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断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奋斗中文网 www.fdd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段所长与邵东家道, “我当陈家怎么这样死活要孩子,原来是有这妙用。有孩子在手, 银钱自然也会乖乖奉上。”

    邵东家听连襟儿这刻薄话,也觉陈家做事不地道, 仍是说一句, “陈家也的确只这一条根, 他家二房不生养。陈大奶奶主要也是不放心孩子。”

    段所长一声嗤笑, 陈大奶奶疼孩子是真,不然不能留下这些银钱, 可陈大奶奶给,陈家那一屋子的老少爷们儿, 竟无一人推辞的,这也够看的。段所长不再说这扫兴的事, 毕竟若无邵东家亲自相请,他也不会到这么个小村子来主持这么件小事。段所长转而问连襟儿道, “初儿不是来信说接你们去上海过年么,前儿还听我家那口子絮叨来着。”

    邵东家道,“我倒也想去上海瞧瞧,初儿他媳妇去岁生了个小子, 我跟初他娘都没见过哪。可你说家里这些事,能托给哪个?这一走, 起码得两三个月。我倒是想叫浩儿帮忙看着些, 可他这也是今儿个北京, 明儿个天津的没个闲下来的时候。”

    段所长点点头, “是啊。”

    段所长问,“那陈大奶奶真要去上海啊?她去上海做什么呀?现下外头有工给女人做吗?”

    邵东家也没去过上海,事实上,邵东家连北京去的时候都有限。不过,邵东家想了想,道,“人之贤不尚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段所长听的牙疼,“知道我没念几本书,倒哪我吊起书袋来。”

    “这是秦丞相李斯的话。李斯原是楚国上蔡的一名小吏,有次上茅房,看到茅房的老鼠吃脏东西,每当有人或狗来时就吓的那老鼠四处乱跑;但后来李斯到粮仓时,却发现粮仓里的仓鼠,吃粟米,住大屋子,见到人也并不害怕。他就说了这句话,意思是,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如同老鼠,是由所处环境决定的。”邵东家道,“陈大奶奶要去上海,也是一样的道理。在咱们县里,最威风的不过县长,再挣钱的买卖,一年又能挣多少钱呢?可上海那样的地方,自然是机会更多的。”

    “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不似初儿浩儿正经念过书的,有文凭的,怕是不易,除非去走偏门。”段所长道,“可我瞧陈大奶奶这股子气性,可不像能走偏门的。”

    “她这般烈性之人,若肯走偏门,早非今日气象。”邵东家正色道,“再说,若她是那等样人,我还能请你亲至。”

    段所长说一句,“这小小妇人,要说能干,一年能在县里赚一百多大洋,自是能干。可要说可怜,今日瞧着也真可怜。”

    邵东家段所长两位连襟儿在车里闲话一二,待回了县里,二人各自回家。邵太太服侍着压住去了外头的狐狸皮的大袄,又扶他坐炕上去,端上热茶水,问,“怎么个了局?”

    邵东家大致说了,邵太太叹道,“这也说不上怪哪个不怪哪个?各有各的难处。”

    “哎,别提这个了。明儿个陈大奶奶就去上海,我看她精神不大好,你给她备些路上吃用的东西。”邵东家捧着新式的搪瓷缸的热茶,慢慢的呷了一口,又说了一遍。

    “明儿个就走?这也忒急了些。这么大冷的天儿,可怎么去呢。”

    “对了,把初儿在上海的地址找出来,我给陈大奶奶写上去。等她去了上海,一个妇道人家,也是不好立足的。我给初儿写专封信,能帮衬的,可别袖手。”邵东家说着又要来笔墨纸砚。邵太太道,“这可急什么,先喝口水歇一歇,晌午还没吃吧?我给你留了饭。”

    邵太太正说叫丫环去厨下端来饭菜,却是县里酒楼送了一席酒菜过来,邵太太还奇怪,“家里没定酒席啊。”待酒楼的伙计过来才晓得是褚韶华定的,那伙计道,“陈大奶奶说,今儿个原该她做东谢东家援手,只是委实匆忙,便令小的将酒席送到家来了。”

    邵东家这样老于人□□故的都不知要说什么好了。邵太太打发了伙计,都忍不住叹一声,“哎,陈大奶奶这样的人,哎。”

    段家那里自也有褚韶华令酒楼送去的饭食,段所长正好饿了,便摆下开吃,想了想,交待妻子一句,“听说陈大奶奶明早就要去上海,你准备份儿仪程。”

    段太太是早知道褚韶华与陈家的事的,问,“究竟怎么着了。”

    “能怎么着,陈家死活不肯撒手孩子。”段所长含糊说两句,就开始吃饭了。

    段太太感慨一回,又说,“上海那老远的地方,我听初儿说,坐了火车又换大船的,可远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去那老远的地方做什么,还不如继续在县里开铺子,以后见闺女也便宜。陈大奶奶不是舍不得孩子么?”

    “人家有人家的想头儿。”段所长夹一筷子酱肘子,道,“不说别个,她要在县里开铺子,陈家有孩子在手,还不是情等着那一家子来勒索的。倒不如这一走,也还干净。”段所长因职司所在,见识了不少人性黑暗,根本没觉着陈家是舍不得孩子,一个丫头,又不是小子,有什么舍不得的。无非就是瞧着陈大奶奶手里有钱,怕钱不到手,拿这孩子弄钱罢了。

    段太太听丈夫这一说,叹口气,“你说的倒也未尝没有道理。”

    叹一回气,段太太想着褚韶华平日里为人没的说,如今还记得到酒楼订酒席送过来,只是偏生这样的命苦,早早的死了男人,如今闺女也叫婆家夺了去……叹一回褚韶华,段太太就去准备明儿个给褚韶华的仪程去了。

    这倒不是两家交情如何深厚,丈夫这样特意吩咐了,段太太家里殷实,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东西。

    **********

    褚韶华与王家兄弟回县城的时间稍晚些,她依旧是回了铺子,早王大力就劝她,不如去王二力的铺子里住罢了,褚韶华却依旧住在这裁缝铺里。这铺子得明春才到租期,如今依然算是褚韶华的,她住着并无妨碍。

    褚韶华说回去歇一歇,让三个表兄先回了。

    褚韶华开门回了屋,屋子干净又空旷,铺子散了,人也就散了。褚韶华望着空空的柜台,挂衣裳的半旧衣撑,裁衣裳的大桌大案,桌角放着针线笸箩,里头是还有剪刀针线,一个红色的毛线球,这是褚韶华给萱姐儿扎的玩具,小姑娘家爱美,时常捏在手里玩儿。褚韶华不禁心中酸楚,她捏了捏那毛线球,眼泪再也忍耐不住,一滴一滴的打在这毛团儿之上,转眼便洇湿一片。

    **********

    王二嫂子记挂着褚韶华,晚上特意带了俩人的饭,与褚韶华一道吃的,晚上也没走,把炕烧的暖暖的,她陪褚韶华住了一宿。无非就是劝褚韶华的话,“凡事往开处想,先时我不想你去那老远的地界儿,总是有些不放心。可后来想想,这做大事的人,都是往大地方去的。你这去了,过个三年五载的回来,咱们再把孩子要回来,是一样的。”

    如果褚韶华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她怕是撑不到这会儿。褚韶华打叠起精神,道,“眼下萱姐儿那里并无大碍,我就担心我去的时间久了,人心难测。旁人我是指望不上的,就得托付给兄嫂了。若以后我有命回来,你们就是我和萱姐儿的恩人。”

    “什么恩人不恩人的,咱们原就不是外人。就是你不说,我也得叫你二力哥时常过去瞧着些,别叫孩子受委屈。”王二嫂子道。

    褚韶华点点头。

    姑嫂俩又说些别个话,夜深便歇了。

    倒是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熹,便有人来叫门。听声音还不是外人,因为叫的就是褚韶华的名字,王二嫂子边儿穿袄子边说,“这谁呀这么一大早的,听着也不是大嫂的声音。”

    褚韶华已是俐落的把俩的铺盖都收拾整齐,听着外头还有男人声音,侧耳细听,眼中闪过一抹讽刺,“不管谁,咱们也得收拾俐落了再出去,不然乱首垢面的,也不体面。”

    王二嫂子原想穿好衣裳就去开门的,听褚韶华这样一说,想着褚韶华惯常是个讲究的,她也就不急着开门了,待俩人穿好衣裳梳好头,屋里的窗子都打开来散散夜里的气味儿,屋子也略收拾一二,王二嫂子方去开门,一开门不要紧,竟是婆婆和二姨一家来了。

    王大姨见开门的是自己的二儿媳,立刻问,“华儿呢?”

    不待王二嫂子说话,王大姨就推开她,带着褚家一家子进去了。褚韶华根本没出去,就端坐在炕沿儿,待王大姨一行挑帘子进屋,正对上褚韶华一双冰雪样的眼睛。

    王大姨在褚韶华这里吃过亏,因着褚韶华的事,王大姨还被儿子们埋怨过,甚至王燕儿还挨过大哥的揍。今骤然一见褚韶华,王大姨气焰先减了三分,心知褚韶华性情刚烈,来强的怕是不成。王大姨便立码换了脸,眉毛一垂,唇角一拉,便哭将起来,拍着大腿,拉着调子哭唱,“华儿啊,我可怜的丫头哟——大姨来晚了哟——”

    王大姨仿佛是褚家人的指挥,她这一哭唱,褚家人个个面露哀容,褚母更是泪水长流,王燕儿一径拿帕子拭泪,褚父褚韶中父子个个哀声叹气。

    褚韶华不发一言。

    待王大力几人过来时,王大姨口沫横飞的大发议论,“不成!这事儿不成!咱家的外甥女儿,凭什么叫陈家人抢了去!不要说你爹你娘,我就不能答应!世上没这样欺负人的事!”

    一见儿子们过来,王大姨愈发连儿子们都抱怨上了,“你们是怎么做哥哥的,怎么就任陈家这样欺负你们妹妹!没天理了!孩子她们要!华儿挣的钱他们还要!好大的脸!竟叫华儿净身出户,世上没这样的便宜事!”

    褚韶华根本没理会王大姨一行,看向王大力,问,“大力哥,这就走吗?”

    王大力是要往北京送粮,褚韶华着王大力的车队,先去北京,再坐车去上海。王大力道,“还得一会儿,粮食已经在装车了。”他是被王二嫂子叫来的。现下,王大姨在家里已是众叛亲离,三个儿子都搬出老屋自己起了新宅过日子,所以,儿媳妇们也不怎么惧怕她这做婆婆的。王二嫂子怕她过来生意,一见婆婆来了,立刻就托人去把大伯子和自家男人叫了来。

    褚韶华道,“大力哥你去瞧着些吧,一会儿车队过来,喊我一声就成。”

    王大力看向他娘和他二姨一家,王燕儿已是撤了脸上的帕子,露出一双哽咽半日也未有半点泪水的眼睛,灵敏非常的问,“华儿,你要去哪儿?”

    褚韶华的脸色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平静的说,“去北京,再坐车到上海。”

    “华儿你真要走?”王燕儿一脸的惊愕,话却说的愚蠢透顶,如果事先不知道褚韶华要走,如何会说出“你真要走”这样的话。如若不知褚韶华要走,又如何会一大早上的过来叫门。

    褚韶华静静的看向她,王燕儿道,“那爹娘怎么办?”

    “爹娘打算怎么办?”褚韶华反问。

    王燕儿便甩着帕子哭诉起来,无非是日子穷日子苦,家无余粮,眼瞅一家子就要饿死了。褚韶华自袖中拿出一个布包,全部倒出来也只有十块大洋,听着大洋叮叮落于小炕桌儿桌面的声音,褚家人连带王大姨个个眼神灼热。褚韶华道,“我也只这十块大洋,路费,到北京的吃喝,全在这里头。爹娘,你们打算怎么办?你们要是拿了这钱,我立刻就要断了生计的。”

    褚父轻咳一声,眼睛盯了大洋片刻,别开头,望着一畔的白墙道,“华儿,你不知道,家里现下就断了生计的。”

    “是啊,连小宝儿的吃食也不周全了。”褚韶中补充一句,依旧望着小炕桌儿上的有些发乌的大洋。

    王燕儿手里紧紧攥着帕子,朝褚韶华讨好的笑笑,“妹妹,你看这样成不成,就当家里借你的。先周转一二,待家里富余了,立刻还你。”

    褚韶华的视线落在一直哭泣的褚母身上,王燕儿轻轻的拽拽婆婆的衣袖,褚母眼睛红肿,哭道,“华儿,你这么能干……爹娘养你一场不容易。”

    王大力几兄弟连带王二嫂子都觉难堪了,褚韶华却仿佛一无所觉,她站起身,自柜中拿出早收拾好的包袱,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褚家人连忙去拿桌上的大洋,王大姨手快的抢了两块,褚韶中直道,“大姨,这是华儿给我爹娘的钱,你拿这钱可不地道!”

    屋内又是一番言语撕扯。

    褚韶华却是未曾理会,径自走了出去。

    **********

    这是一段并不漫长的时光,褚韶华不是个没有决断的人,哪怕是这样的结果,她也会有一个决断,而不使自己成为一个求女不得的怨妇一样的母亲,或是一个无娘家可依的可怜的寡妇。甚至,在许多人看来,褚韶华还是一个心硬的人。如陈三婶就说,“这一走,连头都不曾回,也没去看孩子,心也够硬的。”,如王燕儿说,“华儿身上定不止这十块大洋,她那么精,哪里会真将钱全都给了陈家,说不得身上还有不少钱呢。哎,要知道她肯出这许多钱给陈家养孩子,咱们该替她养着那丫头的。”

    可是,这些人,这些人又懂什么呢?

    在褚韶华那璀璨的一生中,往后那许多的光鲜的记忆与成功的荣耀,却犹不若这一段岁月在她人生中留下的深刻痕迹。由此,终褚韶华一生,她都永远记得这一年冷彻骨髓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