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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修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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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笙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出口的时候, 也只能变成小儿无齿的啊啊声。

    “弟弟又流口水了,羞羞羞!”

    “大姐儿,你又这么逗你弟弟, 到时候他要是恼了不理你,可别来找我说和,”谢夫人李氏是李翰林嫡女,一向斯文,谢笙还没见过亲娘李氏发脾气。

    李氏把裹在大红色襁褓里的谢笙抱了起来,用手绢擦干净了口水, 才对大姐儿道:“瞧着应当是要入蜀了,听说你爹驻队附近有一个黑山谷,景色宜人, 改日咱们安顿好了, 再带你去玩。”

    谢笙到底不是真小孩,对于流口水这件事情,还是有一定的羞耻心,就直接把脸藏在了李氏的怀里。不过很快他又转了回来,艳福不是什么人都能消受的, 何况这是亲娘。

    “娘, 她们都说, 我们身为公侯府邸, 是不用亲自到蜀州来的, 何况弟弟还这么小……她们说巴蜀瘴气厉害,好多人到了这边都没再回去。”

    “胡说,这样的无稽之谈,你也能信?”李氏在大姐儿面前表现得非常有自信。

    “可是弟弟还这么小……”大姐儿突然说了一句,“大哥都这么大了,祖母还说他年幼离不得京城。当初娘你身子不便,可刘氏没病不也故意装病带着庶妹躲着的吗。”

    大姐儿在李氏严厉的目光中,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闭口不言。

    见大姐儿低下头,李氏才道:“她们不来,自是她们的事,你爹奉了皇命镇守巴蜀,你我作为内眷,就该做他最坚实的后盾。若不是当初有了你弟弟,当初你我合该与你爹一道来的。刘氏,不过是个妾,她自己领受不了这福分,便好生在府里呆着就是。”

    见李氏的话给大姐儿带去了不少信心,谢笙默默的把事情的真相给埋在了心底。

    当时李氏知道这事儿的时候,也是做了好几个月的心理准备才下定决心等生下自己就来随军的。

    谢笙上辈子就是个劳累猝死的小医生,刚到李氏肚子里的时候还紧张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被李氏天天念叨着到底要不要去蜀州给念叨疲了,已经练就了在李氏的碎碎念中安然入眠的好能力。

    至于刘氏……李氏分明在离家前一秒,还投身在留下后手给刘氏添堵的第一战线,现在倒是不把人当回事儿了?

    也是,毕竟相隔千里,刘氏就算是再受宠,也没用,而且这回要是侯爷爹能带着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回京,刘氏肯定就要凉了。

    蜀州多山寨堡垒,谢笙这一路听见动静的都有不少,好在这些人知道是定边侯的家眷之后,都自觉地离开了,等次数多了,就算护卫已经发现有动静,也再没人下来拦路,李氏一行人安安稳稳的进了蜀州城。

    看见大姐儿还想掀帘子看,李氏忙阻拦了。

    “先前那是荒郊野外的,没人知道,你这会儿要是再瞧瞧看外头,就是不庄重了。”

    大姐嘟了嘟嘴,收回手,一心只等着快点到了地方,就能好好的看看外头了。一连坐了好几个月的马车,可把她给憋坏了。刚进蜀道的时候还有山川河流可以欣赏,后来行到艰难处,娘就只许她掀开石壁那边的窗帘了。

    相处了这么几个月,谢笙也算了解这个姐姐许多了。其实趁着大姐儿睡着的时候,李氏悄悄地看过外头,却被窗外万丈深渊的惊险吓得再也不敢看。正是因此,李氏才不许大姐儿乱掀车帘子。

    其实要谢笙说,这个世界的蜀道还算好的,上辈子他曾见过的那些,哪里能过马车,要想不自己走路,只能靠人力的滑竿,有些地方甚至还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有时候一步不慎,就是粉身碎骨,那样的蜀道,才真正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夫人,小姐,已经到侯爷的宅邸了,侯爷今日在外练兵,得下晌才回。”

    李氏听见声音,抱着谢笙,领着大姐儿一道下了马车,在管家的带领下进了大门。

    蜀州多山,即便是宅院,也是依山而建。白墙黛瓦,朱门高槛。才进了门,就瞧见一个刻着猛虎下山纹样的石照壁,若是胆小的人猝不及防进门,只怕要被吓的立即退出去的。

    李氏虽是清流出身,到底嫁进侯府多年,虽然心里一颤,面上却没半点不自在。转过照壁,就瞧见一个不大的院子,房屋四合,中间的自然是正房。

    “侯爷知道夫人带着小姐过来,特意置办了这宅子,还叫在正房后头修了一座小楼,是仿着蜀州特色的吊脚楼修建的。”

    听了管家的话,顾不得去梳洗,李氏就先去看了小楼,小楼和后围墙中间有一片花圃,非常漂亮。

    李氏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就又皱起了眉头:“既然叫大姐儿在这边住,后围墙就合该修的再高一些才是。”

    “夫人大可放心,”那管家拱手道,“这道围墙之后,便是万丈深渊,料想也没什么贼人有如此胆量。”

    得,这房子绝了。谢笙一看李氏这神色就知道,亲娘这是还没适应,心里愁着呢。

    正如谢笙所料,李氏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侯爷这事情做的,为了防个贼,直接买了个悬崖边上的宅子。估计是没考虑过李氏这种平原长大的人的心情。

    李氏心里被压抑许久的担心也在此刻疯狂滋生,在蜀州呆上两年,大姐儿大了还好,儿子才这么点儿大,真能好好养活了?

    谢笙抱着谢侯的脸,眼中满是兴奋,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李氏看出谢侯一方面是真心疼爱谢笙,一方面也是见姑姑姑父疼爱孩子,便想挣个表现,便也没再多说。一行人慢慢走着,直到傍晚时分才堪堪看到了谢家平日所居的宅院。

    “没想到蜀地的夕阳竟然也这样美,”周老爷子感叹道,“若是再有一场小雨,竟能合得上‘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的诗情了。”

    谢笙听着周老爷子的感叹,突然庆幸自己年纪尚小,能读三字经,知道人间四月芳菲尽的名句,就能算得上神童。要说夕阳,他脑子里唯一能立刻反应过来的,也只有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谢笙见李氏脸上也是一片赞许,眨了眨眼睛,偏头看了看自己爹爹。不用怕,还是亲生的。亲爹脸上还是笑着的,眼睛里却是一片茫然,早不知道神游何方去了。

    “小满坐好别动,”谢侯轻轻拍了拍谢笙,心里却恨不得谢笙动静再大些,刚刚他已经看到了周老爷子看过来的眼神了。谢侯军功起家,认得最多字的就是兵书,现在做了刺史,也能知道些仕途经济,再加上手底下也有好几个靠谱的门客,倒也平安无事。可周老爷子本来就有大才,如今又有亲戚关系,他要是问上一句,谢侯难道还能不答?

    就在谢侯身体都快僵了的时候,周老爷子面无表情的从谢侯脸上移过,如变脸一样挂上了笑容:“小满觉得这夕阳好看吗?”

    “好看啊,”谢笙仗着自己是个小孩,毫不迟疑的答道,“不过姑祖父,这个夕阳还不算好的,等到明早,太阳才升起不久,挂在树梢上,跟翻砂的咸鸭蛋黄一样,红彤彤的,瞧着离我们近的很。那比这个夕阳还好看呢。”

    “咱们小满还知道朝阳像是咸鸭蛋黄的颜色,可真聪明,”周夫人脸上满是惊喜,“那明儿早晨可一定要早起看看了。”

    “他小小年纪,也就喜欢吃了,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李氏面上显出几分无奈,却没半点责怪的意思,而后又对周夫人道,“姑姑好好休息就是,虽说是朝阳,可要见着小满说的景致,怎么也得辰时了。”

    周老爷子原本还听得点头,可见周夫人一直夸着谢笙,不由道:“小满说得好,还知道用自己平日里喜欢的东西做类比了。不过像有些话,你能对家里人这样说,长大了对着别人,却要换一种说法,到时候学‘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我再细细教你。”

    周老爷子这话,便是将谢侯一直不敢问的教导问题,摆到了明面上来,谢侯李氏心里都激动得很。唯有大李氏有所察觉。

    一个小孩子,学‘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算能理解,可那样的句子,翻遍诗史,也是屈指可数,真当是谁都能写得出来的?

    在没人看到的隐蔽处,周夫人直接掐着周老爷子腰上的软肉,拧了一圈,才笑着放了手。末了,周夫人还拆台道:“小满你同你姑祖父学学诗词鉴赏也就罢了,若是写诗,可千万别学了他去。”

    对于周夫人的话谢侯尚且迷惑,李氏面纱下的嘴角却已经忍不住勾了起来。周老爷子不会写诗,在文人里是出了名的,可他的书画和赋写得好,也是出了名的,倒也能补足一些他作为名士在诗词上的不足了。

    周老爷子方才被恨恨拧了一下,痛的一个激灵,此刻是老妻说什么都不反驳了。不过让周氏夫妇没想到的是,周老爷子自个儿诗词不佳也就算了,还真带得谢笙于诗词一道只能勉强过关,却是后话。

    谢笙从谢侯肩上下来,忙拉了拉谢侯的手:“爹爹你累不累,小满给你捶捶。”

    “不累不累,小满你太轻了,平日里吃的倒也不少,怎么就是不长呢,”谢侯捏了捏谢笙的小脸,就去扶周老爷子,“姑姑姑父慢点。”

    “侯爷和夫人回来了,”门房听见熟悉的声音,就赶忙过来开门,等瞧见周氏夫妇,脸上难免露出些惊讶的神色。主家说是去庙里拜菩萨,却带回来两位老人,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谢侯扫了那门房一眼,便道:“还不快去叫管家准备一下,就说是我亲家姑姑姑父到了。”

    那门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亲戚啊,脸上笑容更盛,对待周氏夫妇的态度也更加热忱:“亲家姑老爷、姑太太好,我是门房上的小六子,您二位日后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尽管吩咐我。”

    小六子说完,看了一眼谢侯,就一溜烟儿跑去寻管家了,这可是夫人的娘家人,怠慢不得的。小六子这边进门去,很快就出来一个小厮接手了马匹。

    谢侯亲自领着周氏夫妇进门:“这是我平日的练武场,正对着的是正房。正房连着东西两厢,下人们在墙根下另有一排屋子。今日还请姑姑姑父先在西厢房住下,明日便叫人把后进的竹楼重新收拾停当,再请姑姑姑父入住。”

    李氏也道:“侯爷先前收到书信,以为姑姑姑父还要过上半旬才到,便没同我说,若不是今日凑巧遇见了,只怕他也不说的。没有提前收拾好,还请姑姑姑父不要见怪。”

    “这事儿连我和你姑父都没有想到,怎么还会怪你们呢,”周夫人道,“莫不是长大了,茹娘你就和我们生疏了?”

    李氏自然不会承认这点,几人又行了几步,就进了正房,李氏亲自捧了茶水给周氏夫妇。

    “此处宅院是当初临时置办的,算不得好,周遭没多少遮挡,夏日炎热。等过了端午,咱们搬到黑山谷中的宅子去,那里山林茂密,又有溪流潺潺,即便是夏日正午,也要穿两件单衣,实是避暑的好去处,往年我们每到那时节都过去的,”谢侯说完,又吩咐管家赶紧把屋子收拾好了,再亲自送了周氏夫妇过去梳洗。

    李氏带着两个孩子在屋里,心里盘算了一阵,对孩子们道:“原说叫大姐儿住西厢房,如今姑姑姑父已经住下,便不好再提前收拾。大姐儿你就住到东厢房吧。小满将要三岁,却也还不大,就从东厢房移到正房的耳房中。到时候姑父白日里教导了你课业,晚上回来,我也能监督你几分。”

    说到读书,李氏脸色不免更加严肃了,她婆娑着谢笙的发顶道:“不是为娘不心疼你,你爹爹已经在蜀州任了三年,便是连任,难道还能到天荒地老了去?咱们总要回京的。”

    话到此处,李氏便没再说,只是又勉励了谢笙几句。谢笙不能说自己生而知之,从没出生就开始记事了,便只能做懵懂姿态。倒是大姐儿脸上显出些行迹,被李氏多看了两眼,也才收了。只是李氏心里也开始盘算,等谢笙进学之后,是不是该将侯府的事情也讲给他听了,免得他以为这世上,家里人就只得父亲母亲和姐姐,一家子和睦友爱,再无烦恼。

    李氏长叹了一口气,心中一时难以决定,只看着灯火出神,仿佛透过灯火,就回到了那座叫人窒息得忍不住逃离的侯门府邸,她也就成了那个无坚不摧的侯夫人。她微微握拳,眉目中透出少有的锐利。

    李氏又回到周夫人身边坐下,挨着周夫人,亲亲蜜蜜的拉着手,“我在蜀州事事顺心,竟比在侯府还自在。唯有不能见家人一条,让我心里难安,愧对父母。好在姑姑你来,才解了我的相思。姑姑你可要应我,只安心在我家住着,可别去那劳什子的书院里。”

    见李氏难得撒娇,又总算是说出心里话来,周夫人一时欢喜得紧,忙搂了她道:“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爱撒娇,前日收到信时你姑父就同我说了,他喜欢小满和大姐儿得紧,再不会去那什么书院的。何况那些人也不过就是看重你姑父曾是尚书的身份,又是被太尉陷害。日后皇上夺回权柄,必要再度起复你姑父。一个个的都想在这时候给你姑父施恩,也不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全当你姑父是个傻子呢。”

    李氏娘家,甚至是娘家相关的人家,都是坚定的保皇党,唯有婆婆定边侯老夫人是坚定不移的站在太尉身边。打从嫁进侯府,李氏就担心着日后娘家和夫家不在同一立场上要怎么办,故此日日夜夜不敢和娘家姻亲故旧来往过于频繁,即便有老夫人压着,也从不将当初的手帕交牵扯到这些事情里头来。

    之后时日长了,李氏看出谢侯不亲太尉,才渐渐明白了些。直到此次周氏夫妇前来,定边侯正式表明立场,李氏才彻底放下了心中大石。

    “果真?”李氏笑了起来,一时又促狭道,“却不晓得姑父和小满他们如何了,我倒想瞧瞧那些大儒看见小满时的模样。谁叫他们当初连见也没见过小满,就一口否决,如今叫他们也后悔一回。”

    谢笙和李氏不同,他对那些拒绝了自己的大儒没多少好奇,只对这个在外头给谢侯泼脏水的余大儒很有些不满。如今这人站在自己面前,还想着要在自己面前抖威风,谢笙难道还要忍他不成?

    谢笙说从没听说过这话也不算错,可那余大儒和赵青云却是一副你没长见识的模样看着谢笙。

    那两人同时骄傲的抬起了头,那余大儒更是恨不得能拿鼻孔看谢笙。

    赵青云脸上带着得意:“你才三岁,能知道这世间的所有事情?我老师的名声,可是连我们蜀州刺史定边侯都听说过的,三个月前,他还听说我老师的名声,特特为了府上二公子进学的事情,来求我老师收徒呢。”

    “哦,是吗,”谢笙极为配合的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

    “那可不,”赵青云说得越发起劲,“其实就算谢府二公子是个傻的,我老师也不是不能收下,偏偏自来勋贵与文人之间差距有如鸿沟,若是我老师收下了他,便有如文人之间攀附权贵的小人。可惜了,谢侯爷自任了蜀州刺史之后,不少百姓都爱戴他得很。”

    沈平安听着赵青云说的这些话,忍不住扭头不去看他们,因为他已经注意到谢笙脸上饶有兴致的表情。沈平安虽然做事情莽撞了些,却也从小被耳提命面,不能传上位者话,不管好坏,入了耳便不能出口。

    若说在见到谢笙之前,沈平安还担心,谢侯是不是真的曾被余大儒在外传的谎言所欺骗,可在知道谢笙的身份、看到郑山长等人如此尊敬谢笙的老师之后,沈平安以后都只会信那一句,谣言止于智者。

    想想之前满书院都信了这个传言,以为余大儒真是什么隐士学士,沈平安就觉得丢脸得紧。如今想想,也正是他授课之时暴露出来的真实水平被察觉到,才会被勒令停课的吧。其实也不怪郑山长等人没有仔细探查,只听乡间传言就请了这个余大儒回来,实在是蜀州多名士,但真正的名士却甚少出山,他们宁愿单独带弟子,再彼此之间切磋交流。

    说白了就是,书院太多人,限制太大。不符合我想做什么做什么的风范,所以你别拉我入坑,我也不带你玩。

    当初蜀州书院就以为,余大儒正是这样的一位名士,毕竟他的外表实在是唬人得很。

    “是了,我家里也说谢刺史是一位好官呢,”谢笙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夸赞着自己父亲,转眼谢笙又带着疑惑和催促,“听说谢家二公子也和我一般大小,只是你们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是个傻的呢。”

    “你这小孩,问这许多做什么,”那余大儒此时开了口,“我没见过,自然是有人见过的。”

    “正是,”赵青云立刻补充道,“我老师有一亲人就在侯府后头的巷子里居住,他们府里的小公子自生下来,就是个傻的。不然那侯夫人也不会才过了满月,就匆匆上了来蜀州的路,还不就是怕待到了抓周,那小公子连走路都不会,被人耻笑吗。”