添添堵才行。”

    吴渡秋咧着嘴道:“你倒是不用解释这么多…这事我应了。“

    顿了顿,他又问道:“对了,我个人倒是挺好奇的。对于重玄胜的选择你自己是什么态度?“

    “怎么说呢……”重玄遵转着茶盏道:“甚至让人有点欣赏。”

    吴渡秋便笑:“看来是要化干戈为玉帛了。“

    “不。”重玄遵将茶盏放定,拍了拍手,起身道:“揍起来更有感觉了。“

    整整两天,齐国各处边郡,都没有十四的消息传来。

    重玄胜几乎急疯了,但他必须要坐镇在临淄,汇总各方消息,冷静下来,分析关于十四的蛛丝马迹。

    而姜望则在报备朝廷之后,东出临海郡,独身赶赴近海群岛。

    虽则以吕宗骁的关系,在临海郡十三个码头都没有查到十四的航船信息。但在齐国诸边关都没有捕捉到十四行踪的情况下,也唯是近海群岛,才拥有最大的可能。

    临海郡码头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要找一个刻意隐藏身份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追溯过往,则更是为难,有所疏漏也是难免。

    德盛商行本就在海外有生意,倒是能够提供一定的帮助。姜望又特意找了四海商盟,花大价钱使用他们的情报网。

    此外姜无忧对这件事也有相当积极的态度,说什么临淄难得出了一个不是人渣的公子哥,很愿意调动人手帮忙…但姜望考虑到重玄胜的家族背景,不适合同皇女走得太近,便代为拒绝了一一虽然现在的重玄胜,肯定不会在意这些。

    上一次出海,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

    天涯台上那一场死斗,好像已经很遥远。

    海勋榜上的名字,也早已经被挤了下去。

    万古以来,这地方就是人来人去,潮起潮落。

    姜望替重玄胜出海寻人,当然不是无备而来。

    对于找人这件事,他不是很有信心。但是对于怎么闹大动静,他很有心得。

    如果德盛商行和四海商盟共同编织的情报网络找不出十四来,他就准备化名“十四胜”,赴天涯台公开挑战钓海楼陈治涛。

    以此注定会轰动近海群岛之事,告知十四他的到来,让十四知晓重玄胜的决心。

    若是战过陈治涛之后,十四还没有出现,他就会按照名气排序,挨个挑战近海群岛上的神临境强者,

    直到挑够十四场。

    当年熬杀季少卿的时候,陈治涛说了一句,“若是晚生十五年。”

    姜望这一次或许也可以告诉他,早生十五年,其实也没有关系。

    当然,这只是托底的手段,暂且还只留在姜望的设想中.…

    并且最终也只是设想。

    因为就在姜望登上海门岛,组织各路人马遍寻十四之时,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来。

    登门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手上持的是钓海楼庶务使的令牌。

    作为钓海楼长老之下的最高职务,庶务使这个位置具有相当大的权柄,尤其是在镇海盟成立数年后的现在。

    ”从得樵到有夏诸如怒鲸帮.综上所述,我们已经全面地调查过,近四天来,从齐国方向过来的人里,绝对没有那位十四姑娘。换而言之,如果您确定她是在四月二十六日离开的临淄,那她就肯定没有出海。”

    这位姓陆的庶务使,如是汇报道。

    彻查五天内所有自齐国方向出海的人,这任务量只消想一想,便知有多么恐怖。要动用的人力物力,

    绝不简单。

    钓海楼在近海群岛的历史地位和经营,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哪怕今日的齐国声势如此强大,又在海外不断蚕食镇海盟份额,压制钓海楼的威信。但真要论及在近海群岛的情报能力,还是无法跟钓海楼相比。

    竹碧琼如果不是有意欺骗,那么这就是最后的事实。

    十四如果没有出海,那她现在在哪里?

    至于这个消息是不是竹碧琼有意欺骗……姜望压根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说起来,自上次一别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当初在青羊镇相处的日子,至今想起来,仍然是很珍贵的记忆。

    那时候还寂寂无名的两个人,对世界的认知都还很单纯的两个人如今一个回到钓海楼,成了第四长老辜怀信的高徒,可以驱使庶务使级别的人物为她办事。一个仍在齐国官场中,爵封大齐武安侯,出海一趟,还什么都没做,就引起诸方注意。

    他们各自都走得很高了,于是彼此之间的距离,显得更远。

    再不逢旧时日,见黑犬闹,白犬悲。

    不息的海浪声拉扯着记忆。

    姜望很是沉默了片刻,才问道:“竹姑娘她人呢?”

    “我家姑娘说一”陆庶务使眼观鼻鼻观心:“如若您问起来,就告诉您,现在还不是相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